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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震云小说语言的幽默感

2014-03-18刘新征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湖南永州456100

名作欣赏 2014年11期
关键词:河南人刘震云幽默感

⊙刘新征[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 湖南 永州 456100]

作 者:刘新征,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教学、研究。

刘震云是当代影响巨大的作家之一,也是当代有着独特风格的作家之一,其作品语言风格也有着发展变化,正如有论者指出的,他的小说语言经历了“实话体”、“梦话体”、“冷话体”、“闲话体”的演变。①但也有一个不变的特征,就是语言的诙谐幽默。其幽默感的生成,首先是由于其通达机智的人生态度以及由此形成的小说叙事态度,其次也得力于夸张、错位的幽默手法,再次是由于繁简搭配、庄谐杂出的语言技巧。本文主要结合刘震云比较晚近的两部小说《我叫刘跃进》②和《一句顶一万句》③来论述。

汪曾祺说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语言不仅是语言,语言里就包含了作家的一切,世界观,小说观。文如其人,语言如其人,不用看说话者是谁,只要看说的话就知道说话者,就是说言语即人。所以说,语言有幽默感,首先得人有幽默感,作者有幽默感。对刘震云作品的幽默感,可以说早有定评,人们称之为“刘震云式幽默”或者“河南式幽默”,因为刘震云是河南人,写的也多是河南人。刘震云自己就说河南人“面对世界的态度特别不一样。河南人面对世界的态度,最基本的一点就是河南人特别幽默。河南人他们自己见面,村里任何一个人见到另外一个人,很少正常说话”。“当面对生和死的时候,河南人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你肯定会觉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个人饿死会觉得很悲惨,但是河南人回答‘我死的时候,我首先想到我有一个好朋友,比如讲叫杨百顺,他比我早死了三天,我临死的时候,嗨,老杨三天前都死了,我比他多活三天,我值了’。当生活特别冷酷和严峻的时候,你用冷酷和严峻对付他,是不产生任何效果的时候,幽默就成一湖水、一江水、一个大海一样把冷酷和严峻这块冰瞬间消解和融化。”④可见,幽默首先是一种人生态度,也可以说是一种人生智慧,它首先必须包含一种达观与机智。

这种幽默的人生态度,首先体现为小说的带有温情的调侃的叙事态度。叙述语言与小说的叙事视角有着紧密关系,这两部小说都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模式,这是传统小说最常见的叙事模式,而且,每逢书中一新的人物出现,都采用就此介绍一番,从头说起的模式:“杨百顺他爹是个卖豆腐的。别人叫他卖豆腐的老杨。”“老汪大号汪梦溪,字子美。”“老詹是个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门尼斯·歇尔·本斯普马基,中国名字叫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沁源有个牛家庄。牛家庄有个卖盐的叫老丁,有个种地的叫老韩。”这是中国历史悠久的叙事方式,让人想到《史记》中“廉颇者,赵之良将也”的开头方式,也让人想起“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的民间故事开头方式,它确实是旧的,常见的,但正因为如此,显得老实,质朴,平易近人,有了与读者促膝谈心的平等叙述姿态。这有点儿像汪曾祺的风格,但汪曾祺的语言,正如有论者指出的,是“诗化生活型”的语言,他的小说里写的人和事,虽然都是普通人,但透着不普通,透着仙风道骨,他是把生活诗意化了,其语言,也是在平淡质朴里流淌着诗情画意。但不论是《我叫刘跃进》,还是《一句顶一万句》,都不能说写的是诗意人生,只能说,皆写的底层人生,《我叫刘跃进》写的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刘跃进,阴差阳错地被牵连进了地产商与高官之间的勾心斗角,一只羊误闯进了狼群,因而险象环生的故事。无论作者的立意在哪里,刘跃进这个底层人物形象以及其生活很真切地展现出来了,在某些方面,比贾平凹《高兴》里的刘高兴更生动。《一句顶一万句》写的是人的孤独,但无论是上部的杨百顺,还是下部的牛爱国,也都是底层市井人物。对笔下的人物,叙述者既有调侃,又有同情,而且这同情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人同此心的同情。《一句顶一万句》中,人们都在寻求一个“说得着”;《我叫刘跃进》里,刘跃进为了几千几百绞尽脑汁;严格为了几个亿而勾心斗角。看似相距遥远,其实没有本质差异,都是一样的忧患无奈。人生就是一个悲喜剧,可笑可悲,可怜可爱,刘震云自己说:“所有的悲剧都经不起推敲。悲剧之中,一地喜剧。”正如有论者指出的,《我叫刘跃进》在悲天悯人的理性超越、崇小尚弱的小人物情结、螳螂捕蝉式的情结构架和祸福相依的人物命运几个方面体现出道家思想。⑤虽不能说齐死生,但确实有着等贵贱,齐高下的道家文化眼光。有了这么一种态度,小说的叙事语言就既带着超越的调侃,又带着悲悯的温情。

