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泉
2014-03-20金仁顺
金仁顺
喷泉
金仁顺
金仁顺,吉林省白山人,1970年出生,毕业于吉林艺术学院戏剧系,著有长篇小说《春香》,小说集《爱情冷气流》《月光啊月光》,散文集《仿佛一场白日梦》,影视作品《绿茶》《妈妈的酱汤馆》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现为吉林省专业作家。
“那些水,”每天下了班,老安要在镇中心街边抽几支烟,看喷泉,“又薄又亮又滑,绸子似的,从水管里面变魔术。”
张龙总是直接回家。被煤尘浸透的帆布工作服硬挺挺的,他就像从盔甲里面钻出来,院子里两个大号洗衣盆里的水晒了一整天,暖洋洋的,有几次他身上的泡沫还没冲干净,吴爱云就从后面把他抱住了。
她的疯劲儿也跟喷泉似的,不管不顾,变着花样儿来。有一次她把张龙的脸咬破了,晚上吃饭时连老安都注意到了。
“怎么了?”他倒酒的手停在那儿,“你那脸?”
“真的呀——”往桌上端菜的吴爱云也凑过来看。
“刚才洗澡,”张龙抬起胳膊往外挡她,跟老安解释,“可能搓得狠了——”
“我看,像是女人咬的——”吴爱云哧哧笑,“有对象了?”
“没有,”张龙举起酒杯转向老安,“谁能看上我?”
老安跟他碰了下杯,两个人把酒喝光。
“那可说不定。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吴爱云扭着腰肢,边往厨房走边回头扔下一句,“我这朵鲜花不就插在牛粪上了嘛。”
“别欺人太甚啊你——”张龙说。
“我欺负你了吗?”吴爱云端着一盘削皮黄瓜和炒鸡蛋酱回来,放到桌子中央,骗腿儿坐到炕上,问老安,“你娶了我,高不高兴?”
“高兴。”老安当了半辈子矿工,皮肤和皱纹仿佛被墨染过,沟沟坎坎密布于脸上,他笑的时候,仿佛有个网被牵动了。
“女人就是花,”老安跟张龙说,“就得漂亮,不漂亮还叫什么女人?”
“要不是我妈那会儿生病开刀,急等用钱,我能嫁给矿工?!”吴爱云给自己倒上酒,举杯跟老安碰—下,又跟张龙碰—下,仰脖把酒干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会儿就是一条狗一头猪给我钱,我都嫁!”
“让女人这么欺负,”张龙看着老安,叹了口气,“你还笑得出来?”
“张龙从小就是好汉,英雄气概。”老安对吴爱云说,“上中学的时候别人欺负我,追到我家门口,把我吓尿了裤子,张龙抄起菜刀冲出去,把他们全砍跑了。他岁数儿小,那会儿比我矮半头呢。”
“你还好意思说——”吴爱云哼了一声。
“没出事儿是英雄,”张龙把酒倒进嘴里,一小团火,从嗓子眼儿直冲进胃里,“出了事儿就狗熊了。”
“听说是为了个女孩儿,”吴爱云问,“谁啊?我认识吗?”
“连我都不认识。”张龙举起老安刚给他倒满的杯子,“干了?”
“怎么可能——”
“干了!”老安举着酒杯,两个人都不看吴爱云。
“到底是谁啊?”第二天他们钻进被窝时,吴爱云又问。
“我真不认识,”张龙说,“那时候打架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年轻,没事儿找事儿,乱打一气。”
“不爱说算了,”吴爱云哼一声,“满嘴鬼话——”
张龙上中学时天天带着刀,书包是老安替他背着。他有三把刀:一把是用电工刀改装的,刀身窄窄一溜,磨得锋利无比;折叠刀是钢的,银色外壳上面镌刻着双龙戏珠图案,刀子从槽里面弹出来时发出“咔嗒”的一声;最毒的是把三棱刀,短、窄、立体,刀身是黑褐色,刀刃磨成了三条窄窄的银带子,寒光闪烁,在刀尖处汇合。
出事儿那天晚上张龙把三把刀都带上了,电工刀插在袜筒里面,折叠刀揣进裤兜,三棱刀有刀鞘,他用胶布把它缠在手臂上,用袖管盖住。出门的时候,他妈妈的叫声从后面追上来,“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死去?!”
