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字辨略》与《经传释词》虚词研究比较
2014-03-18居加一
居加一
摘 要:刘淇的《助字辨略》在我国虚词研究史上第一次对虚词进行了完整的分类,并提出虚字以表"性情"论。《经传释词》是又一部专门研究虚词的著作,其体例严谨,论断精审,向来为学术界所称道。作为清代虚词研究的代表,两书从不同的视角出发,两相比较可以看出这两种角度的研究特点和所达到的目标。
关键词:《助字辨略》;《经传释词》;虚词理论;研究方法
中图分类号:H14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01-0233-03
清代刘淇所著的《助字辨略》(以下简称《辨略》)是我国第一部对虚词进行完整分类的研究专著,旨在辨明助字在表达性情方面的异同。该书取材广泛,对虚词的认识和编排体例方面都有独到之处,并为后世所借鉴。
《经传释词》(以下简称《释词》)成书时间晚于《辨略》。是清代经学大师王引之的一部虚词研究专著,该书以严谨的思路、精深的理论著称于世,深得学者们的推崇。
清代时期的虚词研究呈现出崭新的气象。古人研究虚词主要分为两个视角:文章学角度和训诂学角度。这两种角度的研究目的很不相同:文章学注重语言表达的语气神情及其运用;训诂学主要是为了释义。《辨略》和《释词》则分别从这两种角度出发,通过两书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出这两种角度的研究特点和所达到的目标。
一、《助字辨略》和《经传释词》虚词相关理论的比较
《辨略》首先明确了词有虚实之分,其次认识到虚词虽无实义,但起着表达性情、补足语义的作用,因此不可或缺。在《辨略·自序》结尾处,刘淇以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和刘勰的《文心雕龙》为先导,表明自己撰著主旨在于使文章表达性情通畅自然。通观全书,也可以看出刘淇旨在“辨”助字在表达性情方面的异同。
海城卢承琰在为《辨略》写的序文中认为,表“情”在口语中靠“口吻”,在书面语中靠“助言”。他的看法与刘淇著书阐述“构文之道”的目的是一致的。在此之前的《虚字说》中,袁仁林创立了虚词研究的“神情声气”理论,刘淇则继承了前人的成就,并有所发展。
而王引之把《尔雅》视为解释语词之始,从解词、训诂的角度出发,目的在于使虚词意“明”而已。他在《释词·自序》中强调虚词研究应该“揆之本文而协,验之它卷而通”,明确主张联系上下文,注意虚词每项的不同的语法意义和语法作用,这体现了王引之比较系统的虚词研究思想。更值得学界称道的是,《释词》中很多地方打破汉字形体束缚,“因声求义”,从而拓宽了虚词研究的视野。
(一)实词虚化
“实字虚用”的提出说明刘淇已经意识到实词虚化这种现象。他对“常”、“党”、“逐”等字的解释为这些词的语法化研究提供了很重要的参考价值。正如陆宗达和王宁先生所说的,实词虚化是汉语虚词体系形成的途径之一,我们研究某些虚词的作用,有时要从它虚化之前的实义入手。在《释词》中,王引之对涉及这种用法的少数词作了说明,指出了虚词意义和原来的实词意义常有映照相契之处,从“迪”、“终”等字条目可见一斑。
(二)虚词的构词功能和构句功能
汉语语法构造是以词序、虚词等为主要手段,而不是以形态变化为主要手段的。而《辨略》和《释词》在训释虚词时也对虚词构词和构句的语法功能进行了揭示。
刘淇将“重言”作为虚词的一个类别,从收入的“重言”词的数目,可以看出刘淇是十分重视“重言”词的。“重言”是同义虚词连用的结果,在结构上具有凝固性,实际上它是构成合成词的方式之一。很多复音虚词都是由“重言”构成的。
刘淇发现了“省文”、“倒文”的现象,从而有助于对句意的理解。这也成为后来俞樾《古书疑义举例》的“蒙上文而省”、“探下文而省”、“倒句”等例的先导。
此外,刘淇还发现了“为……为……”的句式:
《晋书·谢道韫传》:“尝讥谢玄学植不进:‘为尘务经心,为天分有限耶?” 二“为”字并是抑辞。
这里所谓的“抑辞”是表选择关系的连词,“为……为……”义同“是……还是……”,将二“为”字并作仰辞是《辨略》最早发现的。
在《释词》中也涉及到这一方面,如“云”条下——“云,犹‘是也。《诗·正月》曰:‘有皇上帝,伊谁云憎。言伊谁是憎也。《何人斯》曰:‘伊谁云从,维暴之云。言伊谁是从也。”此处,将“云”解释为“是”,揭示了“云”有构成宾语前置的语法功能。
