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云长的品格与阿喀琉斯的性格
2014-03-19邓晓芒
邓晓芒
一个人人格的评价,从外在方面说,有两种不同的标准:一是按其品格,它属于道德的范畴;二是按其性格,这属于认识的范畴。中西人格形象的差别,一眼看去便显示出:中国人更关注的是一个人的品格,西方人则更瞩目于人物的性格。
在中国,历史最悠久、最为人所称道、也最为普及的高尚品格,便是所谓“忠孝”,而其中,忠又是孝的放大。血缘和辈分的原则与国家等级的原则常常会有不相一致的时候,在“忠孝不能两全”时,则往往是忠的原则占了上风,因为忠是“大孝”。
当然,最为理想的还是忠与孝成为一体的情况。这种理想人格最典型的体现,便是《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
由忠而孝,由孝而愈忠,《三国演义》中花了大量笔墨,在关羽身上集中体现了这种理想的人格典型。后人把关云长神化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又称他为“盖天古佛”。人们之所以特别推崇他,显然主要不是因为他的武艺和神威(这方面他不如吕布),而是因为他的道德人品。
不过,关公也有主次不分、颠倒迷误的时候。所谓“华容道义释曹操”,就因为念及当年受曹操的许多好处和礼遇,而放走了刘备的死对头,失去了彻底击破曹魏的绝好机会。按说,这一“不忠不孝”之举理应给关公蒙上一层耻辱的阴影。可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有因此而降低在人们心目中的评价,反而进一步获得了义重如山的美名。
中国的老百姓看人,总是看人的主观动机,而不管他客观上造成了什么样的结果,好心办坏事的人,很少因为事情办坏了而受到他人或自己良心的谴责。就关公来说,不论他如何行动,他主观上始终有一把尺子,要做到来去明白,光明磊落。因此,虽然他明知曹操待他无微不至是想赚他为自己效力,居心险恶,却仍然认为曹操对自己有恩,“受人一饭,必以涌泉相报”,以至于在关键时刻干出了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这种蠢事,由于它超越于功利之上,且唾弃一切欺心权变,具有道德人格上的前后一贯性,因此被推崇为一种美德,这就是“义”。
义是中国人在忠、孝之外的第三种美德。它常常可以把忠、孝作为自己的实际内容。但一般说来,它比日常生活中的忠、孝更超越、更抽象,在很多情况下都游离于忠、孝之外,有时甚至凌驾于具体的忠孝关系之上,所以有“大义灭亲”的说法,而老百姓反抗贪官污吏或皇帝,则称作“起义”、“聚义”。
所谓“侠义”,无非是实行一些极简单的原则,如言而有信,知恩图报,抱打不平,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等,总之是要用个人的力量抹平社会上一切大欺小、强凌弱、以怨报德、口是心非、阴谋暗算等不平行为,使之如同自己内心的那面镜子一样平整光滑。这些原则只重形式,不管内容,只讲动机,不顾后果,往往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触发起来,并付之于极端的行动,常常是自我牺牲的壮烈行动。
不过,义这种行为尽管不讲内容,不讲为谁服务,因而可以超越政治斗争或国家法制之上而笑傲江湖,但它本身也有情感上的内容,这是与西方形式主义伦理学(如康德伦理学)不同的。这种情感内容不是外在的功利内容(政治等),它体现为人类某种原始的自然倾向,即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或“不忍人之心”,或者说“仁”、“仁义”。
在中国,讲义气的人对那些于己有不杀之恩或救命之恩的人是一定要报答的,这种恩人常常也被叫作重生父母。因此仁义与忠孝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同,甚至有时还相冲突,其实都出自于同一个道理:谁给了我身体,我就该报答谁,谁关心我的身体,我就该感谢谁,否则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于是,关云长以其忠、孝、仁、义,以及与他特殊的个人气质和武艺紧密结合的“勇”(这是其忠孝仁义如此光辉地得到体现的一个条件),而成为了中国人心目中堪与孔老夫子“文圣公”并肩而立的“武圣公”,使世世代代的中国人出自内心地景仰和崇拜。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个在西方文学作品中可以与关公的形象相媲美的人物,这就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希腊英雄阿喀琉斯(又译阿基里斯)。大致上说,荷马史诗在西方文化中的影响和地位,与《三国演义》在中国民间的影响和地位差不多,西方的阿喀琉斯也与中国的关云长一样,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阿喀琉斯是西方最著名的古代英雄。他虽然刀枪不入,在脚后跟上却有一处致命的弱点;他性格暴躁,容易冲动。这些都和关云长的骄傲轻敌一样,赋予了人物以更加个性化和人化的特色。
在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是人间的国王珀琉斯和海中神女忒提斯的儿子。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练就了一身超群绝伦的武艺;他力大无穷,而且行动敏捷,人称“捷足的阿喀琉斯”;他身材匀称,金发貌美,但与号称“美髯公”的关云长不同,他的美是年轻俊美,充满对异性的吸引力。
