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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思想的近现代化诠释模式变迁

2014-03-18罗贤龙

关键词:庄子模式研究

罗贤龙

摘 要:西学东渐之后,庄学研究主要经历了四种研究范式:以西学附会庄子;以庄子与西学对话;以马克思主义哲学视角研究庄子;继承传统、凸显中国哲学特色的庄子研究,本文重点梳理庄子思想的近现代诠释历程。

关键词:庄子;研究;模式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01-0073-03

自《庄子》诞生以来,庄子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模式:传统模式研究与近现代模式研究。其中传统模式研究的主要特色是对于《庄子》文本的疏证、以儒解庄或以佛解庄以阐释庄子大义。这种研究模式一直延续到20世纪40年代,刘师培、马叙伦、高亨、廖平、钟泰、杨文会、章太炎等承其余绪。然而近现代模式研究最早发源于20世纪初,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西学东渐,西方现代思想文化开始输入中国,从根本上推动了中国学术的近代转型,庄学研究也开始进入崭新的近现代模式研究,因此,本文重点梳理庄子思想的近现代诠释历程。

自鸦片战争之后,中西文化冲突与融合便已经开始,为寻求西学在中国传播的合法性,“西学中源说”成为当时的知识分子学习、融合西方文化的主要理论支点,这种思潮开启了以中学附会西学的先河。庄学研究开始呈现出崭新的内容,其中严复对于《庄子》的研究典型地显示了这一时代特征。严复阐释了《庄子》思想的主要内容有三个方面:自由平等、物种进化、科学与实证思想。其点评《应帝王》一篇颇具代表性,严复认为《应帝王》主旨是:“言治国宜听民之自由、自化”,并作出点评:

“郭注云,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此解与挽近欧西言治者所主张合。凡国无论其为君主,为民主,其主治行政者,即帝王也。为帝王者,其主治行政,凡可以听民自为自由者,应一切听其自为自由,而后国民得各尽天职,各自奋于义务,而民生始有进化之可期”[1]。

在严复的评点中,出现“民主、自由、义务、进化”等代表现代西方思想文化的词汇,庄子主张的无为而治思想被严复解释为具有现代民主政治的内涵,利用西方的思想观念诠释《庄子》,这在庄子研究中是前所未有的,成为庄学研究近现代化的滥觞。但是应当看到严复解庄有着很浓厚的附会色彩,中西文化融而不化,凸显晚清一代知识分子欲救时弊、新民强国的焦灼心态。19世纪末期,康有为、谭嗣同等维新派思想家也挖掘庄子文本中的自由主义思想,他们与严复解庄模式相似,存在共同的特征如余英时所说:“至于外来的新思想,由于他们接触不久,了解不深,只会附会于传统中某些已有的观念上,才能发生真实的意义,所以言平等则附会于墨子兼爱,言自由则附会于庄生逍遥……[2]”不过不能因此而一笔抹杀了严复等人的历史功绩,比附是任何一种异质文化被接受的必然阶段,以西方观念解庄,缓释了国人对于作为异质文化的西方现代思想的排拒,同时拓宽了中国人的理解能力,为接受现代思想做好铺垫作用。

真正从现代西方哲学的学术角度对庄子进行研究的学者当推胡适,1919年2月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一书中对庄子哲学评价很低,部分章节以《庄子哲学浅释》为题发表在《东方杂志》上,并在序言中称庄子哲学只是粗浅的寻常道理,他很看重《齐物论》的相对论思想,指出庄子的议论中“含有一个真理”,“天下的是非本来不是永远不变的,世上无不变之事物,也无不变之是非”,“这个变化进化的道德观念和是非观念,有些和德国的海智尔相似”[3]。他还指出庄子的这种思想具有很积极的现实意义:

“庄子这一派的思想指出是非善恶都不是绝对的,都只是相对的,都是时时变迁的,这种明学颇能解放人的心思,破除门户的争执:同时也就供给了思想界大调和混合的基础”[4]。

胡适指出庄子哲学中辩证法的思想,与西方哲学进行对接,他的庄子研究,具有西方哲学史式的研究特质,运用西方哲学的学科体系对庄子进行不同方面的诠释,构建庄子哲学的体系,此种研究方法渐渐占据庄学研究的主流地位。胡适首次把庄子思想纳入现代意义上的哲学学科,为庄子开始与西方哲学对话奠定了基础。但是胡适没有清醒地看到中国哲学具有自己的特质,他之所以给庄子很低的评价是以西方哲学作为标尺,而中国学术思想合乎西学系统的非常少,正如牟宗三所说:“中国学术思想既鲜与西方相合,自不能以西方哲学为标准来定取舍。若从逻辑与知识论的观点看中国哲学,那么中国哲学根本没有这些,至少可以说贫乏极了。若以此断定中国没有哲学,那是自己太狭陋”[5]。

