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佑散文二题
2014-03-20刘佑
小公园写实
小公园位于西门口西侧,是古城一处热闹的所在。这里背靠贯穿城市南北的一条主干道,前面是哗啦啦地流淌着的南川河。公园里遍植花木,杨柳依依,浓荫匝地,环境很是幽静。每到春末夏初,金黄的迎春花、粉红的海棠花,还有芍药、牡丹、大理花,把小小的公园装扮得花团锦簇,五彩缤纷。
白天喧闹,早晚幽静,是小公园的一大特色;民间、市井、草根,是小公园的关键词。
公园虽小,可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每当清晨,练功的、运动的、遛鸟的,都划定各自的领域,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地各忙各的事情。
小公园的白天是最热闹的,市井百态,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先说遛鸟的。遛鸟本来是早晨的事情,但遛鸟的人出园最迟,这就接上白天的茬儿了。小公园南头拐弯儿的那个角落,那里是鸟市,是遛鸟人最后的落脚点。树杈上挂的、条凳上摆的、地面上放的,都是用竹篦或铁丝编成的精致的鸟笼,里面关的是那些长了翅膀的歌儿,有红鹦鹉、绿八哥,有黄鹂、百灵;那些置于角落、用黑布罩起来的笼子,里面却关着雕或隼,因其雄猛而珍贵,所以不肯轻易示人。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挂在树枝上的都是些爱唱歌的鸟,百灵是优秀的女高音歌手,黄鹂则长于吹笛;不论是抚筝还是弄箫,躲在深闺中的画眉演奏的全是高雅和古典;鹦鹉爱美时而梳理羽毛,八哥逞能总想胡说八道,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鸟,总是不声不响,像是心事重重。遛鸟的人们不时地流露出得意的表情,那是一种炫耀;我却觉得笼子里的歌声到底不如树荫里的歌声那样自然,便是麻雀在枝头上唧唧喳喳,那也比笼子里的歌声更自然因而更美妙。
装裱字画,销售文房四宝,不论木已成舟还是现炒现卖,这是小公园中一道亮丽的风景。门庭洞开,总会有顾客光顾,大都是一些斯文的人。但见室内一主一仆,一个热情有加,一个冷若冰霜,这是潦倒文人故作的潇洒或清高。装裱字画,按尺幅定价,是多少就多少,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买字画,却有很大回旋余地,作品本来就大都出自本地作者之手,起价却高得惊人,张口就是上千,但几个回合下来,百儿八十元也就摆平了。仔细算一下,仅装裱就得花六七十元,笔墨纸张等成本也得一二十元。画一幅画少说也得三两天,如此说来,作者花一天工夫的报酬其实不过区区一二十元,这叫卖画的不如卖蛋的;同样一幅画作,如果摆在内地的字画店,那价钱还不得翻上十番八番!
唱曲儿、唱花儿,算得上是小公园里最热闹的景致。唱曲儿的大都是乡下来的盲人,一般是一男一女,要不就是一老一少,他们或怀抱三弦或手拉胡琴,胡琴又分两根弦的二胡和四根弦的四胡。弹奏的大都是当地曲艺,如贤孝、赋子、平弦之类。本来,这类艺术是稀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但由于散佚过久,大都已残缺不全,往往缺胳膊少腿;演奏的人也鲜有造诣精深者,弓法、指法往往失之粗疏,那声嗓也几近于枯涩。据说也有唱得好的,但那是一些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搭起的班子,而且在固定的茶园里演唱,他们是不屑于在小公园这种场合露面的。再就是唱少年,现在一般称之为唱花儿,一伙人聚拢在一起,中间是一个黑胖的中年妇女,扭扭捏捏地还没有吼上一嗓子,就有急不可耐的家伙凑上去插科打诨,于是败坏了人们的胃口。也有高雅的表演,用帆布搭起来的大棚内,有角儿唱秦腔折子戏,三五只家什助阵,一阵急促的镲钹响过,峭拔的板胡声中穆桂英出场了,打马扬鞭,捻翎亮相,银枪旋舞,金鼓齐鸣,在高亢的西皮二黄声中,戏演到欲罢不忍的关头——这是演员在剧团散伙后为自己挣一口饭吃!
