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说的言说——符号学视野中的禅宗美学
2014-03-18李建春济宁学院中文系山东曲阜272000
⊙李建春[济宁学院中文系, 山东 曲阜 272000]
作 者:李建春,济宁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禅宗作为中国古典美学的源头之一,对于中国美学风格的形成起到了关键性的影响,特别是古典美学的含蓄、矜持和意境之美可以说都与禅宗的美学精神是一脉相承的。禅宗的空灵寂静之美是一种无言的沉默之美,这种美感又和禅宗的言语道断、不立文字的哲学精神水乳相融。可以说禅宗最早发现了语言的秘密就是:语言不等于意义,深妙的意义是不可言说的。代代相传的禅宗祖师们实践着一些特殊的手段,这些手段就是要表达语言不能表达的意义,是对于不可言说的言说。用今天符号学的视野审视禅宗的美学实践,会发现中国古典美学独有的价值,也许能为我们打开一座丰富的精神资源的宝库。
一、假名的世界:符号与意义的同一性质疑
关于符号好像是一个不证自明的东西,可是要说明什么是符号却是很费力的事。很多符号学家认为符号是难以定义的。赵恒毅给符号的定义是:“符号是携带意义的感知,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符号的用途是表达意义。”①这个定义只是说了符号的用途其实也没说清楚什么是符号。但是符号充满了我们的世界,甚至皮尔斯认为:“整个宇宙,哪怕不完全是由符号构成,也是充满了符号。”②佛教般若学最早讨论了语言与真实的关系,也最早发出了符号与意义的同一性质疑。佛教般若学认为事物的存在只是假名,在本质上,事物只是人们分别心所执着的概念和话语。佛教认为人们生活在语言所指称的世界中,而不是真正的世界的本身,也就是说人生活于一个符号的世界,并且人们误以为符号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而佛教般若学认为这个假名的世界并没有真实的所指,一切事物正如《金刚经》所说:“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因此作为假名的世界是没有意义的,企图在世界中寻找意义都是徒劳的,也就是说世界作为文本提供的是没有意义的符号世界。因此从佛教来看,符号和意义不是同一的,执着于意义就是“法执”,就是认为世界是真实的。《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中说:“如是须菩提。菩萨摩诃萨行般若波罗蜜时,应当学一切法不可说。”③佛告诫须菩提,菩萨学般若波罗蜜也就是佛教的智慧,不要坠入语言的陷阱,一切法是不可说的,若说就可能执着于说的名相。名、相、空、无相甚至般若波罗蜜都是概念符号,菩萨也不能执着。
可以说般若学根本否定了语言言说所指的可能性。那又如何言说呢?如果完全沉默也就没有了意义,正是禅宗独特的言说方式,对不可言说的言说,对中国佛教的走向产生了巨大影响,并且也对中国古典美学产生了深远影响。这种影响就是创造了中国禅宗独特的言说方式,这种言说方式不是拘泥于概念逻辑和语法,不是在一个语言的固定系统中言说,正好相反,是打破这种固定的系统,以“现观”这种近于直觉的形式言说,是一种“诗性”的言说。如海德格尔说的是“去蔽”,也就是去掉语言的逻辑语法系统对于真理的遮蔽,海德格尔说:“形而上学很早就以西方的‘逻辑’和‘语法’的形式霸占了对语言的解释,我们只是在今日才开始觉察到这一过程中所遮蔽了的东西。把语言从语法中解放出来,使之进入一个更原初的本质构架,这是思与诗的事。”④可以说禅宗其实就是一种“诗性”的符号系统,而禅师栖居于这种诗性的语言之中,这是一种具有生命意义的语言,或者说是具有生命意义的符号系统。
二、不可言说的言说:禅宗智慧对于符号美学的意义
禅宗也可以说是起源于一个美丽的故事——“拈花微笑”:“世尊昔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⑤当时佛祖为传达妙不可言的佛理,放弃了任何言说的努力,他走下讲台拈花微笑,这个动作含义深刻,座下的弟子大迦叶破颜而笑,即领会了佛祖的心意。佛祖拈花微笑的示现是说本体的不可言说,即否定了符号系统的可靠性,通过一个意味深长的动作而做出非认知符号的传达。后来这种方式在中国禅宗的历史上被广泛应用。如《禅宗无门关》中有如下的公案“:赵州因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州云:庭前柏树子。无门曰:若向赵州答处见得亲切,前无释迦,后无弥勒!颂曰:言无展事,语不投机。承言者丧,滞句者迷。”⑥“洞山和尚,因僧问: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⑦我们知道符号作为表征是一种认知系统,但是在禅宗的话语里这种认知的功能突然不见了,禅宗话语既符合语法却不符合情理,是认知符号系统和非认知符号系统构成的否定结构。