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威廉斯的“情感结构”
2014-03-18高颖君
高 颖 君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是二十世纪英国著名的文化理论家,情感结构是他独创的概念,也是其文化理论一个重要的关键词。对情感结构概念的生成、发展脉络及意义、内涵进行梳理,是了解其整体学术思想的一个重要途径。
一、情感结构概念的生成与发展
1954年,在与迈克尔·奥罗姆合著的《电影导言》中,雷蒙·威廉斯首次提出了“情感结构”的概念,来描述某一特定时代人们对现实生活的普遍感受。他认为电影这一新的戏剧形式要完成为艺术家传达其经验的任务,前提是艺术家与观众之间要有一种默契,默契的程度则取决于他们是否享有同样的情感结构。而情感结构深植于人们的生活之中,承载着他们共同的价值观念和生活经验,它不是外显而是潜在的,无法在外部世界找到具体对应物,也不能被简单地概括和分析,只能存在于作为一种整体经验被认识的文学艺术中。
在《文化与社会》(1958)一书中,威廉斯梳理了十八至二十世纪中叶英国社会思想史中文化与社会的传统,并以文本细读方式对十九世纪英国工业题材小说进行了分析,拓展了情感结构的内涵。他认为狄更斯、劳伦斯、盖斯凯尔夫人等人的工业小说,集中表现了中产阶级价值观与小说家实际生活体验之间的冲突和对立,揭示了英国工业革命时期普遍存在的一种情感结构:一方面认识到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滋生的罪恶,心生怜悯及对暴行困惑的人道主义取向,对工业主义持一种强烈的批判态度;另一方面却又反对社会变革,害怕卷入其中危及自身,因而怜悯并未转化为行动,而是转化为以权宜之计化解僵局。威廉斯认为,工业小说中所呈现的这一情感结构,反映了十九世纪英国社会普遍的内心体验与生活经验,体现了“一代人对新的、令人心碎的工业主义经验的独特反应”[1]。
在《漫长的革命》(1961)中,威廉斯以其总体性的文化观念为基础,将情感结构的使用范围拓展到了社会历史领域。他认为情感结构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是不断变化的,它所要处理的是那些悬而未决的元素,一种始终处于溶解状态的社会经验。“对其他地方和时代的生活,我们也能知道很多,但在我看来,某些因素却永远都无法重新获得……我们把每一种因素都当作一种沉淀物来认识,但在它那个时代的活生生的经验中,每种要素都是溶解的,是一个复杂整体的不可分割的部分”[2]55-56。在此威廉斯所说的“革命”,并非马克思意义上的阶级暴力革命,而是指整体的社会历史变迁,之所以说革命是“漫长”的,是因为与政治、经济的变革相比,威廉斯更重视文化的变革。他认为文化变革的征兆即情感结构的变化,因为情感结构“就是一个时代的文化:它是一般组织中所有因素带来的特殊的、活的结果”[2]57,它诞生于社会文化变革中既有表达成规与新的生活经验以及主流价值观念与新的社会感受的冲突与张力之中。因此,要真正进入和完整认识一个时代的文化,就不能单凭文化史的记录,因为大多数文化史的写作都会受到意识形态制约,具有高度的选择性,而是要重视彼时彼地人们对社会生活的真实体验和普遍感受,了解其共同的价值观念与生活经验,即要考察这一时代人的情感结构。在书中他还强调了情感结构的总体性特征,认为文化生活的主体并不是以利维斯(F.R.Leavis)为代表的精英知识分子所说的社会中的少数人,而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尤其是工人阶级,他们的个体经验和感受是形成时代情感结构必不可少的内在条件。而情感结构则承担着将个体经验上升为社会经验并最终概括为文化的功能,是一个时代社会共同体成员共有的生活经验和价值观念的表达,尽管它主要体现在文化精英所创造的文学艺术文本中,但这些文本也是创作者将个人经验与公众经验有效融合的产物。这一文化理论印证了他所持文化是一种日常的、整体生活方式的观点,也对以利维斯为代表的精英主义文化立场进行了批判。
在《戏剧:从易卜生到布莱希特》(1968)中,威廉斯揭示了由“情感”和“结构”这两个分属不同领域的概念组成的“情感结构”所传达的深意。他认为,正如“结构”所暗示的那样,情感结构明确、稳定,但同时它又植根于人们经验中最不确定、最难把握的部分,是对特定世界的一种反映方式:不是有意识地去感觉这个世界而是通过经验来感觉。