在作者调侃的笔调下,笔下的人物都显出自身的乖谬。作者在叙述时,往往贴着人物的心理活动来写,显出人物的可笑来,《我叫刘跃进》里,写刘跃进丢包一节,刘跃进怀揣四千多块钱去银行汇款,洋洋自得,“街上都是汽车尾气,他却走得神清气爽”,看到街上一个卖唱的老头唱流行歌曲跑调,自觉高其一等,又因同是河南人,怯生不怯熟,上前训斥,令其唱河南坠子,自觉“纠正了世界上一个错误”,有些自得,左右环顾,打量着众人。明明是工地一个厨子,却指着一幢在建的CBD说那楼就是自己建的,结果让小偷把包偷走了。再如《一句顶一万句》里,杨百顺的窝囊、县长小韩的多嘴、传教士老詹的嘴讷,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缺陷,都有可笑的一面,这让人想起钱钟书的名著《围城》,《围城》作为一部讽刺小说,里面的每一个人,尽管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而不像刘震云小说里写的都是底层人物,却同样出乖露丑。也许,从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俯视人生,人生就呈现出喜剧性。

作者的叙事态度已如上述,作品里的人物的语言也体现出幽默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主要是苦中作乐、自我解嘲的精神,里头包含着生活态度的坚韧。即使面对困境,也不忘说俏皮话。刘跃进欠韩胜利的钱,一日韩胜利浑身是血,头缠绷带找他要钱,刘跃进明明慌了,话一出口,却是:“今儿唱的哪一出呀,还化了妆。”《一句顶一万句》里,“姜记”弹花铺掌柜老姜,几个儿子、儿媳为了小孩子吃鸡腿不均闹得不可开交,心里不免烦恼,但他找儿子姜虎商量,话里仍然不乏自我解嘲:“全怪我,给你媳妇说说,忘了一只鸡两条腿,看这闹的。”不说一只鸡两条腿三个孙子、孙女分不匀,考虑欠周,却说忘了一只鸡两条腿,叫人忍俊不禁。正如朱光潜所论述的:“这是一种对困境一笑置之的游戏态度。穆罕默德自夸能用虔信祈祷使山移到面前来。一大群徒弟围着他来看他显这本领,他尽管祈祷,山仍巍然不动,他于是说:‘好,山不来就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就山罢。’我们也是同样的竭精殚思来求世事恰如人意。到世事不如人意时,我们说:好,我就在失意中寻乐趣罢。这就是诙谐。”⑥刘震云笔下的人物,大多洋溢着这种精神,这就是他的作品的幽默风格形成的内在原因。

当然,幽默风格的形成,也需要采取一定的手法。最突出的手法是夸张和错位。夸张在这里不是指某个句子用了夸张的修辞格,而是指小说在刻画人物性格时,着意渲染、夸大,使其鲜明突出,或者说典型化。这是小说较为常用的手法,《阿Q正传》就是把阿Q的“精神胜利法”夸张到了极致,也就成了典型。刘震云小说也是如此,《一句顶一万句》写县长小韩爱说话,“老费(省长) 认为,世上有用的话,一天不超过十句。但到了延津,一天下来,老费没说什么,小韩说了三千多句;由于小韩多话,老费又知道他下车伊始,在延津办了个‘延津新学’,新学开办半年,小韩到新学演讲六十二场,平均三天一场。”其他如写杨百顺的窝囊、传教士老詹的嘴讷,夸张的手法都是很明显的,这也是作品幽默感形成的一个因素。

错位,也叫双关论,是一个事物的两面或两个事物之间不和谐的对照,因而产生笑感的幽默产生机制论。这种手法在刘震云的小说里使用极为广泛,他往往让人物的身份与姓名,身份与言行等形成不和谐的对照以产生幽默感。《我叫刘跃进》写的是“羊误入狼群”的故事,主人公刘跃进和他身边的许多人物都是社会底层人物,但不是血泪斑斑的底层生活,正如小说里的“上等人”严格感受到的,这些建筑工地的民工,“他们每天吃的是萝卜炖白菜,白菜炖萝卜,但一张口,句句可笑,句句幽默。”一个工地食堂的体重二百多斤的做饭女孩子,名字叫做叶靓颖,一个发廊小姐,叫做杨玉环;刘跃进的儿子,一个辍学小青年,叫做刘鹏举,更绝的是他的女朋友,叫做麦当娜。一个小偷,叫青面兽杨志。底层身份与或为中外歌星,或为历史名人或为文学名著里的英雄人物的名字的组合,形成不和谐的错位,让人忍俊不禁,但同时也暗含了流行文化对社会的渗透现状的反映。人物言行与身份的错位,《一句顶一万句》中“县长老史除了爱听戏,平日还喜欢种菜。种菜也不是为了吃菜,像三国时的刘皇叔一样,为了韬光养晦”。一个县长为了韬光养晦而种菜显然是小题大做,煞有介事。县长小史的表叔不好好种菜,却喜欢干政,被小史说了几句,一气之下撂挑子走人了,临走留下一句话:“我不是生气姓史的糊涂,是可怜延津的苍生啊。”一个种菜的说下这句话来,也与其身份形成不和谐感,产生喜剧效果。《我叫刘跃进》里,小偷青面兽杨志听刘跃进说他偷的包里有六万块钱,急了:“啥六万块钱?你那破包,能装六万块钱?讹人呀?知不知道有实事求是这个词?”一个小偷讲起实事求是来,也是庄词谐用,效果幽默,不直接说“要实事求是”,而说“知不知道有实事求是这个词”又体现小说人物爱说俏皮话的特点。