但是胡适与严复等人阐释庄子思想中的自由思想有着明显的区别,他指出西方近代政治意义上的自由与庄子式自由是不同的,“在欧洲文字里,‘自由含有‘解放之意,是从外力制裁之下解放出来才能‘自己做主。中国古代思想里,‘自由就等于自然,……所以往往看轻外面的拘束力量,也许是故意看不起外面的压迫,故意回向自己内心去求安慰,求自由。这种回向自己求内心的自由,有几种方式,一种是隐遁的生活——逃避外在的压迫,一种是梦想神仙的生活——行动自由,变化自由”[6],所以用西方政治意义上的自由观阐释庄子的自由思想是不正确的,庄子的自由思想是建立在自然主义之上的个人内在的价值追求,自由的含义不同的背后是两种文明的差异:中国代表的是人力车文明,也就是农耕文明,西洋近代文明是摩托车文明,也就是工业文明。因此用西方思想比附庄子思想是极其牵强的。然而胡适也未能完全逃脱以西洋思想附会庄子的窠臼,胡适就曾用进化论解释庄子《秋水》: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认为“自化”是《庄子》生物进化论的大旨。“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这十一个字是一篇“物种由来”。后来胡适在1958年反思了这种粗糙的附会的错误,他在《中国古代哲学史》“自记”种这样写道:“此书第九篇第一章论《庄子时代的生物进化论》,是全书里最脆弱的一章……用的材料,下的结论,现在看来,都大有问题”[7]。

运用西方哲学诠释庄子的另一种具有影响力的庄子研究路径是运用马克思唯物论解释庄子哲学。吕振羽在1936年出版《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开启了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和方法论分析庄子的先河,然而真正集大成者当推上世纪60年代的关锋,其一系列批判庄子的论文有着浓厚的时代特色。1949年之后,中国大陆的主流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政治意识形态也成为了学术研究的根本指导思想,这一时期庄子研究的一大批学者都不得不改弦更张,即使是有着自己独特学术体系的著名学者,如冯友兰、汤用彤、金岳霖、贺麟、任继愈等学者也不得不主动或被迫放弃甚至是批判自己原来的学术思想,使得这一时期庄子研究带有浓重的政治意识形态批判色彩,因此,关锋当时的论文《庄子哲学批判》具有代表性。

关锋把庄子内七篇的逻辑关系归纳为:有待——无己——无待,通过对这个三段式的分析,关锋得出这样的结论:

“庄子的主观唯心主义是没落的、悲观绝望的反动奴隶主阶级的主观唯心主义。庄子的主观唯心主义形态,是奴隶主阶级被埋葬过程中的、反映这个阶级的悲观主义的特定的历史形态”[8]。

显然,关锋运用当时学术界极为普遍的阶级分析法,给庄子确定阶级身份:没落的奴隶主阶级,由此进一步给庄子贴上了主观唯心主义标签,连冯友兰、汤一介等学者也表示赞同,这一观点成为压倒一切的主导结论,而当时一切唯心主义哲学都是反动的,受到严厉的批判。关锋批判庄子思想有着非常明确的现实目的性,如他所说:“我解剖和批判庄子哲学,目的是为了现实的战斗,为了和虚无主义、悲观主义形态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战斗”[9]。学术研究降格为阶级斗争的附属品,那么关锋武断地下结论,全盘否定庄子哲学的价值也就不甚奇怪了。使这一时期的庄子研究留下了简单化、公式化缺点,政治化色彩淹没了学术研究所必须的理性思考。其实,运用唯物史观分析庄子哲学本身是庄子研究的一条新的途径,可以揭示庄子思想的社会历史根源,丰富人们对庄子思想的认识,但是上世纪50、60年代简单地套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分析庄子,把庄子研究的主要问题放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界定上,忽视了中国先秦诸子哲学天人、是非、性命、有无等重要哲学问题的探讨,在庄子研究中如何体现中国哲学自身的特色,同时又能够合理运用西方现代哲学思想与庄子对话,使庄学研究模式实现向成熟的现代范式过渡,这是新时期理论界的研究趋势。

