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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其人

2014-03-18王充闾

党建 2014年3期
关键词:庄子

王充闾

算来,结缘庄子已经60多年了。

记得在我就读私塾的第6个年头,“四书”、《诗经》、《左传》、《史记》都读过了,塾师确定:从是日起,诵读《庄子》。那是一部扫叶山房民国十一年印行的四卷本,是父亲回祖居地河北大名探亲时,在邯郸书局买到的。

不过,塾师讲解得并不细致,只是逐日地按照篇章领读一遍,提示僻字、难字读音,然后就要我们反复读,直到熟读成诵。真正把玩它的奇文胜义,体验到一些灵识妙悟,那还是中年以后的事。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的月亮早已沉没下去,花开叶落说不清多少次了,敬爱的塾师已然骨朽形销;而“口诵心惟”的绿鬓少年,也已垂垂老矣。沧桑阅尽,但见白发三千,只有那部《庄子》,依然高踞案头,静静地像一件古玩,意态悠闲地朝夕同我对视。而庄子本人,更是一直活在我的心里,不时走进魂梦之中。

A

庄子生活在战国的中后期,那是一个极端动荡不宁的乱世。面对世界的荒谬、社会的黑暗、民生的疾苦,庄子并非迥隔尘凡,脱略世事,也不是“丧己于物,失性于俗”,同流合污;而是在与众生同游共处之中,坚持自我的价值取向,“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实现精神对现实的超越。

作为人类思想史上首倡人的自由解放的伟大思想家,庄子视自由精神、独立人格、自然天性、逍遥境界为人生的终极价值。宇宙千般,人间万象,在庄子的视线内,物我限界泯除,时空阻滞化为乌有,大小不拘,久暂无碍,通天入地,变幻无穷。庄子的人生追求、价值取向,决定了他在封建统治者面前,不肯屈身作吏,覥颜事人;他完全没有飞黄腾达、荣宗耀祖、立功立德的期望。他所追求的只是真正的自由、自主;他的理想境界不过是做一只全靠自力、无恃无待的草泽里的野雉,走十步才啄到一口食物,走百步才能饮到一口水,尽管生计艰难,但它绝不冀求被畜养在笼子里。

闻一多先生说:“庄子穷困了一生,也寂寞了一生,他不肯仕进,并挖苦权贵,他的言行里映射着他的潇洒与放达;然而,最终取代他毕生沉寂的,是永久的辉煌。”庄子开辟了一个自由放达的精神境界、人生境界和艺术境界。他心目中的尘垢之外的世界,不是天国,不是西方净土,而是自己的心灵世界。他的反对“人为物役”、“心为形役”,超然物外、潇洒出尘的丰标,积淀在中华民族的性格中,为后世文人所追逐与景仰。在这方面,他不仅超越于先秦诸子,填补了先秦思想的空白,而且为后世文人营造了一块淡泊名利、排除物欲、确保心灵自由放任的精神土壤。

作为道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庄子继老子之后,开创了与正统儒家文化双峰对峙、相得益彰的另一个传统。如果说孔子具有十分执著的人生态度,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以一种无穷的理性力量感染着后人的话;那么,庄子则是凭着他超脱的人生智慧以及追求个体精神自由的诗意魅力,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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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思想、学问、功力,主要是作用于人的心灵层面与精神境界,也就是通过释放精神能量,陶冶、丰富人的精神世界,教人忘怀得失,超越现实种种庸俗的计较。

