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秦诸子的现实批判与历史批判
2014-03-20庞天佑
庞天佑
(湛江师范学院 历史系,广东 湛江 524048)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从春秋到战国为周向秦过渡的历史阶段,周王室从逐渐衰微到最后灭亡,天下从诸侯林立向统一趋势发展,人们称这一历史阶段为周秦之际。在分裂割据走向新的统一的过程中,思想领域经历了新旧激荡,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现象。刘向校书以诸子统称从周秦到西汉的思想流派,而其中绝大多数为周秦诸子之书。班固称诸子之学兴起于“王道既微,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故“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1]。《汉书·艺文志》著录诸子之书一百八十九家,计四千三百二十四篇。龚自珍称周秦之际,“著书之徒,蜂出泉流”[2],形成众多的思想流派。如邹、鲁是儒学的故乡,三晋乃法家的酝床,楚国为道家的摇篮,燕、齐成阴阳家的出产地。这是一个哲人迭出、群星璀灿的时代,学者不只一人而其书又不是一种,且“非一时代一作者之思想”[3]280。周秦诸子有着丰富的社会阅历与人生历练,既因关注现实而总结历史,又以史论政而批判时弊,透露出那个动荡时代的诸多信息。周秦诸子之学的兴起与流行,表明学在官府的禁锢被打破,反映学术下移与思想自由的风气,展现各种思想交融与贯通的大势,昭示士人阶层的崛起与社会结构的变化。我们探讨周秦诸子的现实批判与历史批判,把握其思想大义与理论精髓,对于认识社会现实与体察历史大势,有着重要启示与鉴戒意义。
一 关注现实,批判现实
春秋、战国为礼坏乐崩、动荡纷扰的乱世,诸侯分裂割据,传统出现裂变,诸子之学应时而兴并逐渐流行。周秦诸子之书的作者及内容极为复杂:既有如《老子》《荀子》《韩非子》等作者自著之书;也有如《墨子》《庄子》《孟子》等主要内容为自著,但也存在后学增益之书;还有如《论语》《商君书》《管子》等为弟子或后学追记而成之书;甚至有《列子》《曷鸟冠子》《晏子春秋》等为后人伪托之书。因为生活环境的差异,文化传统的不同,政治见解的对立;所以诸子之间彼此诘辩,形成相互论争。学者指出:“诸子之书皆自抒己见,自成一家之言,不复依托其微言大义于自具内容之古籍。故皆是‘作’而非‘述’。虽其中多为后人所记述、所追辑,甚且为后人所依托,但自其本书之性质、体裁言之,则终是‘作’而非‘述’。”[4]3-4周秦诸子之书虽然不乏夸大其词与虚妄之语,存在诸多后人增益或伪托之言,但从不同层面反映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蕴涵丰富的智慧与深刻的思想,闪耀理性的光芒与批判的精神。我们在这里从以下几方面对周秦诸子的现实批判略作考察。
周秦诸子针对小人当道,奸佞弄权,为非作歹,政治黑暗的现实,强调贤者为天下人之所景仰,尊贤乃治国兴邦之关键,能否尊贤尚贤关乎兴亡。《晏子春秋》认为国家有三种不祥,“夫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5]47。又言:“贤人使远,谗人反昌”,“有贤不用,安得不亡。”[5]29-30晏子指出任用贤者攸关国家兴亡,这是极为正确的。孔子主张君主治理国家,必须“举贤才”[6]2506。墨子言:“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王公大人之务,将在于众贤而已。”他指责今王公大人,“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主张对于贤者“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墨子称贤者为“国家之珍”,“社稷之佐”[7]45-50,而尚贤则为施政之本,这是非常深刻的。孟子要求“贤者在位,能者在职”[8]2689,发挥贤能的作用。荀子主张尚贤使能,“量能而授官,使贤不肖皆得其位”[9]78。他把尊贤重贤与谗人进退直接联系起来,指出:“主之孽,谗人达,贤能遁逃国乃蹶。”“世之衰,谗人归,比干见刳箕子累。”“谗夫多进,反复言语生诈态。人之态,不如备,争宠嫉贤利恶妒;妒功毁贤,下敛党与上蔽匿。上壅蔽,失辅势,任用谗夫不能制。孰公长父之难,厉王流于彘。”[9]305-310荀子认为“谗人”得势必然“贤能”遁逃,因此尊贤重贤攸关存亡。《尸子》称“用贤”为治国的四术之一。《吕氏春秋》认为,“得贤人,国无不安,名无不荣;失贤人,国无不危,名无不辱”[10]292。周秦诸子强调君主应该尊贤使能,指出发挥贤人作用关乎国家兴亡,折射现实社会对贤能的普遍呼唤,包含对小人弄权与奸佞当道的批判。
