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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

2014-03-18叶清河

广州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海文卡位沙井

叶清河 广东清远人,生于1980年,曾经从事过中学教育、企业内刊编辑等工作,现为电视台记者,广东省作协会员,已发表中短篇小说《月婆卖猪》、《心灵秘史》等多篇。

1

那时候罗奇站在楼顶上,俯瞰着这座城市。罗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站到楼顶上的,那些地面的人群、车流,无声地来来往往,那些马路的红绿灯,有节律地交错闪烁,那些林立的广告牌,冷着一张从早到晚不变的脸,这一切就像是一场电影缓缓播放,而此刻罗奇成了荧幕高处的那个观众。也许并不仅仅是观众吧,而更像是超越了地面这个界别的那么一个画外之人,踩在了云端之上,看着这忙碌的芸芸众生,不觉在心底里泛起了一丝怜悯和得意。

突然地,背后不知道是谁给推了一把,那么狠狠地,罗奇就掉出了楼外,一直地往下掉。罗奇心里一阵恐慌,想大喊却喊不出来,那些楼层的玻璃窗在眼前一闪而过,风在耳边呼呼地叫。有那么一刹那,罗奇以为自己是在飞翔,展开的双手成了一双翅膀。然而,速度越来越快,身体越来越重。罗奇闭上了眼睛,脑袋里一片空白……终于,“轰隆”一声,像一块豆腐脑摔到了地上,豆腐的碎花四溅,血漫了出来,热气腾腾,浸了一摊。罗奇感到了一阵剧烈的钝痛,似乎也伴随着那么些快感,也许是灵魂溢出了肉体的束缚吧。罗奇在心里大喊一声:我死了……

猛地罗奇就醒过来了,却原来又是发了噩梦。

几天来都这样,当坐在库房的工作卡位里,双手忙乱地侍弄着线上流过来的玻璃容器,罗奇就总会陷入一种昏沉之中,意识就渐渐地变得模糊、错乱,直至又发起了噩梦。这个库房容纳了一千多人,共有四十条生产线,罗奇所在的是第十九线、第六卡位。这个库房生产玻璃容器,当容器流到第六卡位的时候,罗奇要做的是左手抓起容器,右手摁下一直抓在手上的喷枪,枪口就会喷出蓝色的火舌,在容器口上灼烧一圈,容器口的玻璃就会熔化,然后传给第七卡位。第七卡位的负责在容器口上造型,趁着玻璃还处在熔化的状态,根据要求造出梅花状、牡丹状、或者百合状。然后又一直传下去,到了生产线的最末端,就会成型、装箱,送到下一个库房。

在地面上的时候,干过这个工作吗?罗奇并不知道,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好像是没有这个工作的。这里面有很多的库房,但到目前为止,罗奇也不知道其他库房是干什么的,甚至每天他回来后,就只能一直地坐在自己的卡位上,这个库房别的地方他都去不了。在这里,每个人都配有一个铭牌,上面以字母和数字组合,标示着所能到达的位置,要是走错了门,门禁是会发出警报的。比如罗奇的铭牌上标示的是:B1、D5、M6、L4、P7,现在罗奇知道了,B1指的是库房,D5是宿舍,M6是饭堂,但L4和P7指的是什么地方,却还没有弄清楚。每个库房的人,所穿的制服也不一样,主要以颜色来区分,比如这个库房里,人们穿的都是橙色的制服,胸口和后背上横着一道荧光条,即使是在暗淡的地方,灯光照上了也能反射出强烈的光,就知道人在哪里了。基本上,罗奇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刚才罗奇走了下神,线长长条巡查过来了。在这里,人们都没有名字,长条是人们私下喊线长的绰号。长条三十多岁吧,脸色黝黑,身材壮实,他穿的也是橙色的制服,不过手臂上缝了一只白色袖章,可以在线上来回走动。罗奇的卡位上,玻璃容器已经堆成了一小堆,有几个容器被挤出了传送带,随时要掉到地上了。长条喊了一声:43号!罗奇就扎了一跳,就是那一下,罗奇醒过来了,43号,就是罗奇的号码,已经跟随罗奇好几天了,如今只要听到这个数字,他就会条件反射般扎醒过来的。再看面前堆积的容器,罗奇手忙脚乱了,有的容器已经滚到了地上——库房地面铺的都是软泥,那些容器倒是没有摔破的——罗奇赶紧又爬到地上,去捡掉到地上的容器。43号!长条又喝一声,双手抓着罗奇的衣服,把他拉回到了卡位上。

这里出了情况,把库长大头惊动了,也赶了过来。库长的手臂上的袖章,是银色的,他四十岁左右吧,身材矮胖,圆圆的脸,下巴长了一颗痣,痣上又长着几根毛,比手指还要长的,刚好就从戴着的口罩边伸了出来。大头铁青着脸,问长条,怎么回事?长条指了指罗奇,说这个新来的,出了点差错。大头说,别拿新手跟我作借口,你有没有培训?长条吞吐着说,最近人手紧张呀,培训当然是有的,一边上岗,一边培训吧。大头哼了一声,说长条呀,就你线上人手紧张吗?人手紧张我给你配了人了,但你要把人用好呀。说着,大头就从口袋里翻出了一个方印,又抓过长条胸前的铭牌,抽出了里面的一张纸片。长条讨好地笑着,说大头,别嘛,我改的。大头脸上的肌肉一点没动,倒是那几根毛飘了一下,他在纸片上给按了个红印,塞回给了长条,走了。罗奇隐约知道的,要是被上级按的红印积累到某个数字,是要受某种相应的惩罚的。长条脸色就黑了,对着第七卡位喊着,老木,让你带着人的,你到底有没有带?老木五十多岁了,防护眼睛后他的眼窝深陷,眼睛眯缝得像条线,没有接长条的话,只是继续地给容器造型,听凭发落的样子。长条就抽出了老木的铭牌,给按了个红印。转过来,扯过罗奇的铭牌,也给按了个红印。长条说,再有下回,直接让你们俩关禁闭。

好歹事情是过去了,罗奇已是一身的汗。想起来,这真像是发了一场噩梦呀。

那天罗奇在路上走着,刚下过雨的,天被洗刷之后显得更阔朗了,他心情好像不错的,也许还哼起了小调。突然地,脚底下的地面却被抽空了一般,他猛地就往下掉。一直地往下掉呀,天空不见了,地面不见了,四周渐渐变得黑暗,罗奇感觉自己成了一块石头,速度越来越快。在那么一刹那,罗奇记了起来,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他是抬头往天上看了一会的,天上出现了一条彩虹,好久没见过彩虹了。然而,罗奇眼睛的余光,也瞥到了地面的,那个沙井,好像没有了沙井盖,是空着的。他在心里猛地打了个冷战,还提醒过自己要绕过去,但脚已经踏出去了。罗奇在心里骂着,是哪个混蛋呀,竟然把沙井盖偷去了。其实沙井盖被盗,路人不小心摔沙井里的事情,新闻上也报道过好几回了。然而,这沙井很深呀,好像是掉很久了,还一直在往下掉,有那么一阵,罗奇甚至感到自己变成了一片叶子,那么轻飘飘的。罗奇又记起来了,那天,母亲是约了他的,两个人要见个面。可是,是要到哪里呢,又是要做什么呢,罗奇却都不知道了。罗奇的记忆,就在这里断了,再前面的事情就怎么都记不起来了。然后,他感到自己好像是昏厥了,又好像感到了钝痛,又好像是看见了一块豆腐脑摔到了地上,啪地摔成了碎花……endprint

当醒过来,罗奇就发现自己在地底下了。到如今,罗奇依然不敢相信的,在这地底下面,竟然有着这样的一个世界。他用手抹了抹自己的双眼,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了,可还是暗淡,地上是潮湿的,四壁都是软泥,碰哪里都会黏着手,碰上了那种黏乎乎湿糯糯的感觉,就怎么都甩不掉了。他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圆穹的空间,抬头看去,头顶是一个锅盖的形状,却是幽黑的一团,看不到顶头。面前是一条通道,昏暗得也只能看见几步远。罗奇的心就蹦达蹦达地跳起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他努力地回想,却感到头一阵阵地赤痛。

传过来了“霍霍霍”的脚步声,还有昏黄的亮光渐渐地靠近。罗奇躲到了圆穹后面,探出头去看。脚步声渐渐地近了,罗奇也终于看得清楚些了,走过来的是一队男人,脚上穿着长靴,绿色的长裤和长衣,衣服胸前和后背上横了一道荧光条,额前戴着一盏探灯,那亮光就是从那探灯里发出来的。罗奇没能看清楚那一张张脸,却看见脸上两颗眼睛,黑洞洞的。那些男人走过了,通道里的亮光一点点散去,又重新变得幽暗。罗奇撑着想站起来,跟上那群男人,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散架了,没站稳了,又坐了回去。