他在老安家门口叫了老安两声儿,老安没出来。
张龙在巷口跟几个人会合,到了十字街大路口时,人数增加到二十多个。
马路对面,隔着水泥花坛,十来个年纪比他们大两三岁的少年出现了,他们人数少,但个子明显高过他们,体格也更结实。他们三三两两,分成几列从暮色和夜雾交织的背景中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时,变成了能自行移动的山岭,而他们身后的阴影,让这些山岭有了双重重量。
张龙感觉到自己的腹部画圈圈似的扭搅起来,热滚滚的液体从身体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沸腾翻滚,回旋上升着涌向他的四肢和大脑——他的手伸进裤兜里握住折叠刀,打量了—下身侧及身后的伙伴,那天傍晚,天色死暗,所有的星星都落到少年们的眼睛里了。
当对面的人山再次移动,并且迅速变成几条河流朝他们包抄过来时,“你们记住,”张龙一字一顿,齿缝间呲出的咝咝寒气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张龙的妹妹大学毕业留在南方,嫁人后把父母接走了,房子留给了张龙。
初见老安时,张龙差点儿把他当成他爸爸,后来才想起来,20年过去了,老安早就不是少年了。
不只是老安,当年跟着张龙打拼的伙伴儿,全都娶妻生子、变得灰头土脸的,他们少年时代具有的某些品质,类似翅膀或者爪子,曾像一层釉质让这些少年闪闪发亮,如今都消失不见了。
老安对张龙,还像当年一样谦恭,吴爱云热情好客,厨艺很拿得出手,后来,张龙发现她别的方面也不错。当然她也有不好的地方,胆子比母豹还大,半夜里溜到张龙家里,摸进他的被窝。
“你疯了?!”
“你怕了?!”
暗夜里,吴爱云的眼睛像两颗黑珍珠。
“——总要给老安留点儿面子吧。”
“你占了他的里子,还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吴爱云手臂又凉又滑,蛇似的缠到张龙腰间,“放心吧,他睡得跟死人似的。”
吴爱云的身子结实,滑溜,在月光中出了水的白鱼般扭动扑腾着,叫声大得让张龙伸手去堵她的嘴,她把他的手指咬住了,咬痕处渗出了血丝。
“你属狗的。”张龙骂她。
“对,”吴爱云在他嘴唇上又咬一口,“啃不够你这根儿骨头。”
“早晚有一天,”张龙把她推开,“老安拿着菜刀冲进来,把我们剁成肉酱。”
“肉酱就肉酱,”吴爱云慢条斯理地穿衣服,“放点儿葱姜,加点儿芹菜,包饺子。”
溜走的时候,她倒挺麻利,一闪就没了影踪。
白天张龙跟老安一起下井,幸亏是井下,光线暗,张龙不必面对他的注视和笑容。张龙无数次地骂自己是混账王八蛋,但有了吴爱云以后,他再也过不了没有女人的日子了。
“你们那儿没合适的吗?”老安问吴爱云,“帮张龙张罗张罗,成个家。”
“倒有一个合适的,”吴爱云说,“不过,跟你结婚了。”
在井下,矿工们的玩笑粗鲁下流,主人公经常是吴爱云,老安软绵绵的反击只会让矿工们觉得那些玩笑越说越有嚼头儿,张龙努力充耳不闻,但有一天他的动作跑到了思想的前面,他抄起铁锹挥过去,差一寸,就抵到那个家伙的喉咙口,铁锹边缘刃边银亮,寒气森森,那张装满了下流话的嘴巴都来不及合上。
“谁跟老安过不去,”张龙的话说得很慢,带着霜气,“我就对谁不客气。”
“他们是开玩笑,瞎咋呼——”晚上喝酒的时候,老安说,“咬人的狗不叫。”
张龙举着酒杯的手臂僵住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我多管闲事儿了?!”
“你想哪儿去了?!”老安直摆手,他脸上炭黑色的皱纹耷下来,笑容里面带着苦相,“我的意思是,咱们这些煤黑子,脑袋别在腰带上,每天有命下到井下,有没有命上来都说不准呢,还计较个啥?”
“拿女人过嘴瘾,煤就白了?就长命百岁了?”