周秦诸子关注兵连祸结、战争频繁、生灵涂炭、苍夷满目的现实,指责兼并战争只是统治者掠夺的手段,对社会而言则是鲜血淋漓的杀戮与牺牲,对生民而言更是无穷无尽的浩劫与痛苦。老子言:“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过后,必有凶年。”[11]17说明兵荒马乱,天下荒凉,百业俱废,民不聊生。墨子述说兼并战争中尸横遍野的惨状,斥责“国家发政,多民之用,废民之利,若此甚众”,认为这是统治者“贪伐胜之名及得地之利”所致。“今攻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攻此不用锐,且无杀,而徒得此然也。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且可得也。”“今万乘之国,虚城数于千,不胜而入;广衍数于万,不胜而辟。”[7]126这是令人发指的人祸!墨子又言:“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湮其沟池,攘杀其牲牷,燔燎其祖庙,劲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卒进而极斗。”[7]134墨子对于兼并战争滔天罪恶的谴责振聋发聩,诉说了百姓渴望天下太平的强烈愿望!孟子一方面质疑周武王被称为“至仁”的圣君,讨伐商纣王这一“至不仁”的暴君,《尚书》称之“血之流杵”不可轻信;一方面则强调春秋时期的战争,目的是统治者为了争夺土地与人民,根本没有什么“义战”可言[8]2773,仁义不过是统治者的遮羞布!孟子愤怒控诉统治者发动战争,给百姓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他斥责:“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8]2722这些论述揭露了兼并战争给生民带来的摧残,表达了对挣扎于深渊中百姓的同情,凝聚着对安定生活的期待,充满着对战争罪恶的谴责与批判。
周秦诸子揭露统治者横征暴敛,导致社会乱象丛生,百姓遭受巨大的痛苦。老子言:“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也,是以饥。”又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11]44-45老子指出“上食税之多”,与百姓“是以饥”之间存在因果联系,斥责罪恶的人吃人的剥削制度,这是非常深刻的。《礼记》记载孔子过泰山侧,见妇人悲哀痛苦之状,有“苛政猛于虎也”[12]1313之叹。孔子叹息“苛政”的危害猛于虎,不仅表达了对统治者的愤怒,而且包含着对百姓困苦的同情。墨子抨击统治者巧取豪夺,大量搜刮民脂民膏,满足其奢侈豪华的生活。他指出:“当今之主,其为宫室则与此异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多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故国贫而民难治也。”[7]35又说:“今天下为政者,其所以寡人之道者多,其使民劳,其籍敛厚,民财不足,冻饿死者不可胜数也。”[7]149-150墨子把“冻饿死者不可胜数”的现象,归结为统治者“其籍敛厚”,这是极为正确的。庄子斥责天下诸侯为“窃国”大盗,揭露其标榜仁义的极端虚伪性。他指出:“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13]60这是非常深刻的。孟子指责统治者贪婪无度,而生民却难以生存。他以公明仪之语指出:“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提出使民有“百亩之田”与“五亩之宅”[8]2714。荀子抨击统治者的残酷压榨:“今之世而不然,厚刀布之敛,以夺其财;重田野之税,以夺其食;苛关市之征,以难其事。不然而已矣。有掎挈伺诈,权谋倾覆,以相颠倒,以靡敝之。百姓晓然,皆知其污漫暴乱,而将大危亡也。是以臣或弑其君,下或弑其上,粥其城,倍其节,而不死其事者,无他故焉,人主自取之。”[9]118在荀子看来,这些搜刮与盘剥如同杀鸡取卵,使社会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上以无法使,下以无度行。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若是则上失天性,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废,财物屈而祸乱起。王公则病不足于上,庶人则冻馁羸瘠于下,于是焉桀纣群居,而盗贼击夺以危上矣。”[9]226荀子指出臣“弑其君”与下“弑其上”,以至于天下“污漫暴乱”,皆因“人主自取之”所致。这说明他对现实的认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思想高度。周秦诸子指责竭泽而渔,反对敲骨取髓。他们体恤生民命运,期待救民于水火,百姓能够有维持生存的基本条件。周秦诸子之书诉说百姓的愿望与心声,表达对民不聊生的现实社会的批判。
