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退中的一代
2014-03-19何帆
何帆
09年10月,27岁的法学院毕业生麦克找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书店的吧台卖咖啡。他的工资是每小时8美元,比10年前在高中打零工时赚得还少。
麦克一头金发,身材修长。他出生在美国俄亥俄州托莱多(Toledo)镇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爸爸是汽车零部件技师,妈妈做文书工作。麦克在家乡读完中学,考上了辛辛那提大学。他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到毕业的时候,已经还清了助学贷款。2006年,麦克接到了波士顿大学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法学院的学费对他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字。但这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能够到法学院深造,意味着命运的大门已经为这个上进的美国小伙子打开了。为了上学,麦克借了14.5万美元。
2008年秋天,到了麦克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他很顺利地在马萨诸塞州总检察长办公室(Office of Attorney General)找到了一份工作。波士顿的秋天斑斓多彩,麦克的收获季节眼看就要到了。但是突然之间,金融危机来了。一夜寒霜,冬天粗暴地赶走了秋天。雷曼兄弟、房利美和房地美、美国国际集团,一家家庞大的金融机构轰然倒塌,甚至连通用汽车这样的百年老店也要申请破产保护。政府的预算一下子紧张起来,各个州都在裁员,麦克快到手的工作泡汤了。年轻的麦克没有灰心,他想,再考个证,兴许能进一步提高自己的竞争力。于是,他参加了马萨诸塞州和纽约州的律师资格考试。幸运的是,他顺利通过了,不幸的是,在这两个州,麦克都找不到工作机会。
麦克把宿舍里的家具都卖了,搬到了华盛顿。他的想法是,华盛顿又没有华尔街,这里受经济危机的影响总该小一些吧。每天早晨,麦克穿着笔挺的西装,揣着简历,一家一家地登门自荐,但每个地方都告诉他,对不起,没有工作。
很快,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麦克的银行账户上已经没有钱了,信用卡的额度也快用完了。麦克一个人在冰冷的大街上走了很久。第二天,他只好到现在这家书店上班了。毕竟,这里的书香,让人想起校园里的温暖,多少还能让他感到自己躲藏在文明世界里,就像一个虫子把自己藏在茧里。
后来,麦克又换了一份工作。他现在在美国住房保障部打工,每天要做的事情无非是打打电话、填填表。麦克不敢告诉同事,自己是个法学院的毕业生,他害怕别人会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这份工作的收入不高,即使再加上另外一份零工,麦克每个月还完了贷款,口袋里还是剩不了多少钱。但他已经不敢再有更高的奢望了。有时候,麦克也会想到他父亲那一代人。他父亲高中毕业,原本在工厂工作,22岁的时候就买了房子,还能养活两个孩子。麦克27岁才刚刚进入社会。他如今还要和别人合租房子,住的房间比在法学院的宿舍还局促破旧。
怎么会是这样呢?
这场金融危机不仅摧毁了雷曼兄弟,还摧毁了麦克的未来。千千万万个麦克是无辜的受害者。金融危机给美国经济带来的最大的创伤,就是居高不下的失业率。以往,经济衰退的时候,工人会失去工作,但到繁荣来临的时候,工作就会失而复得。但这一次不一样了。很多就业机会可能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英国Warwick大学的Andrew Oswald教授是专门研究幸福的经济学家。根据他的研究,失业对幸福的影响,仅仅次于亲人死亡和离婚。即使是像麦克那样,最终勉强找到了一份工作,但失去了的士气可能将永远无法重振了。衰退时期进入社会的年轻人,像赶上了一班慢车;繁荣时期进入社会的年轻人,像坐上了一班快车。绝大部分坐慢车的乘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别人的差距越来越大。越是落后,就越是悲观,越是悲观,就越发被动,最终的结果就是,越失业,越无能。金融危机对大学毕业生收入的冲击,大概要到十多年之后才能逐渐抹平,但人的一生中,实际收入的2/3是在事业的头十年挣出来的。20岁,是人生最敏感多变的季节,20岁不期而遇的一场金融危机,彻底改变了这一代年轻人的命运。一批批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就像诺曼底登陆时候的第一批士兵,还没有来得及爬到岸上,就已经被无情的子弹撂倒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对挫折和磨难准备得最不足的一代人。在过去二三十年,教育的理念越来越宽松、自由。老师和家长推崇的是快乐教育。这一代孩子,打小就在赞美和鼓励中长大。在这种环境下,他们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强烈,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生来就是要做人上人的。根据2009年的一份调查,在美国,74%的孩子认为自己比别人漂亮,79%的孩子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40%的孩子认为自己到30多岁的时候能一年挣7.5万美元。事实上,那一年30岁的就业者,能够拿到的中位数收入只有2.7万美元。靠着虚幻的赞美培养出来的自尊,鼓励的是懒惰而非努力工作,很难想象,这些孩子怎么面对日益黯淡的前途。
日本在过去20年的经历,将是其他欧美国家的殷鉴。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日本经济仍然处于高速发展阶段的时候,就已经有一些年轻人或主动或无奈地逃离了主流社会,不找工作,也不上学,天天待在家里。1990年日本泡沫经济崩溃之后,逃离社会的年轻人数量大增。到2002年,估计有大约250万年轻人长期待在家里,人们称之为NEETs(Not in education,employment,or training),就是既没有上学也没有工作或参加培训的年轻人。日语里还有一个专门形容这批年轻人的词,叫“hikikomori”,大意是“离群索居者”。他们大多和父母住在一起,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他们先是整天都不出门,后来几天都不出门,到最后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不出门,最高的纪录是十多年没有出过家门。吃饭的时候,父母或送外卖的把餐盘放在他们的门口。很多hikikomori的作息时间已经完全紊乱。他们在别人清醒的时候睡觉,在别人睡觉的时候清醒,一个人孤寂地坐在电视机前,收看午夜节目,或是整日整日地发呆、做白日梦。
年轻人失业带来的社会问题,才刚刚显露出来。慢慢的,金融危机的后遗症将发作得越来越明显。两位经济学家Paola Giuliana和Antonio Splimbergo的一份研究报告指出,经历了衰退的年轻人会改变对社会和政治的见解,而且将从此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从历史经验来看,衰退中的一代对社会不平等更加关注,总是觉得运气而非个人的努力是最重要的,他们会要求政府更多地干预经济体系,支持政府实施收入再分配。2010年的一份民意调查显示,在30岁以下的美国人中,只有28%的人认为其他人是值得信赖的,将近1/3的人认为决定其经济状况的最重要因素不是个人努力,而是外在的社会因素,42%的人觉得全球化给他们带来了不利影响。这一变化将深刻地影响未来的美国政治走向。
青年人失业已经成为一个全球现象。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无助而绝望的失业青年。而历史上,凡是在大量年轻人失业的时候,几乎都会出现社会动荡。
在美国,有大约10%的35岁以下的年轻人已经搬回去和父母一起住了。他们到目前为止,还只是阁楼上孤僻的成年孩子,而且越来越沉默不语。沉默啊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灭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而我们正坐在一个火山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