有那么一阵,罗奇以为自己是死去了,已经变成了一个游魂,这就是去赴鬼门关。通往鬼门关的路,就是这样的吧。罗奇就下狠劲地在身上抓,指甲把皮肤刺穿了,的确是痛的。很快,血流出来了,紫黑色的,团起来又像是露珠,罗奇伸出舌尖去舔了一下,腥臭、却又烫热,于是他知道,自己的确还活着。罗奇软倒在了圆穹里,但是那一刻他的意念却是那么清晰:一定要离开这里,回到地面上去。

丁零零、丁零零……收工的铃声响起来了,库房里起了些骚动,人们都站了起来,似乎有个人在暗角里喊着口令,然后就都离开了卡位,陆陆续续走出了库房。罗奇舒了一口气,又过去一天了,是第四天了吧,也许是第五天,这里没有日历,白天黑夜也不分明,罗奇都被搞糊涂了。

2

洗澡的时间是半个钟,吃饭的时间也是半个钟。

在这里,逗留在任何的区域,都是有时间限制的,错过了限定的时间,门禁也会响警报的。因此出了库房,众人就直奔洗澡间去了。洗澡间里,挤满的都是赤条条的身体,随着走动,胯下的那根东西也在放肆地摇摆着,似乎是在库房里憋屈得久了,在这里就要特别地无所顾忌的。在这个地方,也好像只有男人,反正到如今,罗奇还没曾看见过一个女人。罗奇站到了水龙头下,水从头上倾注而下,流过了身体,又流到了沟渠,哗啦啦流走了。在库房里一直僵硬着的身体,似乎是被激活起来了。罗奇闭上了眼睛,暂且享受这一刻的惬意。

然而,一闭上眼睛,却又想起了过往的事情。那天从沙井掉下来后,罗奇一直在圆穹里呆着,直到恢复了力气,又碰上了一队走过来的男人,还是穿着绿色的制服。他们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罗奇在后面尾随着,走过了长长的通道,来到了一处阔大的空间。刚才的那队男人却不见了,眼前是不断来往的货车。在最近处,就有一辆货车正在装货,车下和车上,都有绿色制服的男人在忙碌着,车下的往上搬,车上的从下接,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那些绿色制服呢。那些装载的货物,是一些方形的木箱,只是不知道木箱里装着什么。还有拖车在不断地拉来货物,然后又把空的拖斗拉走。不时地还会走过来一个穿天蓝色制服的,对装货的绿色制服们指指点点,手里拿着的对讲机,则在叽叽呱呱地叫着……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罗奇心里一阵阵地恐慌,却又不由自主地朝货场走去。这个时候,警报突然响起来了,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几个保安,都穿着制服的,为首的问罗奇,你是哪里来的?罗奇却答不上来,那为首的手一挥,后面两个保安便扑了上来,一边一个架着把罗奇带走了。后来,为首那个保安在对讲机里讲了一通,似乎才弄明白了该怎么处置罗奇,把他带到了现在的库房里,与长条进行了交接,就这样,罗奇被安排在了第十九线第六卡位。后来罗奇才知道,这里新招了一批工人,其他的都到了,可就是有一个迟迟未到,于是罗奇便被当成那个人了。保安对长条说,别让他再乱跑了。罗奇辩解说,我不是这里的。长条对保安笑着,说刚来的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了。保安走了,罗奇还是坚持说,我不是这里的。长条回过头来,一拳就打在了罗奇的肚子上,罗奇痛得蹲了下去。然后,当罗奇再站起来的时候,罗奇就感觉自己乖巧了,他被安排穿上了制服,戴上了铭牌。长条说,你给我装明白点,你就是这里的!

想到了这里,罗奇的泪水滚出来了。到如今,罗奇都没能明白自己怎么会到这里,这一切都已经超出他所能想象的范围了。然而,由不得他多想了,洗澡间里人们陆续地走了,这里渐渐地又变得安静了,罗奇也赶紧穿好了衣服,直奔饭堂而去。饭堂里涌动着更多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饭堂里也是分区域的,可以看见各色各样的制服,绿色的、蓝色的、褐色的,不同的制服走进不同的区域。在这里,无论什么时候,制服都是唯一的服装,跟铭牌一起,永久地固定着一个人的身份。罗奇伸出饭盘去,每人能分到三个菜、一勺饭、一碗汤。罗奇盛了饭菜,头脑里突然又有些迷糊了,这么一迟疑,后面的人就催了,妈的,还不快点!罗奇就走了开来,挤过了涌动的人群,在靠墙边的条桌上,到底找了个空位。依然是像谁在暗地里指挥着一样,只听得见四周一阵阵吧嗒吧嗒的声音,罗奇感到是饿了,也赶紧吃了起来。

回了宿舍,宿舍里人们也在忙着进进出出。有人在抽烟,宿舍狭小的空间里一阵烟雾缭绕。有人在墙壁的镜子前反复地梳头,似乎是要去赴一个多么重要的约会。有几个人围在一起在说着下流话,突然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罗奇对面床上的,是厚脖,线上第十五卡位的,三十来岁吧,正看着一张照片出神。后来,那些人就陆续地走出去了,宿舍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厚脖还是在看着照片,罗奇侧过眼看了一下,是个年轻的女人。突然,厚脖问,你也不出去走走?罗奇看了看四周,再没有别的人了,说不知道该去哪里呢。沉默了一阵,罗奇又试探着问,那是谁呀?厚脖倒是直接,说我老婆。罗奇说,怪不得你看得那么入神,想她了吧,有空就回去看看她嘛。厚脖冷笑一声,说我自打二十三岁结婚,然后进入了这里,都快十年了,还没看见有人走出去过呢。罗奇有些慌张了,压低了声音,说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呀?厚脖说,这里是朝阳工业区呀,你进来了也不知道?罗奇说,我真的不知道。就想起了自己掉沙井的事,不会这个人也是从沙井掉下来的吧,就又说,当初你是怎么进来的?厚脖说,老乡介绍进来的呀,他们说这里招工,我就过来了。不过他们都分散在了其他的库房,我们也很少见面了。罗奇说,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我是从沙井上掉下来的。厚脖牢牢地盯着罗奇看了一会,的确是不相信的,说别逗了,沙井里掉下来的,不把你摔死了?罗奇说,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可事情明明是真的呀。厚脖说,你是刚来,产生幻觉了吧?刚来的人,都容易产生幻觉,我那时候,一天到晚头脑都是昏昏沉沉的,好像是在做梦一样。罗奇吃惊地看着厚脖,想难道真的只是幻觉吗?可是在沙井里掉下来的记忆,却是那么地真实,怎么可能是幻觉呢?罗奇说,那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厚脖说,从工业区的入口呀。罗奇说,这里还有入口?厚脖说,从大门进了工业区后,转过了一些路,然后就到了入口,从入口进来之后,再通过了一条通道,然后就到了楼梯,我记得是转了两圈吧,然后就下来了。罗奇无法确定厚脖的话是真是假,但他宁愿相信那是真的,如果厚脖进来的时候,是有入口的,那么相应地要出去,也一定是有出口的呀。对,今晚上就去找到出口,离开这里。endprint

罗奇就走出了宿舍,一直沿着通道,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罗奇心里是恐慌的,通道里一片昏暗,额头的那盏灯照到路上,不断地摇晃着。他选择了人走得少的那条通道,继续地朝前走。渐渐地走过的人更少了,四周变得冷寂,又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往前看去,每条通道都是一样的,该往哪里走呢?这个时候,罗奇只能赌一把了,他拐进了右边的那条通道。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迎面却走来了几个人,是穿紫色制服的,头上的灯光照到对方衣服的荧光条上,反射回刺眼的光。由于心里发虚,罗奇低下了头紧紧贴着一边墙壁,等那几个人走过了,才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渐渐地,却听到传来了歌声,旖旎缠绵的。顺着歌声走去,面前突然就出现了万紫千红的场面,到处是霓虹灯闪烁,更令人惊奇的是,一些店面门前竟然还站着些女人,原来女人都躲在这里了。这里又是什么地方?罗奇感到自己没有退路了,继续往前走,穿过了门禁,门禁却没有发出警报,罗奇才明白了,原来这里是允许到达的地方。突然,就看见老木从一个店面里走出来了,此刻的老木,似乎是变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库房里那个谨小慎微的老木了,他那么轻狂地拍了拍挽在身边那女人的屁股,那女人娇嗔地喊了一声,让罗奇的皮肤一阵发麻。老木就从兜里掏出了钞票,塞到了那女人的乳沟里。罗奇的眼睛和老木对上了,老木笑了一下,就走开了。门口站着的另一个女人,立刻过来拉着罗奇,要把他拉进去。罗奇记了起来,摸了摸兜里,是空的,他从沙井里掉下来后,后来被穿上了制服,原先的衣服以及兜里的钱包,都不知道被扔哪里去了。罗奇就赶紧挣开了那女人的手,跑了出来。那边女人们一阵浪笑,哎哟哟,还害羞呢……