“喝酒,兄弟,”老安举起酒杯在张龙的酒杯上碰了好几下,“兄弟,喝酒。”
酒喝得别扭,张龙身体里面野火烧不尽,在炕上翻来滚去,期待着吴爱云能摸黑过来。等到半夜,回应他的,除了白泠泠的月光,还是白泠泠的月光。
第二天下井的时候,掌子面就老安和张龙两个人。塌方的时候,轰一声巨响,巷道里面雷声隆隆,煤尘云朵般飞扬起来,激流迸射,决口般地冲过来。张龙张开双臂搂抱住头,蜷成一团,任凭刷刷刷飘落的煤粉把自己掩埋。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里面传来话语声。
前两句他没听见。
声音像从煤尘里面渗出来的,闷闷的,似有似无。
“——你想过自己会这么死吗?”老安问。
“——想过,”张龙一张嘴,煤粉呛进嘴里,他吐了半天,“——但没认真往里想。”
就像少年时候,张龙想过杀人,但从没真想杀过谁。
“我想过,还经常做这种梦——最早跟我一起下井的弟兄,要么死要么残,快占一半儿了。”
张龙没吭声。
“我们死了,吴爱云肯定闲不住,她会再找男人。”
张龙腾身而起,他人世间走一遭,一半时间在监狱里面度过,出了狱,又有一半时间在地底下,女人他是刚刚尝到滋味儿,还是占着老安的灶台炒剩菜。他不甘心,不认命。
煤尘仿佛一条河把他们浸在中间,张龙趟来趟去,终于,脚踢到了硬物。他把镐头捞起来,辨别了一下方向,去刨把他们封闭起来的那堵墙,他叫老安起来跟他一起干,外面有工人,他们肯定会接应、救援的。
老安沉默了一会儿,也过来帮忙了。
从井底下升上来时,艳阳当空,阳光金汤般地泼下来,张龙仰头看太阳,直看得两眼发黑,头晕目眩,泪水在他的脸上肆意奔流,井底下被汗水湿透的身体,又被新发出的汗水透湿。
矿主、工长,—大堆人等在井口,看见张龙、老安上来,矿主抓着他们的肩膀,连骂了几句脏话,他冲所有矿工一挥手,“喝酒去,今天谁不喝醉谁是孙子!”
喝酒中间,张龙出去上厕所,看见吴爱云跌跌撞撞地跑来,她的脸色煞白煞白,看见张龙,直扑进他怀里,伸手去摸他的脸,“我刚听说,吓死我了——”
张龙用力抱了抱她,把她从身边撕开,低声说:“人多眼杂的你别闹了——”
他回到饭店时,矿工们喝得脸色浓油赤酱,呼来喝去,声浪此起彼伏,吴爱云占了他的位置,坐在老安身边,啪嗒啪嗒掉眼泪。
“你有完没完?”老安说,“等我死了你再哭也来得及。”
“嫂子先回家吧,”张龙说,“让我们痛痛快快喝一顿。”
吴爱云点点头,抹着眼睛走了。
张龙坐下后,往窗外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声,窗框就像电视机屏幕,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咱哥俩儿喝一杯,”他举起杯子冲着老安,“大难不死,祝贺一下!”