禅宗主张“现观”,直接观照实相真如,所以不能按照语言的认知符号系统理解佛理,否则就会“承言者丧,滞句者迷”。“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从认识论上来说这是一个表述,想要得到一个逻辑推理的关于认知的回答,即提出的是一个认识上的问题,所想得到的答案是通过语言的能指得到意义的表征的所指。但是赵州没有给出这样一个答案,出人意料的回答是“庭前柏树子”,好像答非所问,跟所问的根本不搭界。但是这个回答却是象征的、情绪的、想象的,也是诗意的。“庭前柏树子”作为能指,所指是一片海洋似的多重非认知的意味,其实也正是对于“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这个问题本身的否定。假使赵州在听到僧人的问题后说“:你不能这样提问”,那就是“承言者丧,滞句者迷”了,那么承言滞句的后果就等于承认了禅的本体是可以符号化的,是可以用逻辑语言讲清楚的。所以赵州的回答使现成的语言顿时崩溃,而被语言遮蔽的本体突然得到澄明,这时候提问的人会恍然大悟。
禅宗的智慧创造了独特的符号系统,这种符号系统不是认知符号,但又包含认知,是一种认知与非认知否定的符号系统,这种符号系统后来被广泛应用到了禅宗的公案之中。甚至这种符号系统不一定由词汇和语法构成,有时禅师的一个微妙的动作也可以传达无限的意趣,这时禅师的动作作为符号就有了审美内涵。佛祖的拈花微笑就是一个动作符号,不仅妙趣横生,还具有美感和诗情画意。临济禅师的当头棒喝即是一种符号语言系统,只有在这个语境的人才能懂得棒喝的意味,否则棒喝就成了打人了。临济和黄檗禅师的故事也很意味深长“:师在堂中睡,黄檗下来见,以拄杖打板头一下。师举头见是黄檗,却睡。黄檗又打板头一下,却往上间,见首座坐禅,乃云‘:下间后生却坐禅,汝这里妄想作什么?’首座云:‘这老汉作什么?’黄檗打板头一下,便出去。”⑧从外相上看,临济呼呼大睡,即使黄檗用手杖敲打他的床板他也只是抬头看看,相反首座在认真地坐禅,黄檗却说那边那个年轻人在坐禅,你干嘛在这里妄想?睡觉的是坐禅,坐禅的是妄想,从动作到语言不仅生动,而且这些独特的符号充满美感,意趣盎然。
有时候,这种符号系统会像戏剧表演一样让外行人只能看热闹。比如:“百丈一日问师:‘什么处去来?’曰:‘大雄山下采菌子来。’百丈曰:‘还见大虫么?’师便作虎声。百丈拈斧作斫势,师即打百丈一掴。百丈吟吟大笑便归。上堂谓众曰:‘大雄山上有一大虫,汝等诸人也须好看,百丈老汉今日亲遭一口。”⑨这种表演可以说绘声绘色。其具有的符号意义是,这种符号不是认知性的符号,这种符号是对认识的否定,但是又直接呈现了本质,是带有感性的活生生的符号。
诗的语言是典型的非认知的符号系统,因而特别适合表达禅宗的意趣,反过来禅宗的意趣又影响了中国古典诗歌,形成了独特的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之美。六祖慧能对于禅宗的革命就是放弃枯坐悟禅,通过独特的符号系统直指人心。这种变革使参禅变成了生动活泼、生机盎然的生命体验。并且这种生命体验得到了诗人们的认同和共鸣,于是僧人以诗悟禅,诗人以禅入诗蔚然成风,成为古典艺术的美学风格。
语言学家皮尔斯把符号分成三个部分:“皮尔斯把符号的可感知部分,称为‘再现体’,这相当于索绪尔所说的能指,在皮尔斯那里分成了两个部分:‘符号所代替的,是对象’,而‘符号所引发的思想’,称为符号的‘解释项’。”⑩禅宗符号系统的独特价值,就是创造出无限意趣的“解释项”。唐代诗人的以禅入诗,其实最根本的是以禅宗的言说方式入诗。司空图最早提出诗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与李生论诗书》) ,以及“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二十四诗品》) 。到宋代严羽提出以禅入诗,诗歌的意趣在于诗意:“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 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说,从司空图到严羽都强调了符号的解释项。诗的语言正如汉字一样是一种象征符号,正如学者朱良志所说:“汉字是具有强烈感性特征的象征符号。象征符号不指谓世界,而是显示世界,将客观世界凝固进象征的符码中,不割裂自然的内在生命,而是力求保护自然生命的原初形态。这种显现虽然来自于客观对象,但却经过人的心灵过滤,又是一种具有主观品格的符码。”⑪禅宗的语言符号正如汉字一样,包含了人生宇宙的观点,并且饱含着浓郁的生命情调。