80年代,中国学术界逐渐摆脱了政治意识形态的干扰,学术研究有了宽松的自由氛围。随之兴起了文化寻根热潮,传统文化开始为人们关注。90年代国学热,催生了人们重新阐释国学经典的热情,庄子研究回归了学术研究的领域,庄子人生哲学、文学、美学及其现代价值等多侧面研究日趋成熟,首先实现这种转向并取得实绩的是刘笑敢的庄子研究模式——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并建立庄子研究新体系。

新时期首先在中国哲学研究中结束文革以来的政治化倾向的是肖婕父、李锦全,他们在主编《中国哲学史》的导言中强调中国哲学作为一门学科应当把哲学范畴的研究放置在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框架中,充分体现中国哲学史学与哲学交融的特殊性,使庄子研究回归学术理性。刘笑敢的《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一书真正实现了这种转换,其研究模式充分继承了传统庄学的文献考证与注疏,尤其是其考证庄子内篇与外杂篇的成书年代时,采用词汇发展规律知识,归纳战国中期前的著作诸如《左传》、《孟子》、《论语》等书只有单音词道、德、性、命等,却没有复合词道德、精神、性命,可是战国中期之后的作品《韩非子》、《荀子》等书开始出现了这些复合词,据此刘笑敢先生认为:

“在《庄子》书中,内篇虽有道、德、命、精、神这样的概念,却没有道德、性命、精神这样的复合词,而在外篇和杂篇中,道德、性命、精神这三个复合词都出现了,这说明《庄子》书中只有内篇才可能在总体上是战国中期的作品,而外、杂篇中虽可能有研究庄子思想的资料,但从总体上看则不可能是庄子本人的作品”[10]。

从刘笑敢论证庄子内篇、外、杂篇的成书年代及作品归属问题,可以看出其娴熟运用史学知识,并且从中国古代语言、词汇发展逻辑的角度分析庄子作品,论证过程具有很强的科学性,从而使结论更能令人信服,此种研究方法在学界也有着广泛的影响,很多知名学者表示赞许,李泽厚在为其书作序时,指出刘笑敢研究庄子的方法论上有着重要的突破,“引入了现代观念和方法,远比过去那种引几条材料就下断语就定案作结的考据传统常规,要高明得多”[11]。刘笑敢的庄学研究开始逐渐试图摆脱西方哲学中心主义,对于中国哲学的一些范畴做出更为中国化的阐释,这种阐释是中国的,也是现代的,可以更好地使中国哲学以独立性的姿态与世界哲学对话,其解释老庄哲学道的范畴时颇具代表性:

“道既不是感性的物质存在,也不是意志的精神实体,道是中国哲学特有的关于世界本根的设想,是超越物质世界的抽象的绝对的思想观念,是绝对化的观念性实体”[12]。

刘先生对于道的解释,没有简单地按照西方哲学物质、精神二元论的方式进行划分,而是突出中国哲学“道”具有宇宙论和本体论的双重属性,因此解决了单一把“道”作为物质或精神的存在这一概念常常在解释庄子文本中遭遇的逻辑错误。这一道论的研究凸显了中国哲学恢复了与西方哲学对话的平等与自信,既吸纳了现代西方哲学的哲学思想,同时又体现中国哲学自身的特色。这种研究模式逐步成为当代中国哲学研究的一个范式:历史与逻辑的统一;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统一。

总之,庄学研究四种模式的变迁,是中国传统文化逐渐由民族的文化走向世界的文化的一个过程,中国文化如何以独立、平等的方式与世界文化对话,需要人们逐渐探索,从庄学研究的近现代模式转变中可以获得一些有益的启发。

参考文献:

〔1〕严复.《庄子》评语[C].严复集(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1118.

〔2〕余英时.五四运动与传统[M].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357.

〔3〕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M].胡适文集(第6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33-337.

〔4〕胡适.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M].胡适文集(第6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25-426.

〔5〕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

〔6〕胡适.自由主义[M].胡适文集(第12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805-806.

〔7〕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台北版自记[M].胡适文集(第6册).159.

〔8〕〔9〕关锋.庄子哲学批判[C].哲学研究编辑部.庄子哲学讨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62.8.

〔10〕刘笑敢.庄子哲学的体系及庄学的演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158.

〔11〕李泽厚序,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3.

〔12〕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110.

(责任编辑 徐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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