“死了也没啥了不得的,”老安拿着酒杯,朝地上啐一口,“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那哪能?”张龙说,“好死不如赖活。”
他们从中午喝到黄昏,从酒馆出来的时候,喷泉在喷水,老安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张龙犹豫了一下,也陪着他坐下了。
歌一首接一首地唱,男歌手女歌手,声音都仿佛在糖浆里面浸过,又被拉成丝线,织成了绸缎,从耳朵里钻进来,在人的心头上抚弄、撩拨。喷泉里的水,一会儿变成蘑菇,一会儿变成雨伞,有时候像花,有时候像叶片,忽儿浪起来,扭搅着跳起舞来,或者豁出去了,放焰火似的直冲上天去——
老安从地上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近喷泉,站在飞溅的水珠中间,引起围观者发出一阵阵的笑声。
张龙过去拉老安,老安一脸的水珠子,眼泪似的淌。
老安对喷泉的兴趣说没就没了。下班后他和张龙一起回家,他们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冲洗,隔着木板墙障,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但言行举止却看得七七八八。
老安在吴爱云身上动手动脚,他的突然袭击经常让吴爱云受到惊吓。她的叫声和斥骂好像非但没让老安住手,反而越发挑起了他的兴致,喝酒的时候,老安也越来越经常地在吴爱云胸上屁股上摸来蹭去。
“你的狗爪子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吴爱云把菜盘子往桌子上面一礅,菜飞了起来,又落下,她去了厨房。
老安嘿嘿笑,捻捻手指,举杯跟张龙碰一下,“喝酒。”
张龙喝不下去。他的食道仿佛塞满了酒精块儿,从胃里往上直垒到嗓子眼儿,哽得难受,他放下酒杯,冲到屋子外面。
“怎么了?”吴爱云跟出来,在他后背上拍打。
塌方以后,他们还没有机会亲近,她的手贴在他后脖颈处,指尖的温热像细钩子,把他身体里散落的委屈一网打上来,刚喝的酒刚咽下去的菜一股脑儿翻涌奔腾,全吐了出去。
“喷泉啦?”老安跟出来,“没喝多少啊——”
张龙甩开吴爱云的手,直起身子看着老安,“胃里不舒服,我先回去睡了。”
“咋不舒服了呢?酒没烫热?”老安把张龙送到门口,看着他打开自己家门,“——有事儿言语一声儿。”
屋子里面空荡荡的,张龙懒得开灯。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炕上,宛若雪白清冷的一床被子。他把被褥铺好,躺下,那床月光一半覆在他身上,另一半空空地笼着。
隔壁叮叮当当地发出声响,两口子好像打起来了。
张龙刚睡着,就被惊醒了。
吴爱云的身体又凉又湿,带着初秋夜寒的气息。
“你怎么——”
吴爱云捂住了张龙的嘴。她全身贴近他,在他身上蹭了蹭,他的身体噼里啪啦地进起了火星,转瞬间就燃烧起来。他支起胳膊笼她在身下,就仿佛她是只虫子,是只小鸟,是浆汁饱满的嫩玉米,他焐着她,烤着她,让她外酥里嫩,香气四溢。
泪水从吴爱云的睫毛下面渗出来,漫洇在脸上。在灰鸽羽毛般的光线中,她的脸孔仿佛暗影中的镜子。
“怎么了?”张龙问。
吴爱云摇摇头。
“你们在井底下——”离开时,吴爱云穿衣服的动作停顿了下,“出什么事儿了吗?”
“我们被埋在煤里,”张龙反问,“能出什么事儿?”
“老安他——”吴爱云话到舌边又咽了回去,她在张龙肩头上咬了一口,叹了口气,“我走了。”
张龙的回笼觉睡到太阳升得老高。他出门的时候,吴爱云在门口跟邻居家的女人边择菜边聊天。
“老安一早叫了你两声,见你没应,先下井去了。”
张龙到井口的时候,正赶上大家吃午饭。
“昨天晚上干什么坏事儿了?”矿主开张龙玩笑,“现在才来?”
“喝大了。”张龙说。
“——跟我喝的。”老安冲着矿主,补充了一句。
“这多好,”矿主笑笑,‘兄弟如手足。’”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说话的家伙目光与张龙遭遇,咳了一声,冲着老安,“——是吧,老安?”
“吴爱云可不是衣服,”有人笑,“是床大棉被——”
没等老安接话儿,他又补充道,“任你铁汉钢汉,也能让她捂化了,浑身淌汗。”
男人们笑起来。
“放屁!”老安笑骂。
午饭后在掌子面儿倒堆儿的时候,老安被装满了煤块的手推车撞了个跟头,他从地上爬起来,嘴唇磕出了血,从煤尘中涌出股黑红来。
“梦游呢你?!”撞他的矿工吓了一跳,“没事儿吧?”