罗奇胡乱地又跑进了一条通道,在里面没有目的地乱转,连他自己都转得头晕了,也不知道是转过了多少岔路。突然地,他停下来了,吃了一惊,原来已经转回来了,面前就是宿舍了。宿舍里,厚脖不见了,其他一些人回来了,老木也回来了,正在床上,翻开了一个小本子,在记着什么。

3

每天中午,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是允许晒太阳的。这个时候,人们都会涌到一个操场上,那里头上有一个圆形的天井,太阳光就从井上照下来。

罗奇站在了井下,贪婪地享受着这每天难得的阳光。在昏暗的灯光下呆得久了,人的眼睛会变得有些弱视,每次来到天井,都得适应好一阵,才敢在阳光下睁开眼睛。抬头看上去,天井那么高那么高,似乎能一直通到了天边。井外,是一片蓝天,飘着几朵白云,偶尔地还有蝴蝶在井上飞过,扇动着斑斓的翅膀。今天天气晴朗,阳光那么温暖,晒到人的脸上、手上、身体上,与裸露的肌肤相触,感觉是猫用尾巴轻轻扫过。身体上潮湿的气息,也似乎在一点点地离开身体,那种黏黏腻腻的感觉在悄悄瓦解。

后来,井上的那只蝴蝶飞走了,井口上却还是那么安静,还是蓝天白云,只是原来那两朵白云,其中的一朵分成两朵了,变成是茸茸的雪花团,另外一朵却越来越像是一具脸谱,那脸谱很像是一个人的,只是记不起来了。迷糊中罗奇又想起了掉下来的事情,那天该不是就从这样一口井掉下来的吧,可是沙井口不会有这么大的呀。突然,罗奇头脑里又好像灵光闪了一下,他想到了父亲,原来和母亲的约会,是跟父亲有关的,好像是要去见父亲。那么,父亲去哪里了呢?在罗奇的记忆里,虽然记起了父亲来,可是对于父亲的印象,却又是模糊的,要把他的样子拼凑出来,却只是一些碎片,成不了一张完整的脸。那么,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母亲约他去见父亲,又是要做什么?可是,不能再想了,头一阵阵地撕裂般痛……

人们又陆续地走回了库房里,坐回了自己的卡位上,传送带又开动起来了。依然是做玻璃容器,依然是拿着火枪给容器口烧灼,库房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味,这样一种气味甚至有那么点甜,罗奇不觉伸出了舌尖,在空气中舔了一下,卷回来品着。旁边的老木扭过了头来,骂了一句,你疯了你?罗奇看老木时,玻璃镜片背后还是那双深陷的眼睛,老木命令说,快戴上!罗奇就回过头来,戴上了防护眼镜、口罩。但罗奇实在戴不习惯,放眼看去整个库房,也不是所有人都戴眼镜、口罩的,所以有时候罗奇会嘟哝一句,他们也不戴呀。老木就会骂一句,他们我管不着。由于不能尽情地骂,只能压着嗓子,但又必须表现出痛恨的样子,老木扯得脖子上青筋暴出。罗奇偏就有些不想买他的账,心里说,你管不着他们,也管不着我,你谁都管不了。可是,到底没有说出口,到底还是戴上了。这个时候,老木脸上就放松了,重新投入了他的工作中。罗奇不觉又想起了,那天看见了老木跟女人调情的情景,心里总是有一种奇怪,现在这个老木,跟那个老木真是太不像了。

长条巡视过来了,在罗奇的位置边上站着,罗奇把腰再挺直了些,眼睛牢牢地盯着传送带上的容器,努力让自己专注起来。然而,即使没有回头,罗奇也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目光,像是喷枪灼热的火焰,直直地射到后脑勺上。此刻罗奇对于空间的感觉,是那么的强烈,整个库房本来就局促,此刻就更显得逼仄了。甚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暗暗地抽搐,血管在皮肤下一阵阵地起伏。长条站了一会后,终于挪到了老木后面去。罗奇在口罩里不觉轻轻舒了口气,眼睛的余光往老木那边瞄了下,老木倒是有些漫不经心,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干着活。但是老木的肺部却不争气,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突然地咳嗽了两声。长条对着咳嗽声有些不满,但到底没发作,又站到了下一个卡位后面去。一直到了生产线的末端,又从另一边绕了回来,依然是在每个卡位后站一会,一个卡位都没漏。长条每天都得在线上来回巡视的,不过今天却特别地认真了,气氛也不觉变得有些紧张了,总觉得会有事情要发生的。

的确是有些不寻常的,连大头也都过来了,也是在线上一个一个卡位地监视过去。他手中拿着的对讲机,就一路嗡嗡地叫着,大头不时地在对讲机上喊两句,短促、干脆、坚决!后来大头和长条就在线上碰着了,两个人靠得很近,长条嘴巴向着大头的耳朵,在汇报着什么。然后,大头瞪了长条一眼,拿着的对讲机天线都戮到了长条的胸口。突然地,大头的助手走了过来,递给了大头一张A4纸,上面似乎打印满了字的。大头略看了一下,哼了一声。然后,他们就一起走向了线的前端,一直走到了第二卡位,把矮脚菜拉了出来。矮脚菜四十多岁,平时话不多,此刻却显得很激动,不肯跟长条他们走。拉扯了一会,长条从旁边抓过了一根铁条,甩在了矮脚菜的肩膀上,矮脚菜就软了,然后就被拖走了。endprint

罗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又好奇又紧张,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自己。罗奇向老木那里看了看,老木无动于衷,就像是线上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一般,依然是那么不紧不慢地干着活。一段时间后,大头和长条都回来了,整个库房都停下了工作,人们在走廊里列成了队伍,听大头训话。这回罗奇大致弄清楚了,原来线上生产的玻璃容器,被送到另外一个库房,那个库房是生产原料的,结果在用玻璃容器装原料的时候,却造成了原料变色,虽然肉眼看不出,但仪器却检测出来了,当批原料全部成了废料。听到这里,罗奇有了些醒悟了,一直以为这公司只生产玻璃容器的,原来这玻璃容器只是用来装产品的,那么公司里生产的产品又是什么呢?然而,由不得罗奇多想了,大头又继续在上面发话,当原料质量出现问题后,那个库房原先还以为是内部出了差错,但反复检查了一个星期都没有结果,于是就怀疑到了装原料的容器上,果然就给查出来了,是容器烧制时被掺了杂质。刚才大头和长条在线上来回巡查,原来就为的查出这个,后来技术人员给排查到了,问题就出在矮脚菜的那个工序上,所以才把矮脚菜给抓走了。大头警告说,谁要是再耍小心眼,谁没有好果子吃。结果当天晚上,整个库房都得加班。不过那所谓的产品到底又是什么呢?

回到宿舍,所有人都已经累得七倒八歪的,只有长条和矮脚菜的床铺是空着的。罗奇悄悄挨过了厚脖的床铺,轻声说,矮脚菜今晚还会回来吗?厚脖说,他还想回来?罗奇说,他会去哪里呢?厚脖说,能去哪里?拉去禁闭了。禁闭这东西,罗奇听好几回了,当下就更好奇了,说什么是禁闭?厚脖说,就是扔进一个空地里,那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人,什么都没有。人被扔进去之后,什么都干不了。罗奇说,那不更好吗?都不用干活了。厚脖冷笑说,等你进去了,你就知道了。你天天干活的,突然不让你干了,你被闲置了,你就会感到恐慌。过不了多久,你的手就会发痒,你的脚会发痒,你的身体会发痒。然后,整个人绵软无力,像被掏空了。这个时候,你才知道,有活干也是多么的好呀。听长脖这么一说,罗奇倒有些惊呆了,说那得关多久呀?厚脖说,他这可是大罪,没个十天以上,能放出来?罗奇说,矮脚菜平时话也不多的,倒没看出来呢,他怎么就会做那样的事了?厚脖说,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他。罗奇说,那禁闭的地方,你进去过吗?厚脖冷冷地看着罗奇,眼睛里满是恶毒,罗奇吓了一惊,忙说,我不该问的。厚脖哼了一下,有些凄然地说,那地方,谁想进去呀?然后,厚脖就转过了脸去,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罗奇回到了自己的床铺,心里还一阵阵地发寒。过了一会,长条回来了,把老木又喊了出去,罗奇心里就更紧张了,难道不止矮脚菜一个,连老木也牵扯上了?再过了些时间,长条和老木回来了,似乎老木并没有牵扯上,罗奇这才又松了一口气。然后,就都睡下了,罗奇却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才迷糊地睡着了,却又发起了噩梦。罗奇又站到了楼顶上,那楼很高呀,他纵身就往下一跳,身体就不断地往下掉。好像是很久了,突然就轰隆一声,一块豆腐脑摔到了地上,碎花四溅。罗奇就醒了,摸了摸自己,还是在的,只是满身的冷汗。

