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苍穹下》的人性美感体验
2014-03-18陈心哲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南京210023
⊙陈心哲[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南京 210023]
作 者:陈心哲,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柏林苍穹下》主要讲述了两位倾听人类心声的天使穿梭于柏林的故事,其中一位天使由于恋上了人间女子而决定变成凡人。影片穿插着形形色色人们的内心独白,传达出的是一种对于现实生活的焦虑与不满,压抑着无处发泄的悲伤以及对于未来的迷惘和纠缠于过去的无法释放的情绪。影片拍摄于1987年,整个忧郁的气氛十分符合当时国际冷战的大背景以及德国自身分裂成东西两个部分的现实状况。
在这部影片中文德斯展现了人类由于自身人性的分裂而产生了诸多事物的矛盾,并且由此产生痛苦而渴望得到救赎的过程。但是影片中还是有虚无消极的情绪存在,其实一切都是没有可能的,就像天使所说的:“没有一件事会真正发生”。人类的救赎之路到底在哪里呢?战争和工业文明给人类带来的灾难至今不知如何解决。
一、人性美源于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的统一
关于完整的人性,席勒认为“人既不仅仅是物质,也不仅仅是精神”①,在席勒的眼中完整的人是:“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的统一”所达到的“游戏冲动”,感性冲动“来自人的肉体存在或他的感性本性”②,这种冲动所处的状态是“充满时间”的,是“现在”、是“有限”,而这种“充满时间”就是“感觉”,肉体只有在感觉中才是存在的,同时这种状态还充满了变化。而形式冲动则是“来自人的绝对存在或人的理性本性”③,或是黑格尔所称的“绝对精神”,主要的目的是“保持人格”,这种冲动要求“真理和合理性”④,“它要使现实的事物都会是必然的和永恒的,并要使永恒的和必然的事物也都是现实的”⑤。这种冲动所处的状态是“永恒”和“无限”。感性冲动通过“自然法则”、形式冲动通过“精神法则”对人性予以强制,使得人性深处矛盾无比,忧伤不断,以致没有“剩余精力”产生审美冲动,而没有审美冲动的人生和社会则是不完整的,因而,人类必须学会扬弃,扬弃感性和形式冲动的强制,使人在精神方面和物质方面都得到自由。
二、单向度的人性观难以产生持久的美感体验
就人类个体的人性观而言,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的分裂表现为单向度的人性观。单向度的人性观是导致完整人性破碎,产生忧伤、痛苦,失去快乐人生体验的根源,表现为对人生“永恒”与“现在”、“无限”与“有限”的认识和追求不当。影片塑造了两个主角人物,并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文德斯导演以天使丹密尔代表感性冲动,以马戏团演员玛丽欧代表形式冲动,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两种冲动分离所带来的人生痛苦的体验,并最终走向了“游戏冲动”——一个完整的充满审美的人生境界,当然媒介只有是“爱”。
影片开头丹密尔对卡西尔说:“只有人的精神思想,是亘古永恒的,但有时我对精神生活感到厌倦,我不想永远地脱离现实,我想让身体里,有种实在的感觉,以此来结束目前的虚无状态,让我亲近尘世。如果每一个脚步,没阵微风,都能够说‘现在’,‘现在,现在’,不再是‘永远’和‘永恒’。”天使丹密尔对于绝对精神世界的生活体验是痛苦的,纵有精神的神丹妙药,但不能与世人沟通,无法解救人间疾苦,要它又有何用呢?生活在精神世界的天使丹密尔最终走向了世俗,他不再留恋“永恒”“无限”的精神时空,而是快乐地选择了“有限”的“现在”世界,哪怕“唯此一回”。
马戏团演员、空中飞人玛丽欧为自己成为马戏团明星的理想破灭而忧伤,为自己身边不缺少人但为什么还是感到孤独而苦思冥想。玛丽欧的世俗生活是多彩的,但还是没有快乐的体验,只有在思考时她才获得片刻的平静,与丹密尔一样,她的思想游离在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之间,纵有明星、情人等等,我心没有快乐又有何用?她时而“看见”天使,当她理性思考人生时,时而又感觉不到天使的存在,当她追逐物欲名利时,她抛弃自己的精神,放弃思考,仅仅关注肢体感觉。影片中第一次色彩转换选择的转折点就是玛丽欧感觉到有人在触摸自己的肩膀,因而自己用手触摸,而在之前她“看见”天使并且进行思考的时候,没有任何触觉的感受力,同样在这几秒钟的色彩世界中,玛丽欧没有进行任何思考活动。另一次是玛丽欧放纵身心在舞厅中跳舞时,她没有“看见”一直站在她身旁的天使,她沉浸在听觉的肢体享受中,失去了思考能力。形式冲动的代表人物马戏团演员、空中女飞人玛丽欧最终找到了她的精神归宿,“无论是独处还是有伴”,“我心由我主宰”,从此“自我”“不再孤独”。
三、机械的历史观不会产生人生的美感体验