“死不了。”
老安脸上黑黢黢的,牙齿间漫着红血,笑容把他变成了恶鬼。
下班经过镇中心转盘的时候,张龙让老安先回家,“我有点儿事儿。”
张龙打发走老安,坐在马路牙子上看了会儿喷泉,水柱抽穗似的齐刷刷钻出来,颤动着,像风里的水晶庄稼。
20年前那个夜晚,就在喷泉这里,好多人受伤,血在暗夜里发出腥气,还有股奇怪的香味儿。那些血像蚯蚓一样从血管里钻出来,绵绵不绝,粘在皮肤上面,渗进衣服纤维里面。被三棱刀捅过的胸口,血汩汩地涌动,像个小泉眼。那个家伙高出张龙将近一个头,笑着看张龙,“——小兔崽子,还真有种!”
他的笑容恍恍惚惚的,渗进黑夜里去了,在很多个夜晚,这个笑容从张龙梦境深处,浮萍似的荡漾着。
张龙在“老马家的牛肉汤”里吃了碗牛杂汤饭,去澡堂子泡了个热水澡,找人扒皮似的给自己搓了个痛快,换衣服时他站在大镜子前面打量自己,白皮白肉,就连脸都比一般人白,像个书生。
“像个雪人!”吴爱云笑话他。
老安在他家门口抽烟。
“怎么蹲这儿了?”张龙问。
“吴爱云去你那儿了,”老安笑笑,“——不跟我过了。”
张龙进了门,房间里面黑灯瞎火,阒寂无声。他拉了下灯绳,昏黄的灯光像一泼颜料,“叭啦”泼亮了房间,吴爱云坐在炕沿边儿上。
“你干什么——”张龙压低了声音。
“我要离婚。”
张龙走到吴爱云近前,看到她转开的那侧脸,有些青肿,嘴角破了,带着血丝。吴爱云抬头看他一眼,泪眼汪汪。
“我跟他离婚,你要不要我?!”
张龙转身出了门,老安还在大门外抽烟。
“你他妈的真有种啊!”张龙踢了老安一脚,“别人装枪,你就回家放炮?!”
“今天看我自己回家,饭她也不好好做,我说了她一句,她一大堆话等在那儿——”老安朝地上啐了一口,迎着张龙的眼睛,“——刨了一天的煤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说她欠不欠揍?”
张龙沉默了片刻,“——那也不能动手啊。”
“她那嘴,我能说得过她?!”
张龙叹了口气,“——你说几句软话,哄哄她吧。”
“还是你去吧。”老安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碎,“让她回来炒菜,咱哥俩喝两盅。”
张龙回家,走到吴爱云身边,“——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怎么连饭都不做了?”
“你去哪儿吃的饭?”吴爱云看着张龙,“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
“你胡扯什么?”张龙苦笑了一下,“——我也不能天天跟你们两口子腻歪着啊。”
“我就要你天天跟我们腻歪着,”吴爱云把头埋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看不见你人影儿,我一分钟也活不下去。”
天阴得邪乎,黑云蘸了水,大巴掌似的从天上摁下来,矿工们黑蛆般在山坡煤洞口处,进进出出,蠕动不休。
吃午饭时,张龙拿着饭盒独自走到煤堆顶上坐下,煤洞周围的杂草两个月前还是青葱水嫩,娇滴滴的,现在绿火燃遍山坡,绿色也娇柔不复,变得泼辣,阴气十足。
矿工们在井口的木垛上分散坐着,抱着饭盒吃饭,话头儿三下两下又扯到女人身上。
“女人都一样。”
“那哪能?”
“有啥不能?不都是那一亩三分地儿。”
“可不是。”
“有啥不是?你们家吴爱云镶了金还是戴了银?”
“反正——”老安嘿嘿一笑,“区别可大了。”
“还区别?你区别过?”
“他没区别,吴爱云有。”
矿工们笑起来。
“放屁!”老安拉下脸来,“吴爱云真敢龇牙,我打不死她!”
“你打吴爱云?你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
“张龙——”老安扭头朝上面喊,“他们不相信我打了吴爱云——”
矿工们的头向日葵似的,全都仰了起来。
张龙盖上饭盒盖,往下斜睨了他们一眼,“我也不相信。”
“就你个熊样儿,”矿工哄笑起来,有人把手里的半块馒头朝老安扔过去,“早晚把自己煮了,当供品供你们家吴爱云!”
老安对别人的话充耳不闻,他盯着张龙,目光像条毯子,一直铺到他跟前。
“嘴皮子磨够了吧?”工长看看表,招呼大家开工,“干活儿!”