矮脚菜是在五天后回来的,他的脸色苍白,身体好像是缩小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刚走进来的时候,罗奇还以为那是一具衣服架子呢。那时候洗澡、吃饭的规定时间早过了,长条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了热水、饭菜,指挥着矮脚菜去洗澡、吃饭。矮脚菜倒是听话,长条喊他去哪就去哪,喊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罗奇就又有些奇怪了,这长条对线上哪个人都不会有好脸色的,如今对一个矮脚菜,刚犯了错误回来的,怎么变得那么上心了?罗奇悄悄地问了一下老木,老木说,矮脚菜和长条是同一批招进来的,以前也常在一块,后来长条被提拔了,两个人才渐渐走远了。这回该是长条给说了好话吧,要不哪能关了五天就出来了?罗奇听了,心里又一阵迷惘,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4

库房的正面墙上,有一个大幅的橱窗,常常会张贴出一些上头下来的通知、公告等文件。看得多了,罗奇渐渐发现了规律,这些文件的来源主要有两类,一类是云山市朝阳工业区分公司的,一类是云山市朝阳集团公司的,究竟这分公司和集团公司是怎么区分的,罗奇却并不明白,线上似乎也没谁搞明白过。罗奇还注意到的是,文件上常常还会有一个签发人:董事长关大胜。听说这些文件,都是从地面上一级一级地传下来的,而这个叫关大胜的,就是公司里居于最高位置的那个人了吧,只是库房里谁都没有看见过他,长什么样的说话是什么口音年纪有多大了一概不知道,只知道是有这么一个人,是他决定着这个库房里每一个人的命运。

这天罗奇发现橱窗里又贴出了新文件,文件上依然是有董事长关大胜的签名,说的是公司将开展“站好每一个岗,严把产品质量关”的活动,活动将深入到园区的每个片区、每个库房、每条生产线,号召全体工人充分发挥公司主人翁的精神,积极就“如何严把产品质量关”的问题,向分公司、集团公司提出宝贵意见,意见将自下而上层层审核、上报,直至汇总到集团公司董事长办公室,并又办公室对建议进行可行性研究,建议一经采纳将给予奖酬……罗奇读着这份文件,总觉得是有所指的,不知道是不是与前段时间矮脚菜的事情有关联。突然地,罗奇的头脑似乎又被敲了一下:既然这些文件可以从地面上传下来,那么就一定存在着一条上下通行的通道。这个顿悟让罗奇兴奋了起来,只要找到了那条通道,不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到地面上去了吗。

这天夜里,听着宿舍里鼾声四起,罗奇悄悄地爬了起来,再次开始了他的出逃行动。出了宿舍,罗奇选择了跟上次相反的方向,走过的通道依然是低矮、昏暗、潮湿,不过显得有些安静,偶尔地会碰上一个人,蓝色或褐色制服的,相互都有些警惕,赶紧往自己那边的墙壁靠。罗奇继续前行,过了几个岔路,都用铁片在路口的墙壁上,给画了个叉,留下标记。这样地转了些路,走进的通道变得明亮了,路面似乎也干爽了些,隔一段还会有些阴生植物,开着几朵零星的花,似乎预示着通向的是高级别的片区。也许是走对了,出入口应该开在高级别的片区,于是罗奇心里就踏实了,赶紧加快了脚步。

不久之后,罗奇就遇上了一个门禁,有保安在那里把守着,罗奇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上去。保安让罗奇把铭牌给了他,扫了一眼就呵斥罗奇,你的铭牌不对,快离开这里。罗奇知道不能硬碰硬,装作不知道,说是吗?一面朝门禁里面看去,里面过道上码着一两排木箱子,一直延伸到那边库房的门口。罗奇就想起了刚来那天,在货场上看到正在装运的木箱,难道这些木箱是准备装运出去的?木箱里面装的到底又是什么呢?保安赶罗奇了,还不快走!罗奇歉意地笑着,尽量表现出最谦卑的态度,说我这就走,掉过头,沿着通道往回走。等到了岔路,又转入了另外的一条通道。endprint

这就像是翻扑克牌吧,一直这样地翻下去,总能找到你要的那张牌的。罗奇的信心更足了,这样一直走,又走到了一个门禁前,有几个保安在守着。罗奇尽量地把胸膛挺直,眼睛努力地注视着前方,让自己装得理直气壮,但心却跳得厉害。没等罗奇走到门禁,有个保安就已经跨过了门禁来,在门禁前两步把罗奇拦住了。保安举着警棍,说你来这里干什么?罗奇说,来办点事。保安哼了一声,用警棍戮着罗奇的胸口,说你以为这里是谁都可以进去的吗?罗奇说,你就通融一下嘛。保安冷笑一声,通融?你有批示吗?罗奇说,什么批示?保安说,通行批示呀。罗奇摇摇头,保安喝一声,那你还不快走!

罗奇心里叮嘱自己不要跟保安闹起来,张眼却看见门禁里,一个库房灯火通明,从门口处看进去,隐约地看得见有一排排的玻璃容器,里面装着一些浓稠的金黄色的液体,像是蜂蜜。罗奇记得那些容器的,他们就是库房里生产的,难道这里装着的金黄色液体,就是公司的产品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出入口一定就在这附近吧,因为有了这个想法,罗奇就想再求求保安,尽量用出了谦卑的语气,说你让我过去吧,我真的很需要在这里过去。保安又冷笑一声,你还没完没了了,再不走信不信我打你。罗奇感觉自己几乎是在哀求了,说你就让我过去一回吧。保安推搡着罗奇,快走,推了几把,罗奇还是不舍得走。门禁后刚才一直在看的几个保安,也走了过来。罗奇心里明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是要走了。只得又回了头。

可是罗奇真的不甘心呀,眼看着出入口就在附近了。于是,在回到岔路之后,罗奇又走进了另外一条通道。这通道的灯光又比刚才的更明亮了,每过一段还有个小小的喷泉,喷出美丽的水花。罗奇觉得,这回怕真是走对了,路上碰见了两个人,站在了喷泉后的间隔里,看着好像是保安,在那里细细地说着什么,还有一亮一亮的火光,好像是在抽烟。罗奇不敢多看了,压低了头快步走过,过了一会,后面却有人喊过来,前面那个是谁?站住!罗奇回了下头,是那两个保安跟上来了,罗奇不管了,跑了起来,两个保安在后面紧紧追着。要靠近门禁了,门禁那里的保安也被惊动了,后面两个保安喊着,抓住他!那保安就在门禁中间站着,只等罗奇过去。

罗奇脚步慢了下来,艰难地作着抉择,是撞过去还是不撞呢?眼睛再看了看前面,门禁后面依然是一段通道,空阔的地面上停着好几辆小车,隐约地可以看见一个门口,门后面似乎就是一段楼梯。真的是楼梯吗?罗奇记起了厚脖说过的,从地面下来的时候,是要走几转楼梯的,那么这里就真的是出入口了?后面的两个保安越来越近了,罗奇突然加快了脚步,用尽力气往门禁里冲去,那里站着的保安就被撞开了。罗奇冲过了门禁,却听到了一连串“嘟嘟嘟”的警铃,就像是条件反射一般,罗奇心里惊慌了一下,脚下就有些迟疑了。那个被撞开的保安,转身就抱住了罗奇,后面赶上来的两个保安,也都冲了上来,借助着惯性,把罗奇扑倒在地了……罗奇喊着,我不是这里的,放了我,让我回地面去。

罗奇被抓到了问讯室,连大头、长条都惊动了。刚走进来,长条就在罗奇脸上来了一拳,牙齿都被打歪了,罗奇捂了半张脸。长条喊着,你尽给我添乱。然后,就向保安们求情,说这个是新来的,一时还不懂得规矩,暂且原谅他这一回吧。大头一进来,就与那个保安队长开着玩笑,相互递烟,看起来是有些交情的。后来,大头转入正题了,说这事情要让上头知道了,哥这里不好交代呢。终于,那保安队长手一挥,说看哥的面子,饶他这一回。于是,保安把罗奇训斥了一顿,就把他交给了长条。出了门去,长条又给了罗奇两拳。大头有些不耐烦了,说行了,带回去。长条拖着罗奇跟着,又说,怎么处罚他?大头说,你看着办吧。长条恨了恨,说那就让你三天见不了阳光!