总之,周秦诸子虽然思想主张与政治见解不一,关注社会的角度存在差别,考察问题的着眼点与侧重点颇为不同;但都聚焦现实而体恤生民,体察时势而蒿目时艰,忧患国家而心系天下。他们紧紧围绕着如奸佞当道、战争惨烈及民不聊生之类的问题,进行揭露与批判。墨子称,凡“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7]455。墨子之语不仅说明了其本人治国兴邦的各种主张,皆为针对不同国家的实际情况而发;而且折射出周秦诸子关注现实与批判现实,积极入世并追求经世的人文精神,报效国家而建功立业的价值观念。周秦诸子的现实批判散见于各种言论或者论述中,表现为各发一端而指斥现实之弊,反映出高瞻远瞩而放眼天下的大局眼光,显示出崇尚实际、求真务实的理性精神。
二 政论史论,“本不可分”
陈寅恪论中国古代史论言:然“则史论者,治史者皆认为无关史学,而且有害者也。然史论之作者,或有意,或无意,其发为言论之时,即已印入作者及其时代之环境背景,实无异于今日新闻纸之社论时评。若善用之,皆有助于考史。故苏子瞻之史论,北宋之政论也。胡致堂之史论,南宋之政论也。王船山之史论,明末之政论也”[3]280-281。任继愈指出:“揆诸中国国情,中国的史论与政论本不可分,史观指导政论,政论又体现史观。司马光以来,此传统一贯相承,未曾中绝。”[14]这些论述以宋代及宋代以后的史论为例,揭示出政论与史论彼此相通,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一方面政论虽然为论述现实政治问题而发,但也蕴涵作者对历史问题的认识,不以历史观作为指导的政论是不存在的;一方面史论虽然阐发作者对历史的认识,但也渗透对现实政治的看法,不包含现实批判的史论是从来没有的。然而我们探讨中国古代政论与史论的关系,不应该局限于宋代及宋代以后的政论与史论,而必须追溯到周秦诸子的现实批判与历史批判。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因为现实的批判与历史的批判总是密切相关,所以政论与史论“本不可分”,彼此联系而相互结合在一起。周秦诸子作为春秋、战国时期的智者、贤者,承载着华夏文明厚重的思想传统,有着良好的人文素养与雄厚的知识基础,具备论评现实与总结历史的主体条件。他们围绕盛衰成败这一根本问题,根据各种相关史实,深入探讨而上下求索,旁征博引而展开论述,表达思想与阐发政见:一方面关注天下的一切,针对现实之弊发声,有何弊则发何论,直接批判现实问题,提出挽救时弊的途径,思考改变现状的方法,谋求天下的长治久安;一方面根据历史事例,评人物的功过是非,论历代的盛衰兴亡,考治国的成败得失,为君主施政提供经验教训。周秦诸子贯通上下古今,综观天地人事,论政与论史联系在一起,其论述有着政论与史论的双重属性:不仅是围绕治理天下这一中心,批判时政与论述政见的政论;而且是以历史作为论说对象,总结历史与批判历史的史论。《淮南子》称:“夫作为书论者,所以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15]因为周秦诸子之书多发义理,书中蕴涵深刻的哲理;所以研治周秦诸子之书者,虽然有必要搞清楚作者及成书时代,但不可专注于名物训诂与典章经制,也不应拘泥某些语词或具体史实的考证,而必须探求与把握其理论精髓,理解其独到的见解与思想的创新。吕思勉言:“读诸子书者,宜留意求其大义。”[16]我们只有对于周秦诸子之书融会贯通,从中体察他们的政治主张,考察他们的历史观念与史学思想,才能够真正做到“畅申大义”[17]。
儒家经典总结上古时代的治乱兴亡,贯穿着以史为鉴施政安民的政治理念,满怀着对天下兴亡的忧患意识,寄托着对后世太平的殷切期待。《诗经》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18]指出殷商的鉴戒即在不远之前的夏代,殷商子孙应该以夏后氏的灭亡作为鉴戒。《尚书》载盘庚之语,强调“古人有言”,“古我先王”,“古我前后”,要求谨记先王的教诲,作为治国施政的历史借鉴。周公总结夏、殷两代的历史更替,称“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19],主张以夏、商两代的兴亡成败作为历史鉴戒。从《尚书》的《周书》可以看到,考察夏、殷至西周的政权更替,反思与总结历代的盛衰兴亡,铭记前人治国的经验教训作为鉴戒,成为西周初年统治集团的共同意志。王阳明论儒家经典言:“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庖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20]在王阳明看来,如果从蕴涵的义理而言,五经应视为经;如果从所载史事而言,五经则当为史。经为里而史为表,经史同源而表里一致。章学诚言:“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21]523又曰:“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21]1在章学诚看来,儒家经典总结三代盛衰兴替,运用以历史比照现实的方法,彰明先王治国兴邦之道,体现以先王鉴戒今人的深意,表达以人为本施政安民的理念。儒家经典的具体内容虽然不同,但都不是依托空言著书,而是根据各类历史材料与历史现象,从不同侧面展示天下盛衰与社会变化,对从上古到春秋的历史进行总结。儒家经典强调以史为鉴而治国兴邦,渗透着入世、经世的人文精神,表现出神圣的社会责任感,显示出高度的历史使命感,给人心灵的震撼与智慧的启迪。