庄子明确地揭示了人生的有限性,从根本上阐释戒除贪欲,知足知止的道理。知足,是就得之于外而言,到一定程度就不再索取,不会事事、处处与人攀比;一个人活得累,小部分原因是为了生存,大部分来源于攀比。知止,是从内在上讲,主动结止、不要,从而抑制贪求,抑制过高过强的物质欲望。一个人的追求应该是有限度的,必须适可而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贪得无厌,紧追不舍;否则,让名缰利锁盘踞在心头,遮蔽了双眼,那就会陷入迷途,导致身败名裂的悲剧下场。可是,世上的常情却与此相反:“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庄子曾慨乎其言:“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庄子哲学是艰难时世的产物,体现了应对乱世的生命智慧。庄子无意逃避现实,但也不取凌厉进击、战胜攻取的强者姿态,唯以坚守本性、维护自由为无上律令。他所探究的中心课题,是如何在夹缝中生存,如何在乱世、浊世、衰世中养性全生、摆脱困境,其中涵括了一代哲人对其所遭遇的种种痛苦的独特生命体验。“人世难逢开口笑”,“新鬼烦冤旧鬼哭”。这样,每逢灾祸频仍的时日,那些处于“倒悬”之境的士子,穷途失意的文人,或者虽曾春风得意、后来却屡经颠踬磨难而豁然开悟的“过来人”,几度沧桑历遍,世事从头数来,他们都会从《庄子》那些警策的教示中,获取灵魂的慰安、心理的平衡,为心灵创伤、命运挫折、生活苦难提供某种抚慰;它使许多身处困境的人群从中悟解到,可以采取另一种方式活下去,可以从另一种视角看待问题、观察事物,从而在逍遥畅游中,卸却种种负累,解脱重重羁绊。如果用医学术语来表述,是起到了一种“消结化瘀”、“疏肝理气”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不妨说,《庄子》是失意者的《圣经》。

说到庄子的人生智慧,集中地体现于以生命为贵,以名位为轻,“完身养生”上。在先秦诸子中,体现了一种人生观、价值观的转换,体现了人类自身生命价值的认知和主体意识的觉醒。

庄子的人生智慧,最有名的是他的“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散木情结”。鉴于人世间种种纷争,寻根究底,全在于求名用智,庄子反复强调韬光养晦、藏锋不露的生存智慧,主张退隐、藏锋、遁迹、避世,“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庄子指出,德的失真是由于求名声,智的外露是在于争辩是非;名是人们相互倾轧的原因,智是人们相互斗争的工具。这两者都是凶器,不可以将它们推行于世。庄子提倡即便才德出众,也要形同无知,大智若愚,像是无知的婴儿一样,“行贤而去自贤之行”,“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不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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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的思想家中,庄子的思维方式是至为独特的。它具有非概念、非逻辑性的审美特征。作为哲学元典,《庄子》很少运用逻辑论证、推理的形式来阐发固定的结论;而是采取形象的类比的思维方式,使你在特殊的具体的直观领悟中去把握真理。论者一般都把它概括为“直觉思维”,即不经过逻辑分析而直接体察事物的内在本质;也有的考虑到它的突破常规、冲决框范、不受时空限制,以想象、联想和逆向、侧向为基本特征,而以“非逻辑思维”、“意象思维”目之。

庄子是艺术家的气质,他并不重视外在客观性的知识,而看重主体内在的感受;不重视概念的分析、剖断,而看重实际生活的感受;不重视语言文字的表述,而看重直觉的把悟。应该说,这类思维方式在先秦诸子中是独树一帜,独一无二的。闻一多先生说,庄子是“最真实的诗人”。就其直觉的、意象的、梦幻的、非逻辑性的思维方式,倒真的和诗人的思维方式有些相似,它使人想起中国诗歌史上的一大串诗人来。

