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保姆被克隆
2014-03-19张抗抗
张抗抗
你愿意克隆自己吗?
不,不愿意。我绝不希望看到另一个相貌、品性都同我一模一样的人。
你喜欢身边的亲人,或是朋友被克隆吗?
不,不喜欢。假如我的亲人和朋友被大量复制,我就等于没有亲人和朋友了。
那么你能忍受你最讨厌的人被克隆吗?
不,不能忍受。那样的话,我的憎恨就失去了目标,整个世界都会让我厌恶。
尽管克隆人的生物技术尚未完善或计划未被正式实施,但我们每天面对的电视屏幕中滔滔不绝的电视连续剧和广告,却已主动承担起了克隆人的功能。它们一个镜头一个镜头、一句话一句话、一个细节一个细节,面对面、手把手地耐心改造着屏幕前的每个人,教人们说话穿衣、化妆美容,教人们如何哭如何笑,用A语言系列表示欢乐,用B动作系统代表痛苦。话语和服饰一旦变成流行的时尚,就像蝗虫覆盖稻田一般疯狂,客气些是一寸寸侵吞蚕食。那些电视剧还都是上了卫星的,在海峡两岸和香港半岛两边来回游逛。等你蓦然回首,发现天下的人一个个竟然如此相像,就连普通话都故意往不准了咬,一口一个“美美”(妹妹),“妈妈”已沦为“麻麻”。
给我刺激最凶的,竟是家中17岁的小保姆,从农村出来不到一年,声声应答全是电视剧中的台词。高兴时说:“我好好开心。”生气时说:“我杀了他!”家中有人身体不适,她必用剧中腔调问:“你没事吧。”赞美词一律用“好厉害喔”,批评语是“真是太过分啦”,惊叹语是“哇塞”。每天工作之余狂看电视是她生活中唯一痴迷的乐事,译制片太难懂,自然是不屑看的,翻来覆去都是国产肥皂剧,小燕子已经看了第三遍了。问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说是想当格格。
有时客厅开着电视,她会在厨房大嚷:“是不是有人要死了?”再看屏幕,果然是有人正在死去,临死前的语气声调音乐,A片和B片难分彼此;遇上恋爱、枪战、缉毒的场面,尚未开始她便能将结果给你一一报来。
我说:“你看电视都快看成个电视精了,既然都知道了还看个什么看?”她说:“过去老家的电视里哪有这么多频道呀,出来打工真的是好好过瘾啊。”
在电视屏幕的辐射下,农村姑娘迅速地脱胎换骨,模仿不需要指点,她若是在电视机前再呆下去,不知是否还会用自己的语言说话。
工业化时代的电视剧,是一架巨大的克隆机器,以工业流程无限复制着人物和故事,克隆出它的受众;然后受众与受众之间交叉克隆;最后,由被克隆的受众制造出新的克隆机器,如此循环往复而乐此不疲。所以看电视宁可看农业科技考古自然和社会纪实专题片,也许还能找到人和人之间哪怕一丝丝的不同。
曾经想换了那个小保姆,却又担心新来的也会同她说着一样的话,脸上是同样的表情,做着同样的电视梦,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若是自己去写电视剧本,当然决不会比屏幕上的好,因为我也已被克隆。
(选自《诗意的触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