地摊转了,“少年”听了,秦腔也看了,接下来要么是下棋,要么是喝茶。下棋,那是楚河汉界,两军对垒;是黑白对弈、捉对厮杀;是心智与意志的较量,是体力与信心的对抗。因而,不斗得天昏地暗,就要斗得头昏脑胀,平白无故地罢兵言和,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在小公园观棋,那场景也是颇为惊心动魄的:几十张棋桌次第摆开,年老的一般是下象棋,年轻的一般是下围棋。下象棋的把那桌子敲得脆响,既像楚霸王垓下突围,又像杨六郎沙场点兵;下围棋的一个个正襟危坐不露声色,似姜子牙稳坐钓鱼台,又像诸葛亮巧设空城计。喝茶或曰品茗,那是人生的另一番况味,从容闲适,悠然自得。按道理,绿茶清热,红茶益气,苦茶败火,喝什么茶好,那是很有些讲究的。在小公园喝茶,并没有那么多讲究,大都是喝冰糖盖碗茶;然而,盖碗茶喝多了会喝出毛病来,医生说东关一带糖尿病人多,那是喝冰糖盖碗茶喝出来的病。游人在小公园喝茶,用意自然也是解渴、消闲,喝着喝着,日头儿就偏西了,大半天的时光也就这么打发出去了;而对奔走于仕途求进或营营于事业有成的人来说,这种生活态度自然不会是他们的选择。人生百态,闲着也是闲着,什么事都可以是见怪不怪的。
说来说去,小公园属于民间。这里终日人山人海、嘈杂喧闹,但各色人等都按约定俗成的规矩行事,人们相遇而安,井水不犯河水,虽未曾见有警察前来维持秩序,但并无骇人听闻的事故发生。出得园门,那里竖有一块巨石,上面赫然写满了朱红色大字,走过去一看,上面抄录的是“八荣八耻”。
山野的马莲
马莲,生长于北方的穷山僻壤,因其出身卑微、苦寒,反而具有坚韧、乐观、豁达的性格,让我至今念念不忘。
春分乍至,山野仍是一片枯黄,高处的阴坡里尚残存冬天的积雪,哨儿风还在嗖嗖地吹着,干枯了的芨芨草一阵阵瑟瑟发抖。这个时候,马莲却在悄悄地发芽,你到村外转一圈,会发现河滩里、坡跟下,似有点点嫩黄、淡绿的东西在探头探脑;走过去俯下身子仔细一瞧,这不,马莲发芽子,这里一丛,那里一片,那刀片一样锐利的叶子,底部带黄,顶端泛绿,它们正在急不可耐地抽芽生长呢!
马莲,为贫瘠的山野带来些许生机,给清苦的岁月增添几分自信。
谷雨、立夏之交,庄稼大都种上了,这是一个短暂的农闲时期。大人们闲了,小孩子也就闲了,于是朝山沟野洼疯跑,寻找一些新奇和欢乐。这时,低洼的河滩、朝阳的山坡,到处已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新绿,带有土腥味的空气中却混进了青草湿润的气息,小河的流水也开始哗啦啦地唱歌了,这一切使人心旷神怡。我们经直到来到河滩,马莲已经不知不觉地长高,直挺的叶片已有筷子那样长了。于是,我们挑选那些长得宽阔的叶片,捏住它的底端部位,小心地往上拽,一枚又一枚,只一会儿工夫就凑够满满一把,这足够我们用来编织各种小东西玩了。我们的编织品种有限,无非是马、骆驼、鹿等动物,以及轮盘、笼子、房子等东西,心灵手巧的人会的就多一些,我只会编简单的几种,因为父母亲没时间给我教。好玩的还是轮盘,中间的孔洞中插一根小草棍,从河里引来一溜水当作小河,在这条小河的两岸摆上两块小石头,用手把住草棍,或者把轮盘架在两块小石头上,在小河流水的冲击下,那轮盘便会飞快地转动起来,我们叫这种游戏为磨面。每当我们“磨面”时,就让那些马、骆驼等站在一边参观;或许,鹿对这一切看得最清楚,因为它的头抬得很高,而且脖子又那么长。
夏至前后,天气越来越热了,雨水随之而至。经一场骤雨,天放晴后你会惊奇地发现,路旁、河湾,一簇簇,一丛丛,到处盛开着马莲花,把山野装扮得那般俏丽、那般耀眼!马莲花与山丹花、百合花极为相似,只是颜色不同,深蓝中带几分淡紫,朴素而又庄重,淡雅而又热烈。马莲花呈喇叭状,一朵花就是一支小喇叭,悠然自得地吹奏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生命的珍惜;在花瓣的精心守护下,花儿的中心部位颤巍巍地探出数根纤细的花蕊,展示着对美的追求和向往。望一眼蓝色的火焰汹涌起伏,漫过河滩,涌向山野,你会感受到来自心灵深处的震撼——那是对生命的崇敬和礼赞!诚然,作为野草,马莲是卑贱的,车碾马踏,风吹雨打,谁也没给它浇过水,谁也没给它施过肥,它从未曾有过安逸的生活,它一直就那样长着,一直就那样活着。马莲有着坚强的性格,叶片细长、柔韧、直挺,边缘带有不易察觉的锯齿形毛刺,那是用以自我保护的天然装备;马莲有发达的根系,像铁丝铜钩一般坚韧,深深地潜入地皮下的土壤,紧紧地抓牢沙粒下的石块,从那里汲取足够的营养,从而保证它站稳脚跟,保证它发芽、开花、结果。