罗奇逃跑的事情,老木却知道了,看着罗奇脸上的伤痕,老木叹了口气,说你这又是何苦呢?罗奇说,我要离开这里。老木说,出不去的。罗奇说,怎么会出不去,我都看见出口了。老木说,反正在这里都三十多年了,我就没看见过,有谁出去了。罗奇记起来,厚脖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的,说自进来后,就再没出去过了,难道这是真的?天呀,这是什么地方呀,进得来,就出不去了?

5

三天后,当罗奇再次站在了天井下,晒着太阳光的时候,他不觉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原来能够晒着阳光的日子,也已经是多么珍贵的了。

往高处看上去,天井上的天空依然是湛蓝,白云也变得稀散,只有那么一道淡淡的划痕,那么不经意,若有还无,是鸟儿飞过留下的划痕吗?罗奇仰着脖子,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就像是半空中有一个仙子在播洒施舍。罗奇甚至能够看到阳光的丝线,就像是天上有一个筛子,有着无数的细到微尘的筛孔,而阳光的丝线就从那筛孔穿透而过。罗奇伸出手来,感受到了阳光的丝线在手上滑过,那么柔和细腻,那么温煦多情。罗奇双手掬起了一缕,那阳光又成了水汪汪的一处,面上还有圈圈泛开的涟漪,然后又从手指缝中漏过。罗奇再掬起一缕,贴到了脸上,感受着与阳光的肌肤之亲,那么贪婪,又那么害怕。

罗奇的记忆再次浮起,并不成串,东一片西一片的。从沙井里掉下来的那天,他的确是和母亲约定,去见父亲的。父亲原来是生病了,似乎病得还挺重的。这一回母亲约罗奇,似乎是很急的;当然是很急的,父亲病了嘛。然而母亲不往医院赶,却约了罗奇到另外一个地方,这就有些奇怪了……突然地,父亲的样子清晰起来了,他原来做着一盘大生意,家里住着一栋别墅。这天,父亲从外面回来了,罗奇正在窗台边玩着电动车,听到了脚步声他就跑了过去,父亲把他抱了起来,嬉闹着在半空中转着圈……突然地,又变成了父亲和一个女人吵架,那女人罗奇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了。那女人吵不过,突然与父亲撕扯起来,在他脸上抓出了几道爪痕。父亲恼火了,给了那女人一巴掌……突然又变成了一家人在吃饭,父亲、母亲、罗奇,保姆在旁边侍侯着。突然又走出来两个孩子,在父亲的面前跪下了,喊着爸爸。父亲看着母亲,有些不知所措,母亲一脸的铁青。然后又走出来两个孩子,跪在前面两个孩子的旁边,还是喊着爸爸。终于,母亲摔了桌子上的碗,拉起了罗奇,走了……突然,罗奇就看见了父亲,站在了楼顶上,就是噩梦中的那座楼顶,猛地就跳了下去……原来,父亲不是生病住院的,他竟然是跳楼自杀的?猛地,罗奇就扎醒了过来,原来还站在天井下,晒着太阳。endprint

日子变得更迷离恍惚起来了,罗奇感到了自己真的越来越像游魂了,每天不外乎是吃饭、睡觉、上班,也不需要自己去安排,反正到了时间铃声就会响起来的。只有每天一个小时的晒太阳,还有些值得期待,但每当站在天井下,就总会记起一些无端的事情,是越来越荒谬的,渐渐地罗奇对晒太阳也似乎有些抗拒了。这地底下的生活,就更像是蛇虫在洞里,那么阴郁、潮湿、看不到尽头。渐渐地罗奇对自己从沙井掉下来的事情,也开始起了怀疑了,似乎他真的原本就是这下面的,一直就是在这里的,而掉下来的想法,的确只是一时的幻觉。

这几天,却是好事不断。先是家里人寄来的信,统一在这天发。长条把线上的信拿了回来,每读到一个人的编号,那人就出去拿信,这样一遍读过之后,全线上二十一人,有四个人没有来信,其中一个就是罗奇。罗奇没有信,只好去看老木读信,老木的信是儿子寄来的,他儿子二十六岁了,信里说他结识了一个女朋友,已经两年多了,他女朋友催着要结婚,可是家里的房子还没盖起来。老木叹口气,这就是要老木寄钱回去,好盖房子了。听老木说,儿子换女朋友,都好几回了,就不知道哪一回是真的,老木拿这话问他,他老说,房子什么时候盖起来,什么时候就是真的了。厚脖则显得很开心,信是他妻子写来的,说今年的麦地收成好呢,谷仓里都堆满了,要是厚脖在家里,就能亲眼见到了。不过,矮脚菜看着信,却一脸的泪水,不知道是为什么?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他是越来越沉默了,常常地一个人坐在角落。长条则站在窗前看信,也是看得有滋有味,在他的脸上,少有地闪过了一丝温情。

然后,是发工资了。库房、饭堂、宿舍里都欢腾了起来,人们脸上绽放出了花朵般的笑容,相互看着的时候都相当友善。库房里还安排休息了一天,饭堂里也都加了菜,似乎是过节了。人们又忙进忙出,都在第一时间往家里写信、寄钱。罗奇也有了一份工资,多久了他身上一直毫无分文,如今突然又看到了钱,他好像都有些忘记钱的样子了。可是,有了钱又怎么样呢?这些天在这地底下面,不都是没钱吗,不也是过来了?况且这钱也寄不出去,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家的地址在哪里;就是有了地址,可父亲好像是挺有钱的,也许不需要他寄这么点钱吧。

那边长条在床上坐着,人们不时地往他那边走去,然后又走开了。老木走了过来,瞧了下罗奇,说怎么?有了钱了,也不高兴?罗奇说,不就是钱吗?有什么好高兴的呢?老木笑了起来,突然拍了拍罗奇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你孝敬了吗?罗奇不明白,说孝敬什么?老木说,给线长孝敬呀。罗奇说,干吗要孝敬他?老木叹一声,你发工资了,意思意思嘛,这是每次发工资的规矩,这样他在工作上就会多关照你,给你盖红印时他的手也会轻点了。罗奇说,这是谁定的规矩?老木说,没有谁定的规矩。罗奇说,那我要是不这么做呢?老木说,我劝你还是按这么做了吧,不然你会吃亏的。老木说完,就走了开来。罗奇翻弄着手中的钱,想想也没太大的用处,姑且送他一些吧。罗奇就抽了几张,走了过去,给了长条。长条拍了拍罗奇的肩膀,说好好干。

入夜了,因为是休息日,宿舍里人们早早就洗澡、打扮,很快就走空了。老木又走了过来,问罗奇,怎么也不出去走走呢?罗奇说,去哪里呢?老木说,你刚才不是问我,有钱有什么好高兴吗?我现在告诉你,有了钱你想怎么高兴都行。走吧,我带你出去逛逛。于是,罗奇便相跟着老木,走出了宿舍,走进了通道。通道里来往的人也似乎特别多,橙色、蓝色、绿色、褐色、白色的制服都出来了,到处都是人声沸腾。转过了几个岔路后,罗奇渐渐地好像记起来了,这通道似乎是来过的,果然,就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音乐声。不错的,的确是来过的,当时还看到了老木。罗奇当下看老木,他满脸堆笑,手脚也有点不自觉地舞动了起来,他又变得亢奋而年轻了。音乐声越来越大,终于来到了,这里灯红酒绿,霓虹灯不断闪烁,各色制服人潮如涌。罗奇心里喊一句,的确是这里了。

老木激动地说,你说吧,来到了这里,想玩什么?老木指指左边的一处,门口里人们进进出出,彼此勾肩搭背,说那是赌城,里面牌九、扑克、麻将,各种赌博都有,赌桌上要的就是刺激,有人一夜发财,也有人一夜输个精光。发财的是少数,输精光的是多数。但输精光了也没事,明天照样开工,下个月工资还是照发。老木又指另一边,进出的人们都醉醺醺的,说那是酒城,里面什么酒都有,只要你有钱,就可以喝个大醉。醉了好呀,你就可以忘掉很多事,至少,可以忘掉你自己。老木又指旁边一处,说那是浴城,喝醉了之后,要是你还愿意花钱,就可以走进那里。那里面有大小的各种浴池,可以洗脚、沐浴、按摩。老木又指另外一处,那里站满了年轻的女人,穿着暴露搔首弄姿,不时地与进出的客人调情。老木说,那里就不用我说了吧,那是人间的天堂,是爱城,这地下面所有的女人,都在这里了。她们都受过特别的培训,很会侍侯男人,什么招式都会,只要你肯花钱,她们愿意为你做任何的事。老木看着罗奇,轻轻地笑了起来,说怎么样?今晚上你想到哪里去?罗奇感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热,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那些多日来的昏沉,似乎真的是可以一扫而空了,而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也已经被调动了起来。老木说,不用害羞,谁都有第一回的。