王维在《鹿柴》中淋漓尽致地发挥了禅语的美学功能:“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其中“空山”“人语”“返景”“深林”“青苔”等等,这些词语符号在本诗中已经没有多少“对象”即所指的代替意义,这些词语的重点是解释项,是直接呈现出来的诗人的内心,是一种禅境,是活生生的心灵的直接呈现,正如禅师的直指人心。
三、顿悟作为禅宗符号的解读方式
禅宗在中国的兴起可能有多种原因,但是受到《维摩诘所说经》的影响是最显而易见的。这部经典曾经被胡适先生赞美为最美的诗歌,其中有很多美丽而又意味深长的故事。“入不二法门品”中,文殊向维摩诘提问什么是“不二法门”,得到的就是禅宗式的回答:“文殊师利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⑫文殊以语言的言说方式概述了什么是“不二法门”,然后再提问维摩诘时,维摩诘默然不语,用不说话本身作为符号表达了一切要表达的内容,因而得到文殊的大力赞扬。这里有维摩诘的默然不语,更有文殊的解读,这些方法后来被广泛应用于禅宗。
禅宗符号的解读不同于一般符号,一般符号解读是通过理解思维等心理功能进行的,禅宗符号的解读方式是顿悟,是一种不假思索的直觉,禅的顿悟与审美体验具有相似性和一致性。禅宗的方法主要有两种,一是直指法,二是参话头。直指法就是“直指人心”,自性即佛。《六祖坛经》中说:“(慧能) 大师告众曰:善知识,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⑬这种直指人心就是顿悟,他不要求学生进行艰苦的思维,相反是放弃思维,以“顿悟”的方法明心见性。灵训禅师开悟的故事,《景德传灯录》记载:“福州芙蓉山灵训禅师,初参归宗问:‘如何是佛?’宗曰:‘我问汝道,汝还信否?’师曰:‘和尚发诚实言,何敢不信。’宗曰:‘即汝便是。’”⑭这里的对话:“‘如何是佛?’‘你就是。’”这就是直指人心,灵训禅师言下大悟,没有推理思维的过程就是顿悟。这种顿悟并不适合一切人,他需要修行的基础和顿悟的能力。于是禅宗还有另外一个方法就是“参话头”,也叫“看话头”,在不断参的过程中会突然开悟。但是“参话头”是排斥逻辑思维的,南宋临济宗的大慧宋杲说明了“参话头”不同于一般的思维:“看时不用博量(不去苦苦思量) ,不用注解,不用要得分晓(不要希求理解) ,不用向开口处承当(不要述说见解) ,不用向举起处作道理(不要在话头中寻找道理) ,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用向宗师说处领略,不用掉在无事甲里。”⑮也就是不要作各种思维推理,不要用思辨概念的符号去考量,也不要认为自己还没有开悟等待开悟。总之,放弃一切思维的努力,才能有最后的顿悟。而这种顿悟蕴含着深刻而丰富的审美智慧,与艺术家孜孜以求的审美自由不谋而合。因此“顿悟说”具有深远的美学意义,这是很多学者已经达成的共识。
禅宗以独特的方法言说,这种言说是一个独特的符号系统并且充满生机,具有特有的美学意义,也为中国古典美学特别是意境美提供了哲学和语言学的基础,并深远地影响了中国古典艺术。禅宗作为人的本真生存状态的象征符号是诗意的,从符号学的视角可以发现禅宗更多的独特的美学价值。
①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②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
③ 《大般若波罗蜜经·卷21》,《大正藏》,第15册,第187页。
④ 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基本著作选》,伦敦1978年英文版,第194页。
⑤ 《禅宗无门关·世尊拈花》,《大正藏》第48册,第1页。
⑥ 《禅宗无门关·庭前柏树》,《大正藏》第48册,第26页。
⑦ 《禅宗无门关·洞山三斤》,《大正藏》第48册,第56页。
⑧ 《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册,第505页。
⑨ 《教外别传·黄檗希运禅师》,《大正藏》第84册,第421页。
⑩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7页。
⑪ 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31页。
⑫ 《注维摩诘所说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54页。
⑬ 赖永海主编:《坛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页。
⑭ 《大正藏》第51册,第280页。
⑮ 林国良:《佛典选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