周秦诸子生活于分裂喧嚣的动荡时代,思想出发点与目光关注点乃现实社会,继承了儒家经典入世、经世的人文精神:一方面立足现实而反思过去,褒贬历史人物,论评历史现象;一方面援引历史而以古论今,评议时政并阐发政见,表达政治主张与施政理念。老子推崇“小国寡民”的远古社会,他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11]23又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11]35他主张:“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11]46-47老子以恬淡自然的远古时代为理想社会,鄙弃尔虞我诈与巧取豪夺,不满现实社会而主张无为而治。孔子称赞尧、舜、禹、汤、文、武等上古圣王,“祖述尧、舜,宪章文、武”[12]1634,指责天下礼坏乐崩,否定动荡纷争的现实,强调遵循圣人之道,要求“继绝世,举废国”[12]1630,提出克己复礼的政治主张。墨子赞赏节俭淳朴,倡导节用节葬,反对崇尚奢靡,指责争战不已,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尊天”、“事鬼”、“非乐”、“非命”、“节用”、“节葬”[7]447-460。墨子推崇质朴无华的古代社会,否定追逐物欲的现实社会,贯穿着“兼相爱,交相利”[7]99这一思想核心。庄子称道没有“君子”“小人”的上古时代,欣赏宁静自然而“无知”“无欲”的生活。他认为:“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13]57庄子称人与万物和谐为“至德之世”,批判“喜怒相疑,贤知相欺”[13]64的社会现象,表达“万物与我为一”的社会理想。孟子竭力赞赏尧、舜那样的圣人之君,而指责夏桀、商纣那样的暴虐之君。他考察夏桀、商纣等暴君的灭亡,指出“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其民矣”[8]2721。又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8]2718孟子总结历史盛衰,认为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主张效仿三代圣王,施行以民为本的仁政。周秦诸子的思想有着现实的针对性,如儒家主张仁政是针对现实的不仁而发,道家倡导无为是针对统治者有为而发,墨家提出“尚同”、“非攻”等则是针对争战不已而发。诸如此类的论述,根据的是历史材料,批判的则是现实问题。
墨子提出认识事物与判断是非的“三表法”:“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7]231。即根据古代圣王经历之事,比照百姓耳闻目见之实,观察效果是否符合国家百姓利益,强调感觉经验在认识中的地位,“三表法”是墨子对于认识论的重要贡献。周秦诸子援据圣王而联系现实,古今比较而相互推导,综合类比而得出结论,从认识论来说与墨子的“三表法”颇为一致。周秦诸子的以史论政具有以下共同点:一是从范围来说,“上律天时,下袭水土”[12]1630,综观天人,贯通古今,立论高远,视野开阔,表现出博大的气象。二是从史料来说,圣君明主与淫君乱主,华夏先祖与周边蛮夷,贤明之士与奸佞之徒,遗存文献与历代传说,成功经验与失败教训等,各个层面各种类型的史料,都成为论说的依据,通过旁征博引而阐幽发微,阐发思想主张与政治见解。三是从思维来说,有高瞻远瞩认识与把握整体,着眼全局而系统考察的整体思维;有现实批判渗透历史批判,历史批判贯穿现实批判的批判思维;有揭示事物本质的不同方面,各发一端而相辅相成的辩证思维;有以史为据与以史为鉴紧密结合,畅抒治国理念及政治主张,发前人之所未发的创新思维;有把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视为变动不居,强调因时而变的通变思维;有以古推今及以前推后,由此及彼并综合比较的类推思维等。这些不同类型的思维中,以整体思维观察事物,以批判思维看待一切,以类推思维论述问题,不同类型的思维交织在一起。四是从价值来说,周秦诸子之书反映春秋、战国这一动荡时代的精神,既包含对现实的冷静思考与深刻批判,又贯穿对历史的精辟认识与独到见解,具有广泛的社会价值与重要的思想价值。