1971 年,威廉斯在《新左派评论》上发表了《文学和社会学:纪念吕西安·戈德曼》一文,文中回应了戈德曼和卢卡契关于文学与社会关系的观点,进一步深化了情感结构的内涵。戈德曼和卢卡契认为文学与社会之间存在一定距离,文学很难如实地表现社会意识和社会现实。而威廉斯认为文学植根于社会生活,是对社会生活的能动转化,是作家和读者基于生活经验互相交流的物质载体。成功的文学作品能敏锐地捕捉到特定时代的社会意识,并将社会全体成员共同的生活经验具体化,使一个时代潜在的情感结构呈现出来。通过对文学作品的解读,可以探测那一时代的情感结构,重绘那一时代的文化版图。因此,威廉斯认为,尽管他的文化批评工作与戈德曼有相似之处,但他的情感结构概念与戈德曼的世界观概念之间存在重要差异,因为后者所表现的是作者所属社会集团的集体意识,而非社会全体成员的真正意识,与从文学作品中发掘出来的情感结构不一定同构。
在晚期著作《马克思主义与文学》(1977)中,威廉斯专门列出“情感结构”一节进行了系统阐释。他认为情感结构是处于溶解状态、悬而未决的社会经验,是新兴的社会型构,与业已积淀因而较易察觉的社会型构相区别。在此,他强调了情感结构的现实性,而不像在《戏剧:从易卜生到布莱希特》中对情感结构的界定偏于对过去经验的概括。所以,尽管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情感结构的替代意义可以是经验结构,甚至可以说“经验”是比“情感”更理想、范围更广的词,但他仍然选择了用情感结构而非经验结构这一概念,因为经验结构是指向过去时的、对已经限定的社会经验领域的认可,不能表现思想、情感的现实性。此外,他对情感结构的界定与早期相比,还有一个重要的不同,在早期著述中他将情感结构视为社会经验中最复杂微妙、难以把捉的部分,而在本书中情感结构被明确定义为一种尚未定型的新兴文化因素——崭露头角却未完全表露的新的关系、实践与价值观。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时代文化的表征,还是文化发生整体变迁的潜在条件。在此,情感结构被赋予了更为明确的内涵,成为威廉斯对时代、文化与社会进行分析的有力工具,也是其把握个人经验与普遍领域、社会形态与历史变迁之间关系的关键词。
二、情感结构的特征
情感结构这一概念,在威廉斯不同时期的著作中被一再论述并不断修正,其阐释的重点各有不同,运用的范围也时而有变,但从他不同时期的描述中可以发现情感结构的几个共同的特征。
情感结构被限定在社会、文化变迁的语境中,指向处于不断变化过程中的个人和社会经验,主要用于分析社会形态及其整体状况。威廉斯认为,一个时代的情感结构在社会转型时期会变得显而易见,因为在这一时期会出现种种新的元素,这些正在形成、尚未得到清晰表述的经验和情感,与既有的表达形式与成规之间必然产生对照。而情感结构的变化正是这一对照的表征,它通常会在表达出现死结、障碍或失败的经验中呈现出来,从而为我们提供一个有利的观察点,使这些最初看来分离散乱、互不相干的元素合并于同一个聚焦点,并在时代、文化的维度上得以理解和分析。
情感结构是一个时代的文化,是特定历史时期被体验的整体生活方式,它具有现实性和在场性,不仅可用于对过去时代生活经验的描述、概括和分析,还可用于对当代社会、文化现实的考察、理解和判断。威廉斯提出这一概念,期望的是与不断流动的时代、社会进行生动对话,而非仅从哲学理论的高度去考察特定时代、社会的抽象结构。他认为,情感结构一方面是特定历史时期社会共同体成员共同的经验和感受,能超越个体的经验、感受与生存情境,作为一种稳定的结构被他们习得和认同,另一方面它又不是凝固不变的静态结构,而是随着时代社会的发展会不断重塑和更生。它既是对过去时代的描述概括,又是对现实经验的传达反映;既具有明确稳定的静态结构特征,又包含复杂微妙、难以把捉的不确定因素,是过去时和现在时、稳定性与变化性交互作用的一个张力组合。因此,他才将“情感”与“结构”这两个不同领域的概念组合在一起对“情感结构”进行界定,“结构”表现了其过去时、稳定性的方面,即“它同结构所暗示的一样严密和明确”[3]60;“情感”则表现了其现在时、变化性的方面,即它是一种始终处于“溶解状态的社会经验”[3]61。
情感结构能在文学艺术的文本结构中呈现出来,但又不等同于文本结构,而是存在于显在文本理论结构之外的一个潜在文本剩余结构。在对文本进行解读的过程中,理解和把握其中所体现的情感结构,文本将会以不同于往常的面目呈现出来,在它的缝隙边角、脚注尾注之中,存在着一个显在文本结构所远不能涵盖的丰富多彩的世界。威廉斯提出这一概念,正是指向英国历史、文化的边缘领域,旨在表达中产阶级主流价值观之外工人阶级的意识及其经验。涵括于威廉斯不同时期著作中情感结构概念的这几个重要特征,为我们理解其意义和内涵架设了固定的聚焦点。
