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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与现代性

2014-03-20

关键词:普罗米修斯神话现代性

李 志 平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 上海 200433)

现代性是当今人类的命运,毫无疑问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话题之一。追问现代性的起源,哈贝马斯认为从16世纪开始[1],而黑格尔认为,现代性的理性原则,从普罗泰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时候就已开始[2]。霍克海默与阿道尔诺却认为:神话本身就是启蒙,启蒙又退化为神话[3]。神话作为人类最早的语言文化,展示了人的存在状态及在其中可窥视的现代性。

神话本身包含理性的因素,这种说法已得到神话学家们的证实。英国学者吉尔伯特·默里在其作品《希腊史诗的崛起》中揭开了奥林匹斯众神的真正面目:他们并非是真正的原始神明,只是希腊神明的过渡形态[4]12;神话学者艾伦·赫丽生的研究表明,这些众神不仅不是希腊宗教原初的神明,而且在某种意义上缺乏宗教色彩,是诗人创造的艺术品[4]13。所以说现代性从神话被文字书写的时代即已开始。我们探讨现代性之所以首先从神话开始,就是因为现代性起源于神话。

笔者试图通过跨文化研究,对“神话作为人的存在方式”、“普罗米修斯神话”和“技术与现代性”进行探讨,分析其中的现代性因素,可以窥见当代人的处境。

一、神话作为人的存在方式

“神话”一词英文为“myth”,意为人们想象或虚构的神灵故事,它来自希腊语“muthos”或“mythos”,原义是“词语、故事、叙事”。

神话无一例外都诞生于上古时代,最早作为人类的风俗传统口头相传,文字创制后神话被记录下来。马克思说:“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5]29神话是与人类生存的特殊阶段相联的、一种无法重复创造的原始文化,曲折地反映了原始人存在的状况以及他们的情感和愿望,表现出原始先民特有的文化形态和思维形式。

研究人的存在状态之所以要首先研究神话,是因为神话作为原始先民遗留下来的唯一的语言文化,是人类社会各种精神文化之源头。在文明孕育萌生阶段,哲学、宗教、艺术、科学、历史等人类文化浑然一体,未能各自独立。英国文化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提出的“文化遗留物”理论,将神话看作是原始社会遗留下来的主要遗留物[6]。神话是百科全书式的文化,是对人类存在的一种整体的反映。尼采说:“没有神话,一切文化都会丧失其健康的天然创造力。惟有一种用神话调整的视野,才把全部文化运动规束为统一体。”[7]

人们普遍认为,神话是对人类存在状况的虚幻表达,其实远非如此,当人们说一种意识是虚幻的时候,往往是针对社会实在的真实性而言的,而神话这种叙事一开始是神圣的。“mythos”的古希腊语更多指一种神圣而真实的叙事性话语,它完全不同于虚构,而是指一种更真实的言说。

神话是人类世界的本真表达,是人的一种生活方式。神话极其严肃地讲述了某些对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涉及宇宙的起源、动植物的创生、人类的产生、人类产生时的重大事件、神祇行为的结果以及那些至今仍在宇宙中生活的人的存在方式的来源,它们被创造出来并被赋以秩序。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人类生活从不缺少神话,或者说神话即现实本身。神话一般都有自己的母题,我们可以通过人类共有的神话主题来揭示人的存在状态及其中的现代性因素。

1.创世神话

创世神话是所有民族神话中必然包含的内容,是其他神话的总题,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对生与死的探求等。创世神话主要讲述神如何创造日月星辰、四季山川等,然后又如何创造生命及让动物和人类在世间繁衍生息。

创世神话对宇宙万物从无到有、渐渐产生的叙述,是一个民族对世界本源作出的具有哲学高度的终极性探寻,它们以隐喻的语言解释了在周围世界大背景下人对“我们是谁”问题的理解和认识,也揭示了我们与始祖的关系以及人与神的本性之间的联系。创世神话一直在延续,人的存在也在其中得到展示。

2.世界的毁灭

与创世神话相对应,各民族神话中也往往包含有关于世界的毁灭、末日和更新的内容。关于世界毁灭神话的性质,有人认为与自然界实际发生的灾难(如洪水等)有关,也有人认为世界毁灭是神对人类恶行的惩罚,这更多是一种对人性的洞察。

在很多民族神话中,现存世界和人类最初并不是由神创造的,世界和人类在创造出来以后,曾因不同原因经历了毁灭,现存世界和人类是神再造的产物。世界和人类由初创至毁灭再到重建,其表达的是人对于万物及自身命运的关注,毁灭这一环节集中反映了人类对自身本性和行为的思索。由于人性具有恶的一面,神不得不将人类及其所栖居的世界毁灭,又由于人性善的一面并未完全泯灭,神又将人类和世界重新创造。