总之,周秦诸子有着博古通今的知识积淀,站在时代的高处并有志于改造天下。他们立足今天而反思过去,古今联系而相互比照,换位思考而得出结论,以史为据而抨击时弊,论政与论史融为一体。周秦诸子之书虽然成书年代不同,语言风格各异,政治主张有别,论述内容各有侧重;但多为论议时政而发,“博古”与“通今”紧密结合,于现实的批判中隐含对历史的批判,于历史的批判中贯穿对现实的批判,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又大大超越了前人。我认为,周秦诸子之书作为这一时代华夏哲人思想与智慧的结晶,追溯了华夏文明的起源与上古时代的社会状况,折射出周秦之际的历史变迁与社会进步,寓含着深刻的哲学思维与历史观点,对中国古代的思想与史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三 改制救世,治国兴邦
在春秋、战国这一崇尚实力而弱肉强食的时代中,天下从诸侯林立逐渐演变为数强混战,分裂割据的局面向着重新统一的趋势演进。在各诸侯国之间你死我活的残酷争斗中,大国依仗实力主宰小国的命运,小国则遭到大国的宰割与兼并,天下疆域版图被不断地改写,故生存权决定于国力的强弱。在强敌窥伺而复杂多变的险恶环境中,怎样才能避免被灭亡的命运?这是各国君主必须严肃面对的现实问题。时代要求思想家站在历史的高处,总结前人的兴亡成败,揭示盛衰演变的趋势,提出挽救时弊的途径。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言:“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22]3288司马谈所说的“务为治者”,指儒、墨等六家从不同角度,总结历代的兴亡,批判现实的弊政,发治国兴邦之论,求长治久安之道。司马迁指出,“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邹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22]2346。“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即论述关于治乱兴衰的道理,为君主施政安民提供鉴戒。近代学者胡适言:“诸子自老聃、孔丘至于韩非,皆忧世之乱而思有以拯济之,故其学皆应时而生。”[23]在胡适看来,周秦诸子之论皆为“忧世之乱”而发,其主张皆系“应时而生”,其思想皆与“拯济”世乱相关。周秦诸子冷静观察现实,结合现实而考察历史,批判时政并主张通变,目的是实现“以其学改制救世”[4]35,为君主治国兴邦的事业服务。周秦诸子之学的兴起与流行,适应了时代的需要,顺应了社会的潮流,反映了历史的必然。
我们考察春秋、战国时期的各种典籍,尚未发现周秦诸子使用“改制”这一概念,“改制”一词首先使用者为汉代今文家。儒学在汉代演变为经学以后,今文家认为上古圣王承受天命,通过“改制”体现受命于天,彰显其统治天下的独尊地位。董仲舒言:“今所谓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变其理,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继前王而王也。若一因前制,修故业,而无有所改,是与继前王而王者无以别。”“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24]29又曰:“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继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应变,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谓之王正月也。”[24]421何休注《春秋公羊传》云:“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其所谓“改制”,即“徙居处,改正朔,易服色,殊徴号,变牺牲,异器械,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25]。今文家所言上古圣王“改制”,指以“徙居处”及“改正朔”等形式,表明受命于天与天下一统,标榜正统地位而“施教于天下”。今文家对上古王者“改制”的诠释,与其说是对历史的反思与总结,不如说是儒家大一统观与正统思想的宣示。周秦诸子虽然没有使用“改制”这一概念,但其借古喻今与以史论政,强调适时通变以救时弊,贯穿改制创新以治国兴邦这一思想主题。
《易传》称:“天地变化,圣人效之。”[26]82又言:“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26]86周秦诸子作为华夏文明传承者与守护者,继承远古哲人的通变思维。春秋前期的管子认识到,君主治国施政,不能墨守成规,不必拘泥旧制,而应该“随时而变,因俗而动”[27]260。他强调:“刑德者,四时之合也”,“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27]238。管子辅佐齐桓公率先改革,使齐国崛起成为春秋首霸。春秋后期孔子看到政教的变化:“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6]2479战国时期随着社会进步加快,人们意识到突破陈规因时通变的迫切性。