值得注意的是,出身高贵的阿喀琉斯参加特洛伊远征,和出身微贱的关公辅佐刘备纵横沙场,具有完全不同的思想境界。特洛伊战争并没有刘、关、张所进行的战争那样崇高的道义上的旗帜(破贼安民、救困扶危、匡扶社稷等等)。其起因,仅仅是由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诱拐了斯巴达王后海伦,引起了全希腊曾向海伦求过婚的人的愤慨。
当然,就阿喀琉斯本人来说,他并不是为了海伦王后而参战的,但他也不是出于道德义务上的理由。对于这次远征,不论从情感上还是道义上说,阿喀琉斯都不是非参加不可。这完全是他的一次自由抉择。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阿喀琉斯在决定自己一生的最重要的事情上,他的选择和考虑的出发点并不是任何一种道德规范和对旁人、对国家的义务,而是如何能为自己争得最大的幸福。正因为如此,他的一些行为用中国人的美德来衡量是很不足取的,并未表现出什么高尚的品格。
但希腊人似乎没有对阿喀琉斯的“小气”、“自私”进行道德谴责,也没有一个张辽出来对他“晓以大义”。劝他出战的那些人,都只是以私人交情和阿伽门农丰厚的赠品来打动他。当看到没有结果时,埃阿斯站起来说:
“俄底修斯,让我们回去。这冷心肠的人不懂得友爱。友情不能使他感动,他是无法和解的人。”
说阿喀琉斯不懂友爱,这当然只是气话,为的是把他激怒。这恰好说明,大家都明白只有对朋友的友情才有可能使阿喀琉斯那颗愤怒的心改变主意。事实果然如此。当阿喀琉斯得知他最亲密的朋友帕特洛克罗斯被特洛伊人杀死了时,他终于暴怒了。
但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的友情,与刘、关、张那种志同道合的友谊是完全不同的,它不含有什么既定的道义原则,只是由于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受教育,私人感情很好而已。他们的友情没有受到任何束缚,完全是自发的、自由的,纯粹是两个青年人之间自然而然的情感。
情感的这种纯粹自然性、自发性,是阿喀琉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基本特点,它体现的不是阿喀琉斯的“品格”,而是他的“性格”。我们看到,他为了给帕特洛克罗斯报仇,在盛怒之下不仅敢于和强大的河神展开人神之间的决斗,面对失败和死亡毫无惧色,同时对敌人也没有任何同情心。比起关云长面对阴险狡诈的曹操也可以大发慈悲、以仁义为重,真是天壤之别。
不过,阿喀琉斯也有自己特殊的恻隐之心,他只是从来没有把这些当作自己不变的本心、本性,用来束缚自己的自由行动而已。相反,他的这种心情只是在某种场合下自然而然产生的情感。例如,赫克托耳死后,面对哀求自己的赫克托耳的老父亲,阿喀琉斯讲了一段富有哲学意味的话:
“来,请坐下,让我们将悲痛平息,虽然它啃啮着我们的灵魂。这是神们为人类所规定的命运,而他们却优游自在……现在俄林波斯圣山的神们使战争和毁灭降临到了你的城池。咬牙忍着你的不幸不要再悲哀吧,因为悲哀的岁月并不能使你的光荣的儿子活回来。”
公开而真诚地劝自己的敌人坚强地忍受不幸和悲哀,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思想境界啊!但与关公义释曹操不同,这不是对一个有恩于己的敌人的怜悯,而是对自己以及自己所属的整个人类的怜悯。阿喀琉斯在现实的流血战争中任情使性,毫无顾忌地伸展自己的意志,但在心情稍微平静之后,他往往能上升到形而上的境界,来反观自己和自己扮演的角色,能以神的眼光来对自己和全人类的不幸加以悲悯。正因为这种悲悯并非一种先验的道德规范(仁、义等),而是完全取决于他当时的心情,因此它不是使阿喀琉斯的个性被抽象化、模式化,而是使之更加丰富和立体化了。
总之,阿喀琉斯的个性是极其丰富的、多方面的。他既是自私的,又是慷慨大度的,既是残忍、暴烈的,又是悲天悯人、富有同情心的,既是冲动的、形而下的,又是善于沉思的、形而上的。这一切,全都取决于他自发的、偶然的心境和情感。他几乎没有表现出什么固定不变的、让人学习和崇拜的品格,但他的永恒的魅力却在于性格上的真实与生动。
从这方面比较一下,关公的形象便显出某种性格上的抽象性,更适合于概念化、脸谱化。人们喜爱关公,除了外表上的美(红脸、长髯、丹凤眼、卧蚕眉)和英勇无敌外,更多地是对他所体现的仁义道德的敬重,至于关公的内心世界,特别是他的复杂的思想感情,人们倒是不太关心,《三国演义》中也是以白描手法一笔带过。因为人们宁可相信,他的内心世界就是像那些抽象的道德概念所规定的那么简单,且越简单,越令人肃然起敬。
关公和阿喀琉斯的形象之所以会有这样明显的区别,正说明中国人和古代希腊人对于“人”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如果作家把人心看作客观世界的镜子,那么他在描绘一个人物形象时,必然会把这个人的内心世界看作不动、不变或“以不变应万变”的,也必然对各种细节尽量加以简化、抽象化、白描化,以免模糊了镜子本身的单纯明彻;反之,如果外部世界是人心的镜子,那就可以放手对各种各样色彩丰富的外部细节加以有声有色、细致入微的描写,并坚信这些描绘最终都是对人心的描绘,且只有尽可能生动而毫无遗漏地表现出这些细节,人心才会完整地呈现出其多方面、多层次的立体形象。
这就是为什么关公的形象可以用“忠、义、仁、勇”几个抽象的道德概念概括无余,他的童年,他的教育,他的内心世界,都是你不熟悉而且也不必知道的;阿喀琉斯的形象却是一言难尽,你只觉得他在你眼前活跃,就像你日常交往的朋友一样推心置腹,一颦一怒都得到你的意会和理解,尽管他一半是“神的儿子”,又是王子,他却比曾经逃难江湖的关云长更接近凡人,更真实,更具有鲜明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