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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鸟鸣

2014-03-20马小宁

雪莲 2014年1期
关键词:杜宇包谷家家

鸠 鸣

儿时的心常常被村头、田边、屋后一些鸟的声音所牵动,砍柴正忙,忽闻一声“天作怪”,举起的柴刀就停在半空,而去细细辨听那亲切有趣的鸟语。

“天作怪”是斑鸠的鸣叫,斑鸠羽毛灰白,皮肤黑灰,天欲降雨时它使劲地叫“天作怪”,而雨后天晴之际它又发出“烧大火”之音。在偏僻的大山中,鸠语就是最古老的天气预报。在乡下生活了二十余载,我从未想到这自然的天籁曾引起过墨客骚人们的兴趣。

近日从周作人《关于禽言》一文中得知,这简单的鸠语还有诸多耐人寻味的典故。譬如,无闷居士所著《广新闻》中就有关于“家家好”的文字:“客某游中峰,时值抗旱,望雨甚切,忽有小鸟数十,黑质白章,啄如凫,鸣曰家家叫化,音了如人语。山中人哗曰,此旱怪也,竟奋枪捕杀数头。天雨,明日此鸟仍鸣,听之变为家家好、家家好矣。”故事固然生动,但我希望它不是真的。因为无论从形体毛色或声韵节奏看,我认为周作人把“家家好”认作斑鸠的声音是颇有道理的。斑鸠因鸣“家家叫化”而遭捕杀,不得不改鸣“家家好”,想来真叫人悲怆。周作人说,他那宁绍乡间的斑鸠叫声与“家家好”很是相似,“鸣声有两种,有雨前曰渴杀鹕,或略长则曰渴杀者鹕,雨后曰挂挂红灯。”这“渴杀者鹕”、“挂挂红灯”的鸟语,闭上眼睛一想真是很诗意,只可惜它在雨前雨后的叫法不同,又让人联想起“鸠逐妇”的传说。宋时陆佃在《埠雅》中说,此鸟“阴则屏逐其匹,晴则呼之。语曰‘天将雨。鸠逐归也”。这里说的是自私的雄鸠,天阴将雨时,为免淋漓之苦,便鸣叫着将雌鸠赶出巢去,全不管她在外面冒着多大的风险;而当天气晴朗时又将她唤回来,以满足个人的欢愉。欧阳修在《鸣鸠》诗中将雄鸠无情而轻浮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鸠呼归妇鸣且喜,妇不亟归呼不已。”这样想着,那“挂挂红灯”的声音不免让人感到虚伪甚至恶心了。

“鸠逐妇”,真有其事吗?近人陆廷灿在《南村随笔》中持相反之说:“明秦人赵统伯辩鸠逐妇云,乃感天地之雨阳而动其雌雄之情,求好逑也,非逐而去之之谓。”斑鸠用夫妇相离来感动天地,以求降雨滋润万物,这不能不是一种令人油然而生敬意的善举。

普通鸠语融纳了种种人情与世态,这是少年单纯的我不曾想到也无法破译的,那时我心中的鸠语不过是一种天气预报而已。

鹃 啼

“哥哥……等我……”暮春时节,山谷里可闻一种凄切而酷似人语的鸟声。

“那是包谷鸟在叫呢!”母亲说包谷鸟是冤死的少年所化。山里人无不知晓这个故事:两兄弟,一为前母所生,一为后母所生,两个甚为和气。但后母别有心肠,欲将老大驱逐出门。某日她将两人唤至膝前,让每人背一袋包谷种上山去播,嘱咐两人各种一块地,待苞谷长出后才能回家,先长出的先回,不许相等。原来后母给老大的种子是煮熟了的,以为如此老大便永不得归。谁知途中老大见弟弟幼小,主动相助,无意中将种子调换,于是老大包谷苗全部出土,老二一株未生。老二见老大欲回家去,焦急不安:“哥哥……等我……”老大怎不想等等弟弟,只是母命难违。老大独个回家后,后母知事不妙,速去山上寻找老二,可是再也不能见到他了,只见地上刚拉的一堆虎粪旁有老二的衣物。后母与老大守着虎粪悲不欲生,顷刻间天阴风起,虎粪化作一只鸟飞上高树,哀哀直叫:“哥哥……等我……”往后,每当播种包谷之际,山里人便会听见这种鸟叫。

这显然是一个劝善的故事,母亲讲时很是动情,好像真有那事发生过,所以我每次听到这“哥哥等我”的声音,心里就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仿佛人世间许多残酷事实就在眼前。