刘震云小说语言幽默感的形成,还得力于他语言上繁简搭配,庄谐杂出的娴熟技巧。正如有论者指出其小说语言有“闲话”的特征,就是非常口语化,生活化,市井化,不时插入方言词语,地方谚语,这是“谐”的一面;但又简练精确,多用短句,为了求简明,常用浅易的文言词语,这时又非常文人化,这是“庄”的一面。两者水乳交融,又互相衬托,形成幽默诙谐的风格。下面我们来看《我叫刘跃进》中的例句:

来“曼丽发廊”不为理发,也不为按摩,就坐在发廊凳子上,踢着腿解闷儿。也不是为了解闷儿,是为了看人;也不是为了看人,是为了听听女声儿。工地几百号人,全是男的。……

这一回在曹哥的鸭棚,又与前三回不同,是被打昏了。也不是被打昏的,是吊昏的。人被吊在顶棚的钢架上,身子悬着,脚不沾地,血走不上去,脸被憋得煞白,喘气越来越粗。也不是被吊昏的,是熏昏的。小胖子怕他喊叫,塞到他嘴里一块抹布;抹布塞到嗓子眼,这抹布不是一般的抹布,它日常的用处,是杀过鸭子,用来抹刀。

所谓繁,不是指句子长,而是作者为了达到特定的表达效果,不避语言的繁复,有论者注意到了小说里频繁出现的这种“不是……也不是……”句式,注意到了其叙述上的“绕”的特点以及由此形成的“拧巴式”幽默,⑦这也是很有见地的观点。但其实从上面的例子就可以看出,这里的“不是……也不是……”否定意味已经非常淡化,它既是一种抽丝剥茧的心理剖析,又是一种浓墨重彩的渲染,但通过这样一种话语方式,讲述有了一种从容的调子,迂回舒缓。再如:

这些闲话,妈春天说得少,夏天说得少,秋天说得少,冬天说得多。通常是夜里,围着一盆火,妈东向坐,牛爱国西向坐,妈说完一段,一笑;说完一段,又一笑。(《一句顶一万句》)

“春天说得少,夏天说得少,秋天说得少,冬天说得多。”是有意繁复,酿出语言的“闲话”意味;“妈东向坐,牛爱国西向坐”是文言句式,让人想到《史记》鸿门宴上的“项王东向坐……沛公北向坐”,这又是简洁、庄重的风格,当然这里也隐含一个错位,一个不和谐:市井细民的闲话与古代英雄的史传语体糅合在一起,因而产生戏谑意味。又如:

可待出了村,杨百顺又犯了难。(《一句顶一万句》)

往常两人闹了别扭,不管怪谁,皆是老杨将杨百顺捆到枣树上,抽打一顿,事情就过去了。(《一句顶一万句》)

赵小军说话,皆是就事论事,就事论事中,皆是直来直去,路在世上还知道拐弯,赵小军说话从来不拐弯。(《我叫刘跃进》)

现在阴差阳错,被杨百顺当成了老杨的帮凶;或者与老杨和杨百利共同作案,系主犯。主犯和帮凶倒没有什么,作了案,又对苦主熟视无睹,甚至再吐下一口痰,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一句顶一万句》)

曹哥眼镜没坏之前,读书用功着呢,读着读着,也胸有大志。……书读罢,又掩卷叹息,怪自己生不逢时。(《我叫刘跃进》)

一个事情出了这么多岔子,始作俑者,就是这对狗男女。(《一句顶一万句》)

“盐里有你,醋里有你?钱你还呀?”(《我叫刘跃进》)

“今天不说个小鸡来叼米,我让它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叫刘跃进》)

上述诸例中,“待”、“皆”都是文言用法,而且这种用法在小说中很常见,让小说的语言显得简洁而有文人味,另外诸如“是可忍,孰不可忍”、“书读罢,又掩卷叹息”、“始作俑者”都是文言词语,而诸如“路在世上还知道拐弯”、“盐里有你,醋里有你”等都是民间俗语,两者自然糅合,相映成趣,是形成刘震云小说语言幽默感的又一个要素。

① 贺彩虹:《试论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的“闲话体”语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6期。

② 刘震云:《我叫刘跃进》,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③ 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④ http://book.sina.com.cn/author/authorbook/2009-04-03/175 6253501_4.shtml

⑤ 杨士斌:《论小说〈我叫刘跃进〉对道家文化的具象解析》,《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8年第9期。

⑥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76页。

⑦ 曾军:《拧巴式幽默——民间社会生活视野下的刘震云创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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