张龙从煤堆上走下来,老安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张龙径自下了井,老安没跟上来。
张龙推了几趟煤,出来找老安,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张龙回家时,吴爱云听见门响,从屋里出来,两只手粘满了面粉,“老安呢?”
“没回来?”张龙反问。
“看喷泉去了吧——”吴爱云看看身后,沾着面粉的手在张龙鼻子下面抹了两道,低声说,“给你包饺子呢,洗洗就过来吃吧。”
憋了一天的雨在他们吃饺子时下了起来,鞭子似的抽打着,仿佛十字街镇是个什么疙里疙瘩的脏东西,非得仔细冲刷清洗干净不行。
饺子吃完了老安也没回来,雨势倒是弱下来了。
“我找找他去——”
“死在外面才好呢,”吴爱云拉住张龙,“抱抱我。”
张龙用胳膊圈住吴爱云,被她在脸上拍了一巴掌。
“像饺子皮儿包饺子馅儿那样抱!”
后半夜的时候,雨停了一个多小时了,张龙听见隔壁大门门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老安在院子里面走动的声音,仿佛什么巨型动物撞了进来。
“吴爱云——”他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跟她隔着千山万水。
“大半夜你鬼哭狼嚎——”
“噗”的一声,吴爱云的话没了,被人吞掉了似的。
张龙从炕上弹起来,趿拉着鞋蹿出门,隔着木板障墙,他看到老安手里握着一块砖头,脚底下躺着吴爱云。
张龙不知道老安喝的是什么酒,但这个酒显然跟往日不同,平常的酒像蚂蚁蚀骨,一口口,不只把老安的骨头啃成了渣子,他的目光、笑容、言语,也都被蛀得拿不成个儿;这个夜晚被老安喝下肚去的酒,是硬的,冷的,像把刀揣进了老安的身子。
“老虎不发威,”老安晃晃手里的砖头,斜睨着张龙,随着老安的笑容,刀刃的寒气从他的眼睛、嘴巴、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地扩散开来,“你们当我是病猫?!”
“你是不是男人?”吴爱云问,“是男人你现在就去宰了他!”
老安的砖头是对着吴爱云的脸拍下去的,她皮肤细嫩,脸颊处擦破了皮,这其实不算什么,皮肤下面的打击才是动真格儿的,几个小时之后,她的半边脸会肿成水蜜桃。
“哑巴了?怕了?”吴爱云盯着张龙,拂开他拿来的冷毛巾,“不用担心,你杀人,我偿命——”
“闭嘴!”张龙把手里的毛巾往地上一摔,他的心、肝、肺瞬间像烧红的煤块,把胸腔里面烘得热辣辣的,“你懂什么叫杀人?!什么叫偿命?!”
吴爱云怔住了。
“——滚回家去吧!”张龙拣起毛巾,离老远朝洗脸盆里一掷,“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管不了!”
吴爱云把外衣的纽扣解开,她的手抖得厉害,纽扣解得很费力。
“你干什么?!”
“我检查检查自己,哪儿出毛病了,这么讨人厌——”吴爱云把衣服脱了下来,扔到地上,伸手去解胸罩后面的挂钩。
“抽什么疯,让邻居看见——”张龙拣起衣服往她身上披,吴爱云在他的手底下挣扎着,把胸罩扯掉了,胸前白嫩的两砣弹跳出来。
张龙的火直蹿上头,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你打我?!”吴爱云泪水薄冰似的凝结在眼睛里,她的目光从冰后面射出来,“老安打我,你也打我?!”
“——你不走我走!”张龙把衣服朝她身上一扔,推门出去。
老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背倚着张龙家大门,嘴里咬着烟,但火柴盒在他手里变成块湿了水的肥皂。
张龙从他手里抢过火柴盒,擦出火花时,火光映照出老安的脸,皱缩得像个核桃。张龙把火直接塞到了老安的嘴里,他烫得跳了起来,“噗噗”“噗噗”地吐个不停。
“好男不和女斗,”张龙盯着老安的眼睛,“有种你他妈的找男人单挑啊。”
张龙把外衣往身上一搭,去十字街找了个烧烤摊,喝酒喝到半夜,然后去澡堂子洗澡,在那里找了个床睡了。
第二天张龙直接去了井口。
“衣服怎么没换?”工长叫了他一声,追到井口里面,“帽子呢?”