以上可见,刘淇与王引之虽然没有建立起一套完整科学的虚词研究理论,但从对虚词的词法的分析已经拓展到对其构句的语法功能的分析,这表明他们的语法理论趋向系统化,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语法思想。
(三)语气研究
由于《辨略》从文章学的角度出发,因此在解释虚字时,多注意其在补足辞气方面的表达功能。
在中国传统语法学看来,语气是虚词的精神所在。申小龙认为中国语法学传统对虚词的研究是以语气为核心的,《辨略》注重辨析虚词在句中表现的各种语气,这并非刘淇所独创,是前人早已有之的,《助语辞》和《虚字说》就是两本代表作。在《辨略》中对语气词表达方式及作用的认识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根据语气词所处位置的不同对其进行分类。《辨略》提到“语已辞”、“顿挫之辞”等这样的名称,刘淇所谓的“语已辞”相当于句末语气词,如“耳、也”等;所谓“顿挫之辞”相当于句中语气词如“矣”。“也”字的训释就显示了不同的用法:《诗·国风》:“何其处也,必有以也。”此“也”字用于句末,即“辞之终也”;《韩非·说难》:“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此“也”字用于句中,属于“辞之顿挫”。
第二,根据表示语气的不同,对语气词进行区分或辨明同一个词所表示的几种不同语气。如“乎”、“哉”等刘淇皆训之为“疑辞”,即表示疑问语气;“矣”则释之为“决辞”,即表示陈述语气,而“耳”则可以表示“咏叹之意”。刘淇还认识到了有的语气词所表示的语气并不是单一的,可以兼表多种语气,如“邪”字:“凡‘邪、‘乎、‘与、‘哉并有两义:疑而未定之辞,咏叹之辞。”endprint
第三,注意到了语气词连用问题。刘淇收录了一些连用的语气词,如“耳矣”、“而已矣”、“乎哉”、“曰若”等,其中有并列式的复合语气词,如“也者”、“粤若”、“焉尔”、“焉尔矣”、“焉尔呼”、“也已矣”等。刘淇还进行了训释,还以“也”为例:
《孟子》:“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语轻,但为也;语重,则为者也;亦语已辞也。
而其后的《释词》虽也使用如“发语词”、“语助”、“语已词”、“疑词”等明确的术语对一些语气词进行分类,但不同于《辨略》训释语气词主要是其用法和在句中的作用,《释词》主要注重诠释词义。
二、《助字辨略》和《经传释词》研究方法的比较
(一)两书不同的研究方法
《辨略》与《释词》之所以取得如此高的成就,这与他们在训释虚词时所运用的科学的研究方法是分不开的。通过比较,我们发现两书都运用了参考异文、比较归纳、依文作解等方法。而从文章学与训诂学不同的研究视角出发,《辨略》开创性地运用了“以今证古,方言求义”的方法,《释词》大量运用了“因声求义”的方法,下面分别阐述。
1.《辨略》的“以今证古,方言求义”法
《辨略》比《释词》的收词范围要广,不同于《释词》根本不收书面语以外的词,《辨略》不仅涉及书面语,还收集了一大批方言俗语,书中用“方言”、“今人言”、“犹俗云”等术语指出。据粗略统计,《辨略》中运用这种方法的地方有78处之多,这无疑有助于我们加深对虚词在汉语实际情况中的认识。《辨略》的书证取材时段也较长,上至先秦,下至宋元,连王羲之等人的书帖都在引用范围之内,可谓“搜罗甚富”。而《辨略》与《释词》在收词、书证范围上的区别、释词“精密” 程度的差异,正是由两书著者的写作需求和研究角度不同造成的。
2.《释词》的“因声求义”法
王引之认识到虚词与语音之间存在客观联系,他以声音为线索,辅以大量史书材料为证,将“因声求义”当成一种重要的训诂方法用来训释虚词,推断出自己认为可信的结论:
(1)根据“一声之转”来训释,如“由、以、用”一组,“孰、谁”一组等。
(2)根据“同声”来训释,如“‘有与‘或古同声而义亦相通”,指出“有”还与“又”因同声而互通。
(3)根据“声近”来训释,如“能、而、乃”一组。
(4)根据合声来训释,如“‘那者,‘奈何之合声”。
(二)两书训释个例分析
刘淇和王引之训释虚词的着眼点不同,从而决定了两书研究方法方面的差异,形成了不同的风格和成就。下面以实例进行比较来看不同的角度所形成的训释成效。
1.对“乎”字的训释