罗奇看去,在人潮中出现了厚脖、矮脚菜、大头、长条,所有在这里认识的人们,都出现在这个地方了,他们都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显得那样亢奋激动。矮脚菜跟长条重归于好了,他们在酒城里喝够了,相互挽着走了出来,又拐进了浴城。厚脖甚至与大头都亲密起来了,另外还有几个库房里的人,这回都围着了大头,厚脖放肆地在大头的那几根胡子上扫了一把,大头竟然也不恼,就一起拥着走进了赌城。老木已经走向了爱城,罗奇似乎也就放松了些,跟了上去。一个女人迎接了老木,老木一把搂在了怀里,在女人的胸部腰肢屁股一阵乱摸,就一起走了进去。另一个女人也迎接了罗奇,似乎是有什么钻进了罗奇的身体,他的确变得轻狂了,那个这些天里拘谨、躲闪的罗奇,渐渐地离开他走远了。罗奇抱过了女人,先就从兜里摸出了两张钱,塞到了女人的手上,那女人就妩媚地笑了起来,在罗奇的脸上狠狠地啃了一把。罗奇几乎昏眩了,身体里一阵电流而过,脚下却有些软了,女人赶紧把罗奇扶着,又给他笑了一把。那笑是多么美好呀,充满了怜爱,柔情,罗奇把女人抱得更紧了,一只手在女人的身体上游走着。endprint

女人把罗奇带进了一个房间,这里灯光旖旎,窗台上的布帘映照着都是粉红色的,那边床上的被褥、枕头都厚融融的,看着就让人觉得温暖。罗奇又掏出了一把钱,塞给了女人。女人轻声问着,我可以为你做什么?罗奇想了想,说我想忘记。女人重复说,忘记?罗奇说,对,忘记。女人说,你想忘记什么?罗奇说,所有的一切。女人说,你会忘记所有事情的。女人就帮罗奇解开了衣服,扶着他走到了床边,让他躺了下来,自己也把衣服脱去了,俯身在罗奇的身上亲吻着,小手掌轻轻地抚过,充满了柔情密意。罗奇感到自己痉挛了起来,头脑里变得一片空白,已经多久了,没有进入到这样一种空茫的境地。似乎是,真的是什么都记不得了,所有曾经有过的噩梦、记忆、幻觉,都消失了,就如碗里倒空了水。突然地,女人在罗奇的眼睛上,竟然吻到了眼泪,女人吓坏了,说你怎么啦?罗奇摇摇头,女人说,是不是我对你不够好?罗奇又摇摇头,女人说,你看看我。罗奇睁开了眼睛,女人正深情地看着他,床头摇曳的灯光,却让罗奇记起了什么。是的,这盏摇曳的灯光,好像也是曾经有过的,是在什么地方呢?是的,记忆就像是一头猛兽,一直都跟随着他,根本就无法做到遗忘……

罗奇突然变得沮丧,推开了女人,爬了起来,走了出去。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服掉在床边了,又走了回来,拿上了衣服。女人说,你要去哪里?罗奇把钱都翻了出来,全部塞到了女人的手里。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6

今天经过橱窗,上头又下发了新的文件。罗奇简单地翻了一下,说的是关于园区里扩建生产线,进行大量招工的事,还说将在内部提拔优秀的工人,去新的生产线上担任线长、库长。罗奇翻到最后,看到的签名依然是董事长关大胜。

每日不过如是,罗奇感到自己的确是越来越麻木了。当坐回到卡位里,依然是烧制玻璃容器,对此罗奇倒是很熟练了,也渐渐地学会了不紧不慢,双手似乎已经与玻璃容器建立起了一种默契,当玻璃容器在线上流过,罗奇总是能准时地拿起,准时地烧熔瓶口,然后又准时地传向下一个卡位。然而,突然地却又有了一种恍惚,脑海里流过的是刚看过的文件,还有文件上那个名字:关大胜。这样一个名字,好像是在哪里见到过的。不过,很快地罗奇就从迷糊中醒过来了,这怎么可能呢?罗奇给自己笑了笑,又回到工作的状态中。

其实今天库房里还有一个通知的,只是没有明文贴在橱窗里,由片区长口头安排下来的,通知说这几天里,将有上头的领导下来视察,要求各库房里做好迎检准备。库房里一下就紧张起来了,从清洁卫生,到物品摆放,到工人们防护用具的佩戴,都在反复地巡查,凡是发现了差错,当事工人即被盖上红印。过了些时候,片区长就来了,先进行了初检。听说,这回从地面上下来的,是分公司一个姓刘的副总经理,这个园区就是由刘副总分管的。刘副总是新上任的,才三十多岁,这是他第一回到地下面来。人们就在猜测,这位年轻的新任副总,不知道会有着怎样特别的风采呢。罗奇也兴致勃勃起来,这刘副总是从地面上下来的呢,那将是他亲眼看到的从地面上下来的第一个人吧。

但过了两天,库房里又传出来说,由于刘副总此次行程紧凑,不安排来库房里了。库房里紧绷的弦就有些放松了,然而罗奇却感到了怅然若失,不断地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就不来了?刘副总下来视察的消息,已经如一块石头,扔进了罗奇这死水般的地下生活里。如今这石头一下就沉到底了,罗奇被撩拨起来的心,却已经无法再安静了。当坐在卡位上,重新拿起喷枪,罗奇的手就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似乎又重新回到刚来的那阵了。时常地还会突然就生出幻觉,头脑里一阵阵地赤痛。

这样地又过了两天,库房里正在忙碌着,突然大头从外面回了来,带回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刘副总半个小时后会来库房里视察。原来,刘副总的行程里,库房这一站的确是没安排的,但刘副总在视察的过程中,临时有了想法,说也要到这边来看看,身边陪同的人就马上把信息传出来了。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大家都有些慌乱,有人就在低声地说,本来就说好不来的,怎么突然又来了,这不是搞突然袭击吗?罗奇却是长舒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来了。

刘副总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进库房的时候,罗奇并没有回头,所有在线上的人都要专心于手上的工作。在罗奇的位置,即使是眼睛的余光,也无法看到门口的,但是罗奇感觉到了,他后背上又有了一阵阵火烫般的感觉。刘副总沿着生产线走着,偶尔地会在某个位置上停下来,与工人交谈几句。罗奇心里紧张,眼睛偶尔地抬起来,远远地看到那个从地面上下来的人了,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深蓝色的领带。渐渐地刘副总往这边走过来,后来竟然在老木的位置上停下来。罗奇就终于看清楚了他的面容,方形的脸,蒜头的鼻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看着很和善,和工人交谈时轻声细语的。在他身上,还始终透着一股触摸不及的气息,散发开来似乎能形成一个气场,让你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这也许是他从地面上带下来的吧。

刘副总问老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老木说,三十二年了。刘副总感叹说,是园区的老功臣了。然后就拿过了老木手上的容器,反复地看着,说你这手艺很地道,果然是三十二年的功夫呀。旁边长条赶紧说,这是我们线上的老师傅,这线上很多都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呢。刘副总说,要好好对待这些老工人呀,让他们把宝贵经验传承下来。我看新扩建的生产线,可以选派一些这样的老工人过去,让他们用自己的工作经验带动整条线。大头忙说,我们会遵从刘副总的指示的。然后,刘副总就放下了手上的容器,拍了下老木的肩膀,说老师傅,好好干,你们付出的努力,公司都看在眼里的。老木咧嘴笑了笑,长条不断地使眼色,看老木还是傻傻的,长条忙替他说,多谢刘副总了。

然后,刘副总就走开了,一群人在后面簇拥着,走向库房的门口。罗奇一直坐在旁边,心在怦怦跳着,感受着刘副总近在眼前的气息。然而,那么短暂地,刘副总来了,然后又要走了。罗奇紧张了起来,看起来刘副总视察完之后,马上又会回到地面上去的,为什么不让他带自己上去了?罗奇突然就站了起来,往外喊着,刘副总,请留步!那边的人们都停下了步,纷纷回过头来,罗奇走出了卡位,向刘副总走了过去。endprint