这是一个改革家各领风骚的时代,李悝在魏国变法,吴起在楚国改革,申不害在韩国改革,邹忌在齐国改革,商鞅在秦国变法,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等,这些变法的范围与改革的程度虽然存在差别,采用的方法与取得的成效也不尽一致,但破除不合时宜的旧制则是相同的,形成了改制变法以救时弊的潮流。商鞅称:“不法古,不修今。”又说:“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政;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28]在商鞅看来,如果君主能实现“强国”与“利民”,就不必法前人之政与循前代之礼。赵武灵王言:“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宓戏、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三王,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礼世不必一其道,便国不必法古。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礼而灭。”又说:“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29]赵武灵王之言与其前商鞅之语如出一辙,表达了战国时期的改革家通变创新的坚定意志,显示出他们效仿上古圣王的治国之道,壮志满怀而一往无前的精神。
周秦诸子为探讨现实而总结历史,遵循着“古今一也”的思路:一方面看到前人影响后人与后代继承前代,古今之间有着直接的因果联系,历史延续具有相似性与可重复性,故不仅应该铭记与借鉴前人的经验教训,而且可以根据前人之是对当今之非展开批判;一方面指出历史为现实的过去,现实乃历史的发展,未来是现实的延伸,故古往今来既是相对的又是无限的。因为历史既有相似性与可重复性,又有一维性与不可重复性;所以据古可以论今,而从今又能察古,还可从历史考察中预测未来。管子认为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存在古今永恒不变的规则,“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春秋冬夏不更其节,古今一也”。这些规则为认识现实与判断未来,提供了必须遵循的途径。管子提出据古而察今:“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万事之生也,异趣而同归,古今一也。”[27]3-5孔子认为古今既是相对的,又是连续的。他称,“夫《易》,彰往而察来”[26]89。在孔子看来,认识现实须考察历史沿革,把握来龙去脉与前因后果。故“彰往”是为了“察来”,而“察来”则应建立在“彰往”基础上;如果不能“彰往”就不可以“察来”,而不追求“察来”的“彰往”也是没有意义的。孔子将“彰往”与“察来”联系起来,审视夏、商、周三代礼制的损益。他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6]2463墨子对总结过去与认识现实,有着与孔子颇为类似的观点,强调从历史中探究隐微,求得知识而预测未来。他称:“谋而不得,则以往知来,以见知隐。谋若此,可得而知矣。”[7]125《列子》言:“变易治乱,古犹今也”[30]229,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30]240。这些论述属于据古以论今的顺向思维。荀子则认为从“今日”能上观“千岁”,从“后王”可考察“圣王”。他指出:“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若端拜而议。”[9]30他又说:“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9]51这些论述属于从今以察古的逆向思维。荀子纵观古今历史,总结兴亡规律。他宣称:“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以富兼人者贫,古今一也。”[9]192又曰:“尊圣者王,贵贤者霸,敬贤者存,慢贤者亡,古今一也。”[9]302些简洁而精辟的语言,说明荀子对历史盛衰的独到思考。无论是据古以论今,抑或是从今以察古,都遵循“古今一也”的思路。“古今一也”既指出历史延续的相似性与可重复性,古今之间存在惊人的相似之处,可以彼此联系或相互类比;又揭示历史发展的一维性与不可重复性,把古今视为永无休止的延伸过程,根据从古到今运演的内在逻辑,可以认识现实进而预测未来。周秦诸子从历史中寻求智慧与启迪,吸取、借鉴前人的经验教训,以“为当时的政治服务”[17]4,目的是革除弊政而走向未来,这样“向后看”与“向前看”统一起来,故“古今一也”蕴涵着深刻的辩证思维。