《释词》“乎”条下——“《说文》:‘乎,语之余也。《礼记·檀弓正义》曰:‘乎者,疑辞。皆常语也。高注《吕氏春秋·贵信》篇曰:‘乎,于也。亦常语;乎,状事之词也。若《易·干文言》‘确乎其不可拔之属是也。亦常语。”
《辨略》将“乎”、“邪”、“与”、“哉”归在一组,认为它们并有两义:“疑而未定之辞,咏叹之辞。”《辨略》把“乎”、“邪”、“与”、“哉”进行比较分析,便于接受和应用。《释词》在解释用法时只注重全面释义,训释经传中较难的和有疑义的,其余简单的多以“常语”一笔带过。
2.对“乃”字的训释
《释词》“乃”条下——“乃,犹‘于是也……常语也。乃,犹‘然后也……亦常语;乃,犹‘而也;乃,急词也;乃,犹‘则也;乃,犹‘其也;乃,犹‘是也。乃,犹‘方也;乃,犹‘若也;乃,犹‘且也;乃,犹‘宁也;乃,异之之词也;乃,转语词也;乃如,亦转语词也;乃若,亦转语词也;乃若,发语词也;乃,发声也。”
《释词》注重释义的全面、精确,列出了14个义项及“乃如”、“乃若”两个复合虚词。而虚字不能脱离语境单独存在,因此要根据上下文意来了解其用法。刘淇根据文意具体解释“乃”字的用法,注重语气的差异。例如同是“语助”,刘淇却将“具乃贝玉”与“万民乃不生生”中的“乃”区别开来。他认为前者“不为义”,而后者有表“非意所及,用相违戾”之语气。可见刘淇所说的“不为义”,指的是该虚字在句中表达性情之作用,而不是就词义本身而言,这是不同于王引之所说的“无意义”的。
3.对“然”字的训释
《释词》“然”条下——“然犹‘是也。常语也;‘然故,‘是故也;然,‘如是也……常语也;然,词之转也。亦常语也;然而者,亦词之转也;然而者,词之承上转者也;然,状事之词也……常语也;然,比事试之词也……亦常语;然,犹‘焉也;然,犹‘而也;然后,而后也;乃也,常语也;然且,而且也;然,犹‘乃也;然,犹‘则也。”
《释词》从释义的角度列出了14种义项,并佐以实例,严密精审。其后杨树达的《词诠》[3]也是从释义的角度对“然”字做了12种解释,吕叔湘的《文言虚字》从词性和语法角度给出了7种说明,它们都与《释词》是同一性质的。
《辨略》在解释词义之后,又对“然”字在表达性情方面的作用进行了分析,偏向于虚词在篇章中的实际应用,体现了刘淇旨在阐述文章表达的目的。如: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刘淇认为“重言然哉者,深以为是也”。
《孟子》:“时子因陈子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刘淇认为此处的“然”字是表达“先答而后语其不可”的语气。
杜子美诗:“公然抱茅入竹去”,刘淇认为“公然者,明明如此,无所顾忌也”。
对于“然则”,刘淇认为“皆上语以发下意”;对于“不然者”,刘淇认为“否也,犹云不如此”;对于“是则然矣”,刘淇认为表现的是“必然”之语气,等等。以上可见,刘淇对于“然”字表达的语气和性情分析得很是深透。
两相比较可以看出,《辨略》从文章学角度来研究虚词的用法和作用,注重在语境中分析虚词的语气和表达功能,但主观性强。而《释词》则释义严谨,重在阐明语词之意,义项比较全面,引据充分,客观性强,但不注重辨析,让人感觉义项繁杂而难以把握具体用法。
三、结语
《辨略》从文章学角度出发,对于虚词的认识精微,运用方言俗语解释虚字的方法独到。《辨略》涉及到了实词虚化、语气等重要问题,推进了虚字研究的发展。《释词》研究是在训诂学的范围内进行的,作为一部系统地研究虚词的专著,它释义精准,其运用的“因声求义”法为后人所称道,因而在中国语言史上享有突出的地位。
刘淇和王引之两位学者潜心著述,承前启后。比较他们的这两本专书我们可以发现,其中不乏相似之处,同时也有着很大的不同。尽管两书的作者处于同一个时期,但两书的研究目的、范围和方法各有差异。他们的不同学术视角,形成了各自独特的理论和风格,都对后来的语法研究产生了良好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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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徐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