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现场一时有些紧张起来。长条喊过来,43号,回去。罗奇并没有回去,而是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刘副总面前,说刘副总,我也是地面上下来的,你把我也带上去了吧。长条又喊,43号,你干什么?罗奇却突然来了勇气,冲长条喊,我不是43号!刘副总在那里愣住了,大头站了出来,喝一声,你这是怎么回事?罗奇不管了,双腿一弯,就跪了下去,哭诉着,刘副总你听我说,我真不是这里的。说出来也许你也觉得很荒唐,但这却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我本来是在地面上的,但那天在路上走着,却不小心从沙井里掉下来了。你就发发善心,把我带回地面上去吧……刘副总却始终面无表情,再看不下去了,回转身就走出了库房,后面一班人跟上了。旁边陪着的片区长,不断地给刘副总说好话。大头往旁边挥了挥手,旁边站着的他的两个助手,过来拉起了罗奇,把他往后面拖去。

罗奇感到这回是要完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要失去了,他挣扎着高声喊出去,刘副总……长条回身,一拳打在了罗奇的胸口,喊着,43号,你有完没完?罗奇两眼睁圆,忍着痛,瞪着长条,说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叫43号,我有名字的。长条冷笑一声,你有名字?你有什么名字?你说呀。罗奇却一时蒙了,是呀,他记忆的很多片段,都已经不在了,原来他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可是当下,罗奇又必须说出一个名字来,他需要一个名字。由不得他再多想了,他冲口而出,说我叫罗奇!其实,连罗奇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就想到了“罗奇”这两个字的。就是那样,“罗奇”这个名字,被43号加在了自己身上。而库房里的人们,却笑了起来;这地下面,可从来没有人有过名字的。而库房外,刘副总他们早走远了。

罗奇被关禁闭了,他终于体会到了,那种彻底地无所事事的感觉。在那个幽暗而又阔大的洞穴里,真的是空空如也,除了他这个人,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气味、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过了没多久,罗奇就真的感到自己的手脚、身体、心窝一起发痒起来了,他想去抓咬,却又抓不住。他似乎能够看见自己,睁着一双幽深的黑洞洞的眼睛,就那么样地,看着时间,成了灰暗的混沌的一团……这样当罗奇被放出来之后,也不知道是过了多少天了,他有些痴傻着,看什么都好像是眼前挂着黑纱帐的。他终日地不说话,眼神呆滞,脚步飘浮。他又被安排回了流水线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天罗奇在线上,突然地又发起了噩梦,他看见自己又站在了楼顶上,正俯瞰着这个城市,突然地不知道是谁在后面推了一把,他就掉下去了……突然地扎醒过来,才知道是发噩梦了。然而,罗奇倒是清醒了些,抬头看着这个库房,人们都忙碌着,弥漫着一种清冷、阴郁的气息。罗奇不觉地问自己,难道真的要在这地下面,度过这一辈子吗?要真是这样,还不如死去。罗奇又想到了那反复出现的噩梦,那会是一种征兆吗?也许,只有站到楼顶上了。终于,罗奇迷糊着,就爬到了生产线上。

线上的人一下子都傻了,人们都朝这边看过来。老木先是吓着了,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快下来。长条跑了过来,连大头也都过来了,不知道谁把生产线给停了,库房里很多人也都围拢了过来。罗奇站在线上,看着这些慌乱的人们,在自己的面前,变得矮小了。长条喊,43号,你又发什么疯,给我下来!罗奇一阵笑,那么的寒冷,连长条都不觉后退了一步。大头说,43号,有什么的,你先下来。罗奇还是笑,那么苍白,说我要死了。大头就笑了起来,长条也笑了起来,很多人都笑了起来。老木眼里却有些泪光,说年轻人,你听我说,你下来,你死不去的。罗奇笑得更大声了,说我想死,还死不去?老木说,在这里,人是无法死的。罗奇争辩说,不可能,那么高的楼呀,我跳下去,还死不了?老木说,你来了这些日子,看见有谁死了吗?罗奇想想,还真没看见过谁死了呢,老木叹口气,说要是能死,这里有些人都死好多回了……罗奇看去,这时候厚脖、矮脚菜、长条、大头,还有许多的人们,都靠得更近了,又似乎是被老木的话感染了,这下都沉静了下来,有些人眼里还有了泪光。罗奇却不肯相信,他往楼边再移了移,往下看了一眼,的确是很高的呀。终于,罗奇感到背后突然有人推了一把,他就跳了下去。罗奇喊出了声来:我要死了……

然而,似乎是刚跳,就到地上了。地上是软绵绵的。

7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终结。片区长出现在了库房门口,点名要见43号,并当即就把他带走了。

一路上,罗奇都还迷糊着,刚刚的闹剧余温未散,又来了片区长亲自找自己,更奇怪的是,今天这片区长,对罗奇似乎特别客气了。这片区长到底在卖什么药呀?今天的事情,真是越搞越糊涂了。

片区长把罗奇带到了一个办公室,里面一个穿黑色西装、系银色领带的男人,赶紧站了起来,走到罗奇的面前,说关少,终于找到你了。罗奇一脸迷茫,这男人穿的制服,跟上回见的刘副总相似的,看起来职位挺高,怎么好像认识自己?还叫自己什么关少?那男人笑了笑,说我是集团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特别秘书温俭良。罗奇就更茫然了,今天的事情怎么这么怪?连董事长办公室的人也来了?温秘书笑笑,说你在这下面呆得久了,也许都不记得了吧。别急,我慢慢给你说。你的真实姓名是关海文,知道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吗?他是关大胜关总,他就是你的父亲。前些天你离家之后,突然就失踪了,关总和关太一直在找你呢。这下可找到你了,欢迎你回来,关少。罗奇更是茫然失措了,这太荒唐了,这是真的吗?自己竟然是公司老总的儿子?温秘书又笑了笑,说你一时也许还没能接受过来,没关系的,等我们上去了,你就会明白的。罗奇说,上去?去哪里?温秘书说,回地面上去呀。罗奇几乎跳起来了,说这是真的吗?我们要回地面去了?温秘书点点头,说是真的。罗奇长叹一口气,眼泪就流出来了,心里是五味翻滚,先不管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了,能出去就好。

于是就有司机开来了小车,接了温秘书和罗奇——如果温秘书说的是真的,那就该叫关海文了。好吧,从现在起,就是关海文了。车窗外,通道里的灯光影影绰绰,飞驰而过,那些在通道里乱转着要逃出去的经历,又一幕幕地来到了眼前。之前几回要逃出去,却一直出不去,没想到了如今,事情却突然来了转机,这回是真的要回地面了吗?小车转过了一些岔路,来到了一处门禁,那司机从车窗探头出去,打了个招呼,保安就赶紧放行了。然后,就到了一处开阔地,下了车,来到了一处入口,温秘书拿出自己的卡片,在门上感应仪里扫了一下,门就开了,进了去,原来是一台电梯。关海文又想起了逃跑时看到过的那条楼梯,他一直以为那就是出入口了,原来这电梯才是出入口呀。endprint

电梯缓缓地上升,关海文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一浮一沉,不觉又有些紧张,这回是真的要回到地面了。终于,电梯停了,温秘书从怀里拿出一副眼镜,递给关海文,让他戴上。门又渐渐地洞开,关海文走了出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处广阔的地面,那边还有一片草地、葡萄架、假山,再往前是几座大楼。太阳正在半空中照着,阳光那么温暖,关海文抬头看去,眼睛与阳光直接对接,竟没有感到刺眼,才知道温秘书给的那副眼镜,原来是特制的。

接着,又走过了一些路,就看到了一处货场,里面有很多货车开过来开过去,罗奇惊叫起来,说这里我是看到过的。温秘书笑笑,说这是公司地面的物流中心,与地下的货场是对接的。产品从物流中心运出来后,就将直接运回到集团公司总部。关海文就有些明白了,说怪不得。突然又想了起来,一直都不明白公司生产的产品是什么,这回是可以问了。温秘书说,是一种保健品。在集团公司总部的最顶楼,供奉着一座佛像,那是一座具有神奇法力的佛像,能够看得见每一个人的未来命运。不过这座佛像,得每天吃保健品,就是公司生产的保健品。关海文说,原来是这样。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过,这好像太离奇些了,真有一座佛像么,能够看清楚人的命运?温秘书说,当然有的,不过他能够看得见,却不是任何人都告诉他的,非得是有缘人才行。关海文说,那怎么才知道是不是有缘人呢?温秘书说,这就是天机了,反正我是不知道的,也许到了以后,你会知道吧。关海文说,公司里生产的所有保健品,都只供给那座佛像吗?温秘书说,是呀,整个公司都在生产同一个保健品,这些保健品也全都供给这座佛像。罗奇说,那这佛像到底要吃多少保健品呀?温秘书说,挺多的,能生产多少他就能吃多少。看着关海文一脸茫然,温秘书不想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了,说,我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吧。