生命的可贵不仅在于自娱自乐,而且在于付出和奉献。在我的记忆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柴禾的短缺一直是困扰农民的一大难题。无论生活怎么艰难,饭还得要做,日子还得要过,但做饭的柴禾却越来越稀有,尤其是在青黄不接的夏天。作为一个半大孩子,我理所当然地承担着给全家寻找柴禾的重任,拾粪、扫树叶、扫滩渣、上山砍柴,能想到的办法都想过了,能干的活儿都干过了。到了夏末秋初的时候,草木大都也长熟了,茎叶坚挺,割回来晒干后可以当柴禾烧,我们把这种活儿称为割水柴。割水柴,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马莲,一丛丛,一片片,沟沟洼洼,到处都有,何不割回来充当柴禾烧用呢?于是,每当这个季节,我就去割马莲,拣那些长得茁壮繁茂的马莲,先是割倒、晾晒,待水气晾干、重量减轻,便用粗麻绳捆绑成结实的柴捆背回家去,然后晒干、码成堆,供母亲做饭时烧用。那个季节的烧柴就是这么解决的,马莲帮了我的大忙,让我少跑了许多路,少流了许多汗,少吃了许多苦;我也的确割了不少马莲,附近的每条沟岔中都有我出入的身影,每面坡坎上都晾晒过我割倒的马莲,我对马莲至今怀有深深的感恩心情。
马莲的果实叫马莲骨朵儿,状如四棱小棒锤,长短粗细都与麦穗相仿,由一根茎杆高挑着,被一层外壳把密实的籽粒紧紧地包裹起来;马莲骨朵儿里面的籽粒也与麦粒大小相仿,但不是椭圆形而是方形,有点像黑豆,不过显得小一些。立秋前后,马莲籽早早地就成熟了,一墩马莲能长出几十支骨朵儿,每支骨朵儿内整齐地排列着数不清的籽粒。这些籽粒有着不同的去向:被孩子们采去一部分;让鸟儿啄去一部分;其余的就等着骨朵儿外壳干裂后自动落地入土,来年又生根发芽,再长成一丛丛马莲,装扮山野,自生自灭。
马莲籽是能吃的,每到马莲籽成熟的时候,孩子们总要顺路采回一些。回到家里,便急不可耐地塞进灶膛的火灰中,只一会儿工夫,便听到哔哔啪啪的爆裂声,这表示马莲籽熟了,可以吃了。马莲籽儿瓷实、耐嚼,微苦中带丝丝清香,可充饥,可果腹,但并不伤人。那时,我们采摘马莲籽,既有图个稀奇、尝尝新鲜的动机,更有因食粮紧缺而用来充饥果腹的初衷。因而不仅顽皮的孩子,便是老成的大人,也禁不住那缕缕清香的诱惑,都要大口地咀嚼马莲籽,去体味那苦涩中的香甜,抑或说香甜中的苦涩——这是上世纪60年代的事情。即便是后来过上了基本温饱的生活,人们对马莲籽仍然情有独钟,每到时候,总忘不了尝尝那特有的味道——这莫不是一种怀旧情绪的流露?抑或是对一段沉重历史的重温?
为写这篇小文,我查了一下《现代汉语辞典》和《辞海》,对马莲的释义大体是:马莲,又叫马蔺或马兰,鸢尾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根茎粗,叶子条形,花蓝紫色;花及种子为止血、利尿药;叶子富于韧性,用以缚物,亦可作造纸原料,根可制刷子。或许是长在不同地域的马莲有不尽一致的特点,据我所知,我们家乡的马莲,其根茎并不粗,但根系茂盛,且有药用价值,那就是熬成汤汁饮用,可以降低血液中的糖含量,也就是说可以治疗糖尿病。鄙人恰恰患有糖尿病,我的一个妹夫不辞辛劳,从野外挖来数株马莲根,洗净晒干后交给我,嘱我不妨一试。深为遗憾的是,搬家时不知把那些马莲根放到哪里去了,怎么也没有找到,这使我产生了深深的愧疚,我有负于妹夫的一片苦心,也有负于马莲根药用价值的发挥了!不过,对于用马莲根制作刷子的向题,我倒是“发挥”了一下,我在同题诗中写下了如下的句子:“马莲根还可以作刷子/洗锅刷碗,清除油腻/把生活刷洗得单纯而明净”。
【责任编辑 阿朝阳】
【作者简介】刘佑,青海湟中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教授,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