三、情感结构思想的方法论意义
雷蒙·威廉斯的情感结构思想,为我们把握历史和现实、剖析文化与社会提供了一个有力工具,使我们能跳出既有的思维框架,转换旧有的问题意识,为许多已有约定俗成答案的问题找到一个全新的观察角度,我们可以通过对典型文本的解读来理解其方法论意义。
比如,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中国的红色经典,在其发生的年代是曾唤起人们砸烂旧世界、创造新天地以及脱胎换骨、斗私批修、阶级斗争、不断革命的伟大激情的文本,当下却正在各种重写与重演中被移花接木、改头换面,注入新的时代价值观念与生活经验。在《红色娘子军》、《沙家浜》等革命时代的红色经典中,被删削、埋葬的情感线索和身体欲望再次抵达文本,并以完全相反的逻辑被浓墨重彩地加以突显。在《红高粱》、《白鹿原》等新历史小说与《亮剑》、《激情燃烧的岁月》等影视剧中,革命斗争的故事与红色激情的想象,也被一种个人化、欲望化、去革命、去政治的日常生活书写所取代。这些经典在其发生的时代为那一时代的人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精神记忆,也成为他们重返影院、文学中去寻访那一时代的文化动力,可当他们试图重访那一时代时,最终发现历史的幕布早已转换,产生这些经典的时代及其所携带的生活经验与价值观念都已不可复现,在当下这个去革命、去政治、解构宏大叙事的后革命时代,一种新的情感结构已经生成。
不仅被同样命名的文本会在不同的历史时空中展演不同的情节和故事,而且相同的文本也必定会在被锁定于不同历史时空中的不同代际之间引起不同的反响和情感,因为每一时代有各自的情感结构,这一情感结构会内化为这一时代人的集体无意识和基本反应模式,它未被大声言说也无需任何阐释,甚至很难被体认和感知,但却是真实存在并被高度地内化了。情感结构嵌入了社会日常生活之中,并在每个人身上留下深刻烙印,在人们对不同情境的自然反应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都能发现它的显影,它超越了具体的生活情境而成为每个人言语、行动的基石。
考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文学思潮和时代文化,对威廉斯的情感结构思想与文化分析方法会有更深入的理解和体认。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告别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极左政治横行的文革时代,时代的情感结构发生了巨大转变,追求现代化成为主导社会意识与主流价值观念,这在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中得到了体现。八十年代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先锋等各种文学思潮风起云涌,可无论是伤痕反思文学之控诉、反省极左政治,寻根文学之重塑、追寻民族文化之根,还是改革文学之鼓吹、呼唤改革到来,先锋文学之借鉴、试演西方现代,都与五十至七十年代以阶级斗争为圭臬的文学叙述有了很大不同,也都是与这一时代的情感结构相合拍的,从不同侧面体现了新时期中国对政治、经济、文化、文学的现代化诉求。
在八十年代前中期,现代化曾给了人们无尽的激情和想象,到了八十年代末,现代化在现实推进的过程中呈现出与最初的目标和设想完全不同的面目。现代化的负面初现端倪,在社会氛围与文化现实中,唯一突显的是物质困窘、精神彷徨、前路迷惘的时代情绪,与八十年代前中期相比,时代情感结构已发生了转变。激情消逝了,理想模糊了,在这个旧的时代精神已然失效、新的时代精神面目不清而人们无力对自己的生活经验和价值观念进行整合的历史间隙中,出现了新写实小说,这一流派小说被一种失望的现实和情绪笼罩,八十年代前中期饱含激情与理想的文学书写被销蚀一切的文学书写所取代。如刘震云《一地鸡毛》中小林在接踵而至的现实压力下对世俗生活的无奈认同,方方《风景》中七哥在原始粗鄙的生存环境中所经历的人性扭曲与精神变态,还有刘恒《狗日的粮食》中对物质困窘的条件下人的生存困境的深入刻画,池莉《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中对市井凡俗生活的认同贴近与无言歌颂,都是这一特殊历史时期情感结构的反映。