张龙抄起铁锹干活儿。
工头把安全帽硬塞给他。
老安随后也来了,他去“老马家的牛肉汤”吃的早饭,还喝了酒。他把这两样味道都带进了井下。
“想拉你一起去的——”老安冲张龙打招呼,他的笑容也仿佛经过长期间的炖煮,“一个人喝酒,就像一根筷子夹菜似的。”
张龙没吭声。
老安倒也没像张龙想的,跟其他矿工们吹嘘打老婆如何如何。他把支巷木的工人拉下来,自己站在木桩上面。
“你行吗?”那个矿工问他,“酒气比瓦斯味儿还大呢。”
“井底下的活儿,”老安笑起来,“我闭着眼睛都比你们干得好!”
张龙和往常一样在掌子面儿倒堆儿,到了吃午饭的钟点儿,他推完最后一手推车煤,正要上去,“兄弟——”
张龙停下了脚步。整个上午,老安就忙活那几根木桩子了,张龙不想搭理老安,但这会儿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你站远点儿,”老安站在木桩上,手里拎着把斧头,他指了指井口的方向,那儿有光透过来,“——我想看着你的脸说话。”
张龙没动。
“你不敢站在光下面?!”
张龙走过去,竖井上面的光像束追光打在他的头上。
“你跟吴爱云,”老安有些哽咽,“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你说的什么屁话?!”
“你为我坐了二十年的牢,别说老婆,”老安笑得脸上沟壑纵横,手里的斧头划着弧线抡起来,“我的命早就是你的——”
斧头砍下去的声音像深海处的涛声,黑暗如潮,迅疾扑上来,淹没了他们。
老安被救上来,得了什么寒症似的,刚立秋的节气,他把棉袄穿在身上还发抖。棉袄外面,他披麻戴孝。
吴爱云也披麻戴孝。她的脸颊肿胀消了不少,但青紫泛了出来,面相泛出股凄厉。她几天不吃不睡,瘦得脸颊都塌了,嘴角起了一片水泡。
张龙埋在西山下面的煤洞里面。矿主工长找老安商量了几次,尸体不是不能挖,一是成本太高,二是有没有这个必要。这些钱,还不如省下来给他父母妹妹。最后一次商谈前,矿主和工长替张龙算了一卦,卦上说,张龙已经入土为安了,再挖出来恐怕不吉利。
吴爱云冷笑了一声。
三个男人顿住话头儿,看向她,她推门出去了。
月亮当空,又大又圆。吴爱云的心也变成了月亮,虚白的一口井,没着没落儿。
老安夜里睡不踏实。两个月内,连着被埋了两次,他怕黑怕得厉害。
吴爱云半夜醒来,看见老安缩在墙角,用大棉被把自己包得像个馄饨。
“张龙在这儿——”老安盯着房间里面的暗黑,“我一睡着,他就来,就坐在炕边儿看着我,要么就站在那儿——”
老安指指窗帘,“一站站半宿,也不说话——”
“来了好啊,”吴爱云笑了,“我去烫壶酒,炒几个菜,咱仨喝几盅。”
“祸水,”老安看着吴爱云,骂了一声,“女人都是祸水。”
“你们在井底下,”吴爱云盯着老安的眼睛,“发生了什么事儿?”
老安没吭声。
吴爱云拿起枕头砸过去。
“——我们被埋在井底下,”老安把枕头甩到一边,“能发生什么事儿?!”
吴爱云僵住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他们替张龙卖了房子,加上抚恤金,一起寄给他父母。他们接到通知后,没来认尸。当年张龙坐牢的时候,他父亲就放过话:“就当没这个儿子。”
吴爱云离开的那天,新邻居正好搬进来。人声喧嚷,噼里啪啦放了两阵子鞭炮。
吴爱云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一个大提包就装下了。出门的时候,隔壁搬家的人都出去吃午饭了。大门外爆竹皮剖肠破肚地堆着,吴爱云往张龙院里面看,房门开着,黑洞洞的一张嘴,房门口同样堆着爆竹皮,一撮红色,像是房子咯出的血。
(选自《民族文学》2013.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