《庄子》一书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寓言”、“重言”、“卮言”形式与叙事策略。他特别擅长把某些生活经验、生命体验和所要表达的“道”,巧妙地糅合到一起,然后以说寓言、讲故事的形式把它生动地描绘出来,使你难以将形象和哲理截然分割开来。其鲜明的特点:一是惯于运用虚构的手法,翘首天外,结想无端,所谓“皆空语无事实”。先秦诸子中,有的也经常运用寓言故事来说理论事,但庄子笔下的寓言故事,多出自个人虚拟,凭空结撰,异想天开,靠的是大胆的形象创造和海阔天空、出神入化的狂想,玄虚幽邈,荒诞不经;二是庄子讲故事,往往并不明确点出所要说明的道理,不是靠着雄辩滔滔、逻辑推理,而是凭借特异的形象思维,通过有趣的人、奇突的事、“芒乎昧乎”的语言文字,自然地展现出来,说完了转身离去,或者袖手站在一旁,听任读者去恣意猜想;三是讲述的人物形象、离奇故事以及趣谈,具有模糊性、多义性,可以做多种阐释,留下广阔的思索空间,需要读者反复地玩味,才能领悟其深层含义;而且,随着视角的不同,读者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所谓“一百个人读了,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这在先秦诸子中,也是最有特色的;四是所讲述的内容,富有哲学意蕴,有些是人们习常见惯的事情,却含有深邃的道理。看了庄子那些“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寓言故事,又考虑到“小说”之名确是始见于《庄子》,我们会自然地联想到后世的小说作品。宋人黄震有言:庄子“眇来宇宙,戏薄世人,走弄百出,茫无定踪,固千世诙谐小说之祖也”。

《庄子》是先秦时期一部高妙、精深的哲学名著,又是一本泽流万世、传之无穷的散文精品。面对《庄子》这部具有世界性意义的文化元典,宛如置身一座光华四射的迷宫。玄妙的哲理,雄辩的逻辑,超凡的意境,奇姿壮采的语言,令人颠倒迷离,眼花缭乱,意荡神摇,流连忘返,不禁叹为观止。清初文学批评家金圣叹认定其为“天下第一奇书”,还把它同《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并列为“六大才子书”。

现当代中国两位文学巨擘鲁迅与郭沫若先生,对于庄子的文学成就,也都给予极高的评价。鲁迅说,“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重点放在当时。而郭沫若则着眼于后世,他说:“不仅晚周诸子莫能先,秦汉以来一部文学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响之下发展的”;“他那思想的超脱精微,文辞的清拔恣肆,实在是古今无两”。

如果把视线扩展到域外,那么,同样会列出一大串金光耀眼的名字:美国作家梭罗、英国作家王尔德、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墨西哥诗人帕斯、苏联时期文艺评论家什克洛夫斯基……这些大名鼎鼎的文学“大腕”,竟然都是庄子的崇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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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那些发生在过去的时段,曾经被所谓“相斫书”或“断烂朝报”所大书特书的人和事,无论其为王朝递邅,列国争锋,还是祸起萧墙,沙场喋血,都在终古如斯的时序迁流中,随着历史帷幕的落下,统统收场了,除了一抹斜阳落照,几块断碣残碑,没有留下更多的身影,后世之人早已淡忘如遗。

可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伟大智者关于社会、自然、人生,人性、心灵、命运等课题的思考与阐释,却仍然像磁石一般,强有力地吸引着千秋万代的后来人。庄子乃其佼佼者。当然,也无须讳言,同一切伟大的历史人物、伟大的思想学说一样,生活在两千三百年前的庄子及其哲学思想,充满着内在的矛盾,也存在着鲜明的历史局限性。

西方一位哲人说过,伟大人物可以塑造一个时代;而一般的人只能被时代所塑造。无疑,庄子是伟大的,但他却既未能、也根本不想通过事功去影响社会、塑造时代;当然也谈不上“被时代所塑造”。他,只是自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我。他从来都不是公众人物,终其一生都与世俗观念相忤,未曾更不屑于为着那些身外之物而营谋、奔走;他的最高需求只是身心自由。应该说,他的一生,是过得足够的轻松自在,足够的自得自足,足够的从容潇洒的。

现代著名学者钱宾四先生说过,“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往往有并无事业表现,而其人实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是文化传统中的大人物,他们承前启后,从文化传统来讲,各有他们不可磨灭的意义和价值”。

庄子正是如此。在苦涩的“人间世”,作超越的“逍遥游”;他在为后世创辟了一条回归生命本体的路径,开启了一扇走出生命“围城”的门户之后,便像清风、白云一般飘然而去。

(责任编辑:王锦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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