关于世界毁灭的神话不仅是一种道德警示,而且包含人对死亡的畏惧,也体现了人对生命本身的一种崇拜与体验。这种神话是对人的存在本身的展示,所以它一直都在上演新的版本。

3.“失乐园”神话

在每一个文明里,我们都能发现关于“失乐园”的神话。在乐园或天堂里,人与神亲密接触,他们都不会死,衣食无忧,与动物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我们称之为“黄金时代”。后来不知何故,人被上帝抛弃并被逐出了乐园。失乐园神话表达了远古人内心的一种焦虑——对精神本体可望而不可即的状况感到着急。这些神话并非追古怀旧之作,其宗旨是向人们指出一条重返原型世界之路。可见,神话不仅是畏惧的产物,也是焦虑的产物。或许原始人即有一种后现代的思想,犹太人有句格言:“人于母体洞悉宇宙,人离母体忘却宇宙。”这是人对失去本真状态的一种反映,也是人追求重返原始状态的努力。直至今日人类“失乐园”神话一直在上演。尼采说:“上帝死了。”[8]

神死了,人怎么办?——这是人基本的存在状态。

4.作为元宗教的神话

原始人存在一种生命崇拜思想,即把动物看成同类,但为了生存又不得不残杀同类,这种负罪心理是早期人类宗教仪式的心理基础,它们通过献祭仪式,对为人类而牺牲的野兽献上崇高的敬意。

当远古人看到陨石落下,以为是神物,就供奉起来;看到植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自我复生而惊叹不已;同样目睹月亮的盈亏,再度发现一种“复活”的神圣力量。远古人敬拜事物背后的神力,这种神力无比强大,而且在自然中随时可见,所以神与人的生活是不分的,人即生活在神的世界中。

神话的语言有着自身的话语情境,这就是对生命有限性的意识以及对这种有限性的超越。在对神圣的意识、献身和崇拜之中,在这种精神体验与精神状态中,神话指涉了一种完整的生存情境,鲜活地把存在的本质带进人们的意识,由于存在被体验为神圣,所以就唤起了人对信仰的献身。

关于祭献还有另一种说法,即暴力与神话。战争与暴力伴随着人类文明进程的每一步,这也是现代社会的重大问题之一。当代法国学者勒内·吉拉尔将暴力与神话、仪式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在其著作《替罪羊》、《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暴力与神圣》等中阐释了自己的社会理论。吉拉尔阐发了一种暴力模仿理论,认为人是一种欲望动物,具有一种原始的模仿冲动:“摹仿产生暴力,暴力又加速摹仿。暴力作为摹仿的产物,产生了无比的摹仿魔力。”[9]131模仿并不是自身欲望的根源,欲望永远源自模仿的第三者。一种不可避免的规律把我们引入陷阱,关入地狱般的三角里:人只希望他人所希望的东西。这种理论解释了人与人之间持久的竞争及其中永久性的暴力。吉拉尔认为,“仪式总是源于替罪羊。它通过尽可能精确地重复创始和统一机制,试图阻止任何过去危机的重现。因此,最主要的行动几乎总是包括一种仪式性祭杀,这是摹仿某次真正的谋杀,不过当然不是弑父,而是杀替罪羊”[9]145。

现代的“替罪羊”已经不再是外邦人、不孕妇女或残疾人,“替罪羊”事件产生的原因也不再是城邦的瘟疫。各国的纳粹运动是一种集体失控行为,与原始人祭献的仪式具有相似的心理机制。

二、普罗米修斯神话

我们引述普罗米修斯神话首先因为马克思具有普罗米修斯情结,另外是因为要引出技术。普罗米修斯盗火是将技术带给人类,人的发展是与技术同步的,甚至现代工业文明也被人称为普罗米修斯主义。

诗人赫西俄德在《神谱》和《工作与时日》中讲述了人类之父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人与神一开始生活在一起,同席饮食。后来宙斯与人因为一头牛而发生争执,由普罗米修斯出面进行裁决,普罗米修斯使用障眼法将其中一堆盖上白腴牛油的骨头让宙斯挑选,而把另一堆盖上牛皮和牛肚的牛肉分给了人类。宙斯因此而忌恨人和普罗米修斯,将人驱逐出乐园,并收回了原来由人自由使用的神火,人因此没有了生计,于是普罗米修斯从宙斯那里盗火并把它带给了人类。宙斯对此大发雷霆,并将普罗米修斯锁在高加索山上,又让众神制作了潘多拉(意为“众神给予者”)送给普罗米修斯的弟弟爱庇米修斯,爱庇米修斯没有听从普罗米修斯的忠告接受了潘多拉。当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无形的灾害立刻飞出来并布满了整个大地,只有希望留在盒底。