于是,又开来了一辆小车,把他们接了去,转过了一些路之后,到了一栋大楼,走进了一楼大厅,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屏幕。大厅里的人,穿的都是黑色西装、系深蓝色领带。温秘书说,这是地面监控中心,可以看得见地底下整个园区的情况。温秘书就拿过一个遥控器,摁了几下,果然就出现了整个地底下的画面,那些到处连接的通道,那些各色的制服,忙忙碌碌的人们,如今在关海文的面前,就像是揭开了一个巨大的蜜蜂窝,让关海文感到了震撼,已经不敢相信自己就是刚从下面上来的。温秘书一边移动、放大着画面,一边介绍说,这里是原料采入区,原料被从地底深处挖出来,进行筛选后,送到烧熔区。在烧熔区里,原料会被进行多番的煅烧、熔炼。然后送到分析区,不同的原料进入不同的管道,流向不同的库房。然后就是成型区,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提炼出金浆——一种金黄色的液体,这就是保健品的初品了。然后,进行包装,包装好的保健品,就会送到运输区……

温秘书继续移动画面,说当然,这些都是主要的生产区,还有其他的一些辅助区,如这个是容器烧制区。我们的保健品是非常珍稀昂贵的,同时其性能又是极其敏感的,对储存的条件要求非常苛刻,必须用特制的容器,所以容器都是园区自己烧制的。关海文终于又看到库房了,只不过这一回是站在了地面上,远远地看着,那些熟识的生产线、喷枪、容器,还有橙色的制服们。关海文还看到了老木、厚脖和矮脚菜,他们此刻正坐在卡位里,不紧不慢地干着活。还有长条和大头,也都正在线上踱步巡视着。关海文不觉叹了一声,如今是相隔两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地下的日子,那些曾经有过的友谊、惊恐和屈辱,都一起涌上心头,不禁就热泪盈眶了。

等到关海文抹了眼泪,温秘书才又说,我带你去见佛像吧。关海文听着震了一下,说是真的吗?我能看到那座佛像?温秘书点点头,说当然,关总一直在那里等你呢。关海文又有些紧张了,想起了那些噩梦,在梦中,有一回父亲是跳楼自杀了的,关海文就说,我爸还活着?秘书有些愕然地看着关海文,说是的呀,关总一直好好的。关海文就舒了一口气,那噩梦毕竟只是梦,不能全信的。温秘书又说,关总就在这楼的最顶层,一直和佛像在一起的,这些天都在等着你呢,我们这就去见他。

于是,他们又走进了电梯,一直地往上升。电梯又停了,温秘书摁着电梯按钮,让关海文走了出去。关海文看到的,不是最顶层,没有佛像,也没有父亲,却是楼顶,他吓了一惊,回头看时,电梯门正在关闭了,门缝后面温秘书的脸在冷笑着,关海文走过去,门一下子就完全关闭了。关海文只得又走回来,这里的确是楼顶,他四处乱转着,往下看去,是跟噩梦里看见的完全一样的,很高的呀。他心里正一惊,后面不知道谁给推了一把,他就掉出了楼外,不断地往下掉。他喊一声,我要死了……

这回,就真的是醒过来了。

关海文感到自己满身是汗,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母亲,双眼里布满了泪痕。母亲抓着他的手,说海文,你终于醒了?关海文说,我现在在哪里?母亲说,你在医院呢。关海文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叹一口气,说你掉沙井里了,都昏迷三天了。当时医生都说,多亏了那沙井里水深呢。你不知道,妈多担心你呀。关海文就记起来了,说对了,我是掉沙井里了,然后我在那地底下面,还过了几个月呢。母亲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说你都说些什么呢?关海文就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我还被安排在了一个库房里,天天坐在流水线上烧制玻璃容器。我一直想上来的,可是上不来,找不到出口呀。忽然有一天,来了个温秘书,就把我带上来了……母亲抚摩着他的脸,说孩子,你是发噩梦了,你受苦了。关海文说,我也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的,实在太荒谬了,可是这的确又是真的。母亲说,好了,你刚醒过来,身体虚弱,先别说太多的话。关海文争辩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母亲就笑一下,妥协地说,好吧,我相信你。

等关海文休息过后,医生来了,又给关海文做了一遍身体检查,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病人目前病情稳定,不过因为脑震荡,可能会造成区域性失忆。所谓区域性失忆,就是病人对与某段时间、或者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有关的记忆,会记不起来,或者是记不完整了。不过,这也许只是暂时的,只要多给他相关的刺激,再慢慢地给他调养身体,还是会记起来的。听了这话,关海文舒一口气,说我失忆了?怪不得,我在下面的时候,有些事情老记不起来呢。突然地,关海文又想起了什么,问爸在哪里呢?怎么不见他的?母亲叹口气,说他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的。关海文说,怎么啦?关太说,工厂里有一个工人跳楼自杀了,天天有记者来追着采访。关海文吃了一惊,重复着,跳楼自杀?母亲说,是呀,已经是第四个了。endprint

关海文就有些呆呆的,说我好像记起来了,我掉沙井之前,是跟你约好了去一个地方的,好像还是去看我爸。母亲说,是呀,那天我们要去看你爸,因为你爸病了,住院了。关海文沉吟着,说原来爸真是生了病了,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他在忙着吗?母亲说,之前他是病了,不是什么大病,可那时候因为工厂里有工人自杀了,记者天天来,他有些顶不住了,干脆就把自己当成大病了,住了医院,避开了记者。关海文说,可是我记得,好像还带着律师去见他的,怎么要带律师了?母亲就有些气愤了,说那个贱女人回来了,听说还带了个儿子,我能不担心吗?所以约了律师,就是要趁他说是病重了,要他赶紧立下遗嘱,给个明确的说法,把这家业传给你。关海文说,我也记起来了,弟弟是回来了。母亲骂他一句,你别叫他弟弟,我才是你爸明媒正娶的呢。当初把那贱女人赶走的时候,也没听说她怀上了,这一回来了,就带了个五岁的儿子,有这么神奇的吗?还不知道是在外面和哪个野男人生下的野种呢。

关海文心里就有些乱,再次想到有一回发噩梦时,那个走出来许多个孩子喊爸爸的场景,太混乱了。母亲还是不饶,说我就想到会有今天了,所以你大学刚毕业,我就让你回来了,要你爸安排在公司里。关海文说,我已经在公司里上过班了?母亲说,有四个多月了,不过当初你爸非要说,你刚读完书,对公司的情况不熟悉,要你先到基层历练,因此就安排了你到工厂去。我跟他磨了几回,说你这些年身边都有人侍侯的,让你到生产线去,怎么吃得消呀?你爸就拍胸口说,只让你做半年的,只要一过了这半年,马上把你提上来。我想着半年很快过的,先答应了。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你是他的儿子,你爸得给你做个假身份证,让你改名叫“罗奇”。现在我才知道,这都是他的阴谋呢,说得好听是让你历练,其实是想借此把他和我们的关系撇清了,好给那个贱女人和野种挪位置呢,那时间都是算得刚刚好的……

关海文却突然就有些明白了,原来,那情急之下喊出来的“罗奇”两个字,的确是有因由的,心里不觉又震颤了一下。关海文说,你刚才说,现在工厂里又有工人自杀了?母亲说,已经是第四个了,一个月不到,就四个了,都是从厂房的楼顶上跳下来的。关海文说,那我掉沙井之前,就已经有工人自杀了吗?母亲说,你掉沙井前的两天,刚好是第三个工人自杀了。关海文前后地一想,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似乎就全都豁然开朗了,不觉长叹了一口气,眼泪又簌簌而下了。母亲吓坏了,安慰说,你别怕,有妈在这里呢。看你瘦的,怎么能再在那工厂里呆呢,那是人呆的地方吗?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去跟你爸说,要他升你做公司的副总。他要是再敢说个不字,我就跟他死了!

在医院里再住了一些日子,关海文康复了,终于出了院。医生说,情况非常乐观,失忆症也基本痊愈了,只要再进行系统有针对性的治疗,相信所有的记忆都能恢复的。

就在关海文出院那天,这座城市又出了两件事,都上了新闻的。一件是,在当天清晨六点,云山市工业园又发生了一起工人跳楼自杀事件,公司董事长关大胜再次被媒体围追,不得不召开记者招待会,就连串自杀事件给出说法。第二件是,这座城市又发生了多起马路沙井盖被盗的事件,又一个上班的路人掉到了沙井里,当场死亡。有关部门负责人终于站出来,承诺对沙井盖接连被盗事件进行追查,并承诺尽快出台有关沙井盖的管理方案,避免类似的不幸事件再次发生。

责任编辑 刘志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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