进入九十年代,在人们经历了五十至八十年代对革命和现代化宏大叙事的追求、幻灭与彷徨之后,这些曾唤起人们无尽激情与想象的宏大叙事,终于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以及对现代性的反思中土崩瓦解,整个社会、文化都发生了巨大转型,统摄社会意识与价值观念的时代主流精神日渐式微。如果说在九十年代以前,二十世纪中国的每一个历史阶段都有一种时代主流精神来对社会意识与价值观念进行整合,五四时期是民主科学、个性解放,三四十年代是抗日救国、民族解放,五十至七十年代是阶级斗争、不断革命,八十年代是拨乱反正、现代化建设,那么,到了九十年代,不再有一种时代共名式的向心力来对社会意识与价值观念进行整合,一种多层次、多面向、无主名、无主调的情感结构开始生成。与这一新的情感结构相对应,九十年代文学也表现出了一种个人化、多元化、众声喧哗、多音复义的特征,而不像之前的文学那样具有鲜明的共名性、思潮性特征。我们很难将九十年代文学条分缕析、分门别类地纳入某个时代主题或文学潮流:小说中高雅与通俗、先锋与传统、坚守人文精神与嘲讽躲避崇高各有自己的声音和立场;诗歌中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交相迭出,“他们”、“非非”、“莽汉”等诗群各领风骚;散文中既有具五四遗风、理性趣味的学者散文,又有南北纵横、说史道情的文化散文,还有流连琐事、脂粉气浓的小女人散文……
因此,尽管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对文学进行时代划分,其合理性和有效性是有限的,试想,再过一百年,还能称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文学为当代文学吗?显然不能。但返身威廉斯的情感结构思想,对此又会有不同的认识。威廉斯认为,情感结构不是超越时空、永恒不变的,而是历史地形成和变化发展的,不同时代的人会以其自身的方式去感受、体验他们的生活,去回应其所继承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世界,并将此塑造为一种情感结构。而这一情感结构又会在那一时代的文艺作品中表现出来,因为文艺作品是由那一时代的生活经验和艺术惯例所塑造的,承载着那一时代人所独有的生活方式与生存境遇。因此,文学的时代划分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和意义的,从中可以看到国族生活史、精神史转折的痕迹以及不同时代情感结构的变化与生成。
那么,在时代主流精神日渐式微的当下,我们将如何去整合、面对自身独特的生活经验而不感到陌生犹疑?在线性时间不断消逝的历史之流中,我们将如何去叩访历史,感知一个已逝时代的生活经验与情感体验?这些问题出现于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与我们的生存有着密不可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威廉斯的情感结构思想为解答这些问题提供了方法,带来了契机。
总之,情感结构是雷蒙·威廉斯文化理论中一个最具独创性的概念,是其整个学术生涯中持续关注和思考的一个核心范畴,在他不同时期的著作中被一再论述并不断修正,得到了系统的延伸和发展。威廉斯提出这一概念,并不只是为了找到一个文化、社会分析的工具,更是为了找到一条参与历史、现实的道路,他把情感结构概念拓展到社会历史领域,毕生坚持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关注社会底层争取民主权利的抗争,将一生的学术事业与时代的步履紧密相连,承担了一个知识分子所应担当的使命,或许这才是他的情感结构思想最重要的意义所在。
[1] 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M].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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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阎嘉.情感结构[J].国外理论动态,2006(3):6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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