《左传》称:“故政不可不慎也,务三而已:一曰择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31]“择人”即重用贤能,依靠贤能,这是为政的主体;“因民”乃因民所利,顺应民心,这是为政的原则;“从时”指顺乎时势,把握时机,这是为政的关键。《左传》记载从春秋到战国前期的历史,其作者则与周秦诸子生活的时代相近,故反映这一时期的思想家对治国之道的思考,代表他们根据现实与历史总结出来的施政理念。周秦诸子从上古以来历代的盛衰成败中,从春秋到战国的社会进步中,从各国接二连三的变法实践中,特别重视“从时”的极端重要性。君主处在日新月异的环境中,不能因循苟且与僵化守旧,不可违背时势而倒行逆施;而应审时度势并把握时机,做到与时迁移并顺势而为。荀子称:“与时迁移,与世偃仰,千变万变,其道一也。”[9]87荀子所谓“千变万变”,并非主观臆断而随心所欲,也非恣意妄为而蛮干乱变,不可朝令夕改而胡作非为,更不能悖逆治国兴邦之道;而是因应形势而与时俱进,调整施政安民的具体措施,抛弃那些不合时宜的旧制,适时变通以革除弊政。荀子所言“其道一也”,指富国强兵的宗旨始终如一,治国兴邦原则一以贯之,锐意进取的抱负坚定不移。在荀子思想中,施政措施必须随时通变,治国之道应该坚守不变;施政措施的通变体现治国之道的不变,通变与不变构成辩证统一的关系。韩非考察从“上古”到“中世”,再到“当今”的历史沿革,揭示从“竞于道德”到“逐于智谋”,再到“争于气力”的变迁过程。他认为圣人治理天下,“不期修古,不法常行,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如果僵化守旧,“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32]239。又说:“治民无常,惟治为法,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故圣人之治民也,法与时移而禁与治变。”[32]366在韩非看来,圣人治国施政的法律与制度,没有一成不变的模式,总是与时俱进而重在实效。如果以先王之政治当今之民,就如同守株待兔一样可笑。《吕氏春秋》斥责僵化呆滞,要求“因时而化”,指出“先王之法,经乎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为什么“古今之法,言异而典殊”,而“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这是因为法律与制度作为某一时代之产物,必然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随着时间的推移与环境的改变而变化;所以“治国无法则乱,守法而弗变则悖,悖乱不可以持国。世异时移,变法宜矣”[10]177。周秦诸子根据现实考察与历史总结,强调顺应时势及把握时机的必要性,论证改制变法对治国兴邦的意义,提出挽救时弊而富国强兵的途径。这类论述解决了人们思想的困惑,冲击了守旧陈腐的观念,具有重要的进步意义。
周秦诸子推崇远古盛世并崇拜圣王,在依托远古圣王的旗帜下,主张因时通变而治理天下,这是他们改制变法思想的共同点:一方面认为天下变动不居,反对墨守成规,指责法古之学,要求顺时而变,实现治国兴邦;一方面美化远古盛世,认为当今不如古代,肯定古代并否定当今,强调效法圣王而施政安民。这两个彼此矛盾甚至存在尖锐冲突的方面,却又相辅相成而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周秦诸子虽然对现实持批判与否定态度,不满现实并谋求改变现实;但各地区相互隔绝乃至对立,极端落后的生产方式与经济生活,极其低下的知识水平与认识能力,决定他们认识现实的严重局限,不可能找到正确的理论与方法,不能够透过现象把握本质,更无法对现实进行科学的探讨。所以只能把目光投射到朦胧的远古时代,根据亦真亦幻、亦实亦虚的古史传说,参验周边各族的社会状况,援引前人传承的各类材料,从圣王业绩中总结治道。周秦诸子之间相互政见的歧异,并未影响他们对古代的推崇,反而竞相夸耀圣王,渲染圣王治国的辉煌,赞扬辅佐圣王的贤者。在纷然淆乱的周秦诸子之书中,极力追溯远古盛世,古史传说被不断拉长,圣王形象则愈放愈大,形成所谓“层累构成的古史”。托古改制思潮的泛滥,成为战国时期一道奇特的文化景观。
恩格斯指出:“每一时代的理论思维,从而我们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在不同的时代有非常不同的形式,并因而具有非常不同的内容。”[33]周秦诸子关于托古改制的思想,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存在的反映。我们只有从这一时期的社会环境出发,才能对这种思想作出正确的解释与说明。从时代背景来说,春秋、战国时期距离远古时代不远,圣王治国业绩有着广泛影响,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论对象;从社会环境来说,天下一统与恬淡自然不复存在,动荡纷扰与民不聊生的悲惨现状,使人们对圣王时代充满景仰之情。