啃过许多书后,我才知道家乡所说的“包谷鸟”是个土得不能再土的名字,那鸟的学名叫杜鹃,它还有众多有趣的别名,如杜宇、子规、子归、思归、布谷、勃谷、拨谷、周燕等等,这些名字大都出自墨客骚人之口,都很雅气。杜鹃又有好些种类,古人所说的杜鹃专指四声杜鹃,也就是农人们所说的包谷鸟。此鸟形象并不美,灰不溜秋,大口嘴扁,且有一种霸道的生活习惯——它自己不筑巢,而产卵于别的鸟巢中,由别的鸟来担负它们孵育后代的任务,之后这巢就被它长期霸占……梁实秋先生在《鸟》一文中也描述过杜鹃的这种品性,他说当他这样给朋友描述时,朋友“对于这豪横无情的鸟,再也不能幻出什么诗意来”。这是可信的,但我觉得它的叫声倒很独特,四音一节,似含人间情感,令人生出许多的联想,于是就有人破译它的“语言”了,古往今来,人们所认可的只是那句“不如归去”,其来历基本上是《蜀王本纪》、《十三州志》、《华阳国志》、《成都记》、《环宇记》等书上的一些记载。《蜀王本纪》云:“杜宇为望帝,淫其臣鳌灵妻,乃禅位亡去。时子鹃鸣,故蜀人见鹃鸣而思望帝。”又因杜鹃啼声凄恻,常常彻夜,而喙部又有红斑,故“子规啼血”、“血渍草木”的说法便深入人心,人们认为杜鹃一直要啼叫到嘴巴流血为止,并把它的声音拟为“不如归去”。又说,杜鹃花其色殷红,即为杜鹃啼血渍成,所谓“山前杜宇哀,山下杜鹃开”便是。自汉以下,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范仲俺、梅尧臣、杨万里等许多文人都根据杜宇的传说,或对杜鹃寄于深切同情,或将其作为“蜀魂”、“帝魂”加以歌咏,感伤于此,籍以抒发人生悲情。

众多文人为杜鹃啼血和那声声“不如归去”动情,想来甚是可笑。在我看来,杜宇虽自立为王号称望帝,但他与宰相稚气私通,不得已让位于宰相,造成了自己出奔并隐居山中的境遇,从帝王角度看,这也算得上一场悲剧了,但在平民百姓眼中恐怕只是一个偷情悲剧而已。这种杜鹃形象恐怕还是文人们纠结于“爱江山还是爱美人”的是非判断,纠结于选择象征权势与荣华富贵的官位名位还是选择真实的人情人性的表现。这种假托于“帝魂”而实为文人心灵深处痛苦挣扎的哀怨之声,因与普通百姓生活相距甚远而不能深入他们的心灵,唯有文人自己知晓。幼时的我就不曾知道杜鹃还是什么“帝魂”所化的怨鸟,只知乡间凄惨叫着“哥哥等我”的声音是一种真真切切的人间哀鸣。

鸮 哭

鸮,雅称鸺鹠,俗称猫头鹰。我兴趣俗,故喜唤猫头鹰,而不喜唤鸺鹠之名。单看它的脑袋和眼睛,你真会把它当作一只猫的,但它的翅膀及尾巴又与山鹰难辨难分。猫头鹰还有一个古怪的特征:白日视觉不敏,夜间却明察秋毫,连跳蚤头虱都能抓到。

“猫头鹰叫,必将死人”。山里人认为它叫的时候是在喊“快哭,快哭”,或“挖窟,挖窟”。居在乡间时,每闻此鸟鸣叫我的心里便发怵,唯恐有灾难降临自己或乡邻头上,村人亡故,会立刻想到此前某日于某山头听见过猫头鹰的声音。有时尚未及往这方面去想,已有人先道了个明白。

把猫头鹰的语言摹拟得如此恐怖,并非乡人独创,周作人在《关于禽言》中说,“《越谚》所举十条除鸠燕外,唯姑恶鸟之如恶、猫头鹰之掘洼系常闻的禽言。”国外亦有许多相似说法,譬如英国著名戏剧家莎士比亚在《爱的徒劳》一剧中,把它拟为“哆喂——哆呵!”日本矢野蜂人则拟为“噢、噢、噢、噢,天何生我呵!”并说它“好像把人之将死的声音永远固化了一样。”对猫头鹰语言的诠释,缘何在不同国度竟有如此惊人的一致?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人类的一个普遍弊习,即把与自己声音相近的生命当作怪物,似乎自己有的“别人”就不该有。恐惧的语言必出于恐惧的心灵,按照人类的经验来判断鸟类,猫头鹰如何不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凶鸟呢?古人认为它是难产死去的婴儿所化,“好食人爪甲”,“好与婴儿作祟”。民间许多地方都有不许把婴孩的衣服放在檐外过夜的习俗,唯恐被这怪物抓去了“魂气”,或被它滴上血而成为日后“收魂”的标记。儿时,我们几个弟妹每至傍晚,祖母或母亲便催:“把你们晒在外面的衣服收进屋来。”

猫头鹰既已成为凶鸟,它还能与人共天么?《太平广记》云:“五月五日作枭羹,以赐百官,以其恶鸟,故以五日食之。”“古者重鸮灸及枭羹,盖欲灭其族类也”。这里记载的都是猫头鹰遭杀戳的事实。其实猫头鹰不属凶鸟之列,现代生物学家证实它是一种益鸟,作为山鼠的天敌,一只猫头鹰每年通过捕鼠可减少1000公斤粮食的损失。猫头鹰之“凶”,无非是它的声音难听了点,可正是难听的声音招惹了捕杀之祸,这与斑鸠当初的悲剧有些类似,斑鸠因鸣“家家叫化”而遭捕杀,改鸣“家家好”方得安生,可与斑鸠相比,猫头鹰显得有些顽固,它始终不愿意改变自己的声音。

望着树杈上的猫头鹰,我想它大概也是一种既聪明又很有个性的生命,它或许还懂得,只有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叫,才能叫得真实自然,才能保持一种生命的本色,任何的误解和偏见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责任编辑 柳小霞】

【作者简介】马小宁,某军工企业政宣干部,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多家报纸特约通讯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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