法国当代共产主义者和神话学家让-皮埃尔·韦尔南解释这则神话时说:“善与恶总是相伴而生,灾难与希望并存;普罗米修斯与爱庇米修斯是人的两种状态;祭祀、婚姻、农业和技术使人区别于动物和诸神,使人处在动物与神之间。”[10]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的意思是“先知先觉者”,前缀“Pro”即是“先”、“前”的意思。马克思崇拜普罗米修斯,故有人讽马克思是“先知”。我们说这不是英雄主义,而是一种历史的洞见与担当,由普罗米修斯盗火也可见马克思对技术持积极和肯定的态度。技术使人通向神,每当有新的科技发明出现,马克思都很兴奋,认为这是人解放的力量。马克思说:“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完成非人化。”[11]

三、技术与现代性

技术来自人的本性,人的产生与技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各种动物都有生存的本领,而人天然没有这种本领,人出生即代表一种缺失。为挽救人类而操劳的普罗米修斯从宙斯那里盗来创造机能和火(因为没有火就无法利用技术),使技术弥补了这一缺失,所以人具备了一部分神性,技术也使人处于动物与神之间。

马克思认为,将人类的生产活动与动物的生产活动区别开来是基于这样的事实:“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12]然而,人类的活动不再单纯屈从于自然界的强制,其超越了自然,超越了生物纯然被动的角色。由此,人类脱离了自然界,也失去了最初的家园——动物生存的自然环境。人类必须寻找一个新的家,把这个世界变成人类的世界,创造出适于人类生存的家园。

人与神生活在一起的黄金时代,人丰衣足食,一直处于青年时代,然后死去,所以也没有生死的忧虑,甚至没有时间本身。由黄金时代坠入人类时代之后,人有了生死忧虑,时间即出现了,这是物理时间,也是技术时间。技术决定了现代的物理时间,或者说时间具有技术的本性。技术与时间同在,是人特有的存在方式。

在马克思那里,时间是与劳动紧密联系的。马克思说:“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13]在资本主义的强制劳动下,时间本身也发生了异化;劳动的手段变成了目的本身,人的生命失去本身具有的意义。马克思谈到人的解放时也将时间与自由联系起来,认为只有工作日的缩短人才有更多的自由时间,人才能自由发展。

现代性很大程度上是由现代技术而引发的,技术与形而上学同在。自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以来,形而上学以概念、判断、推理的形式追求抽象普遍性、必然性和精确性,以感性世界和超感世界的划分和对立为基础,试图超越现实世界来发现一个更真实的世界。这种哲学一方面代表了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另一方面即是对主体与客体的划分使世界及人的存在本身被分割了。

现代文明以技术自我复制为特征,以一种自我更生、似乎永不枯竭的经济模式为基础,它把世界本身抽象化为物理世界,而世界“其他”方面则被遗弃,世界本身变成只有广延和数量特性的单维世界,而人只作为物理学家、化学家、数学家、哲学家、抽象劳动者和资本的人格化而存在。

现在技术的异化已经到了控制社会与人的灵魂的程度,事实逼迫我们寻求出路。问题是:离开形而上学人能不能思考?扬弃或抵消技术对人的异化何以可能?或许哲学产生之前的神话思维给我们指出了一条出路。

神话是人类文明与精神的寄托,我们在其中回到人的原初状态。但人不是要向神话简单地回归,马克思说:“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成人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儿童的真实再现出来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5]29

神话本身包含理性因素,但它是科学与哲学的统一,诗与思的统一。神话以科学与艺术相结合的方式构筑了一个感性与理性相结合的人的存在世界;人与自然及周围世界融为一体,过着一种类的生活,是一种没有完全和对象分开的对象性的存在物,人即在神之中。神话思维是现代人学习的目标和努力的方向,人要带着所有的成果向人的原初本性回归。马克思所言工业和技术只在人的本质力量的意义上才有意义,哲学及人的未来反对柏拉图主义,并将感性的人的生活归还人本身。

[1] 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曹卫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6.

[2]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29.

[3] 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M].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8.

[4] 王倩.20世纪希腊神话研究史略[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1.

[5]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 王增永.神话学概论[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3.

[7] 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87:100.

[8] 尼采.快乐的科学[M].黄明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7:122.

[9] 勒内·吉拉尔.替罪羊[M].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

[10] 让-皮埃尔·韦尔南.神话与政治之间[M].余中先,译.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1:311-314.

[1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28.

[12]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7.

[13]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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