周秦诸子尊崇远古与圣王,并非发思古之幽情,也非要求重建远古盛世,不能简单地斥为开历史的倒车;而是不满分裂割据的乱局,厌倦现实的喧嚣与纷争,故参照远古盛世与圣王,借助盛世与圣王的完美,批判现实社会的不完美,谋求改制变法以治国兴邦。托古改制一方面包含着实际功用的目的,一方面寄托着对理想社会的憧憬,现实主义的内容与复古主义的形式奇妙地结合起来。周秦诸子主张托古改制,存在着以下四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历史传统。在华夏文明兴起过程中,形成了尊敬先祖,铭记训诫的思想传统。故颂扬远古圣王的业绩,附会圣王而论治国兴邦,既使愤世嫉俗的情绪得以宣泄,又可标榜传承圣人之道,显示其思想的正当性与正统性。二是社会心理。世俗之人有着贵古贱今、贵远贱近的普遍心理。故称赞虚无缥缈的远古盛世,高远其所从来,“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34],迎合了世俗之人的社会心理,而宣称所论渊源于圣王,必然扩大对社会的影响力。三是现实环境。分裂隔绝使资讯传播极为困难,不利于信息获取与史料搜集;抨击时政则可能触犯统治者忌讳,因而存在一定的政治风险。故赞颂远古恬淡以否定当今喧嚣,褒扬圣王仁政以贬斥后王暴虐,肯定古人业绩以指责今人行为。这种隐晦曲折、据古论今的思想表达形式,既出自对环境的无奈,又有着现实的考量。四是论述需要。追溯远古盛世与圣王,大量征引历史事例,旁搜博采各种史料,以史为据而论议时政,成为周秦诸子的共同方法。如现存《墨子》的42篇中,引述历史事例有105例,征引历史人物达106人[35]342;《孟子》论及历史事例共达165例[35]353。这说明墨子与孟子之书中,都以历史为依据,论述思想主张,阐表政治见解。
我们探讨周秦诸子关于托古改制的思想,既要看到其进步性与合理性,又要指出其保守性与局限性。这种保守性与局限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从思想理论来说,托古改制与“古今一也”联系在一起。“古今一也”不仅指出历史的相似性与可重复性,而且揭示历史的一维性与不可重复性,蕴涵着深刻的辩证思维;然而前者是相对的而后者则是绝对的,过于强调前者而将古今随意等同或相互比附,必然忽视后者而把历史延续视为不断重复与循环,据此主张依样画葫芦而效仿圣王治国,背离了辩证思维而走向了形而上学。托古改制以远古盛世与圣王业绩为典范,从远古圣王时代中发掘治国之道,甚至认为“周成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汤;成汤之治天下也,不若尧舜”[7]44。虽然有着批判现实之弊的合理因素,但引导人们思想停留在远古时代,反映出复古思想与正统史观的影响,这显然是不利于社会发展与进步的。二是从论述方法来说,托古改制通过赞美圣王与贬斥暴君,为时君世主提供治国兴邦的历史鉴戒。华夏先民注重人伦的道德传统,儒家经典重视伦理的社会影响,宗法社会强调人的道德规范,决定周秦诸子关注君主的道德,着力考察道德与治乱兴亡的内在联系。虽然包含着大量的真知灼见,但简单类比多于深入论述,道德评判取代理性思考,充斥着不少空洞的道德说教。三是从史料使用来说,重视搜集史料并据此论政,但对史料的真实与准确却并不究心,通常主观臆断地选择与使用史料:如追求猎奇而引入荒诞怪异的材料,相信道听途说的传闻甚至以讹传讹,随心所欲地取舍史料以为己所用,对论辩对象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等。故周秦诸子托古改制所托之“古”,虽然确有根据各种史料,反映客观历史真相的一面,但也存在因为主观政治见解,搜集与使用史料不当,背离客观历史真相的一面。这些局限性与保守性,是社会环境与历史条件决定的。
总之,周秦诸子以现实为思想的立足点与出发点,以历史为知识的渊薮与智慧的源泉。他们作为关注着现实社会的思想家,以批判的眼光审视着天下的一切,把现实批判与历史批判结合起来。我认为,周秦诸子的现实批判采取直接批判与间接批判两种形式:直接批判表现为针对现实问题,直抒己见地抨击时弊;间接批判表现为援引历史抨击时弊,论评现实而表达政见。直接批判与间接批判两种形式,通常你中有我而我中有你,彼此配合而难以区分。周秦诸子的历史批判则有着零碎性与实用性两个特点:零碎性指历史批判散见于各种论述中,表现为有感而发与就事论事,而非对历史的系统反思与全面总结;实用性则指追求以史为鉴与以史资治的功利目的,以历史批判直接为现实政治服务,而非为历史而历史的纯粹理性批判。周秦诸子关于托古改制的思想,在寓理于史与以史论政的基础上,突出历史的鉴戒功能与资治作用,将现实批判与历史批判的结合推进到更高层次,对改变现实社会的政治实践发挥了重要作用。周秦诸子的论述中,现实批判与历史批判融为一体,政治主张与历史认识相互贯通,为后代留下了极为宝贵的精神遗产,值得我们认真地加以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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