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的分裂在历史观上表现为人们对于历史与现实的静止认识。机械地分割历史和现实,要么仅仅活在记忆中,要么仅仅活在现实中。“永恒”“无限”只存在于绝对精神世界,只有“现在”和“有限”才是现实的存在。但两者的有机结合才是美感所在。
孤独而好回忆的老作家曾经名噪一时,如今却风光不再,人们在图书馆里阅读着他的精神作品,对他却视而不见,在上楼梯时差点跌倒也无人去顾及他。老作家一味地回忆过去,生活在记忆中,但是对于现在社会所发生的改变采取不接受的态度,绝对不向现实妥协。老作家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受到人们欢迎的满腹故事的人,渴望能够给人们带来知识和交流,渴望一群人围坐着听他的故事,但是当书籍出现了之后,虽说人们依旧“倾听”他的故事,但是这种“倾听”是无声的,于是他对于现在的设定产生不符合,或者说是“应然”和“实然”发生了冲突,于是老人失望了,悲伤了。波茨坦广场在哪里?波茨坦广场在哪里?老作家不断地发出历史的呼唤!老作家不断体验着人生的痛苦和忧伤。面对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他选择了形式冲动,但现实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好,他应该更多的用回忆来弥补这种缺陷,让“从前”来补偿“现在”和“未来”。
人们很难平衡感觉冲动和形式冲动,分裂的结果就导致人远离自己的本质属性,其实和世界一样,人的个体也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没有形式上的永恒,因而也就不存在永远的“风光”。不是吗?当两位天使在河岸边散步并且回忆整个世界产生和发展的过程时说道:“最早出现的青草、阳光、跳跃、呼唤仍在延续。”
四、被强制的人性不会产生共同的社会审美价值
感性冲动通过“自然法则”、形式冲动通过“精神法则”对人性予以强制,强制的人性会导致单向度的人性追求和机械的历史观点,两者均不会产生持久的人生美感体验。基于如此人性论的人类社会将是个怎样的状况呢?
被强制的人性是导致人际缺乏交流、社会缺乏沟通、国家缺乏包容的重要人性论原因。由于人们没有一个共同的人性价值观,于是人们的追求各异,相互不能理解成为常态,甚至会为了追求自己所谓的价值而不惜牺牲他人和他国的利益。
《柏林苍穹下》描述了这样一些场景:在拍片现场,老人、军官和姑娘每个人所追求的事物是完全不同的,军官追求的是理解、姑娘追求的是金钱,而老人追求的是感情。更甚者是亲人之间的认同也几乎是不可能,片中的父亲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只喜欢摇滚音乐,儿子对于母亲的死不知道如何表达悲哀。人与人之间的分裂最主要的是整个世界的人们缺少共同的社会价值认同,人类不再在一个共同的规律下运作,没有了道德的统一,而人类对于不同的价值观采取的不是努力去获得认同,而是通过隔绝、拒绝交流这种冷战的方式,用一堵柏林墙去拒绝共同的价值认同:影片中的老人原来是一位讲故事的老人,人们总是围坐在他的周围听他讲故事,在这样的场景中既有人类精神上的交流,还有人们在听故事时通过眼神、耳朵、动作的感觉交流,也就是说两种冲动是和谐的。但是当人们仅仅把图书看成是交流工具的时候,人们仅仅进行的是精神上的而没有感觉上的交流,于是和谐被打破,人们之间的交流也变成了单向冲突的交流,这种交流必然导致极端冲突。
人际的价值冲突导致人与人之间的不和谐,并最终导致一个国家和民族价值的被强制。德国是一个崇尚理性思考的国家,最终走向了事物的单面而忽视了另外一面,德意志民族为了解决价值“矛盾”,采取了一种极端的形式——战争,强制其他国家和民族尊崇自己国家和民族的价值,其结果是:不仅使柏林墙下勃兰登堡门两边的德意志民族承受了分离的痛苦,而且也给整个世界的人民带来了无尽的苦痛。
五、扬弃是人性获得美感体验的救赎之路
从人性被强制,到人际缺乏沟通,再到社会价值出现分裂,其原因在于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不能合一,理性和感性不能统一,因此救赎之路就是在两者之间寻求平衡。路径是扬弃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的强制,在吸收另一面的基础上对于自己进行扬弃,只有扬弃才能将不同的“多”统一在一个“一”上,最终实现救赎,走向天国。司汤达曾经说过:德国人把爱情看成上天国。
影片中否定了单纯依靠理性的反思来使人类自身获得救赎的极端救赎形式。天使通过与人类在思想上交流,希望人类能摆脱悲观的思维,在精神上得到救赎,获得完整的思维能力,但是这种救赎之路是不成功的。天使倾听玛丽欧心声的过程,其实就是玛丽欧在进行思考的过程,是在竭力使自己精神解放的过程,但玛丽欧思考的结局是使自己对于外在世界的变化变得麻木,玛丽欧麻木自己的精神,拒绝与现实社会进行交流。同样老作家在图书馆中、在过去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回忆往昔,老人也在试图通过精神上的活动使自己能够接受现实,摆脱精神被过去束缚的状态,但最终的结局是陷入更深的迷茫与痛苦之中。天使没能够使跳楼的人放弃跳楼的想法,没能够通过倾听使车祸现场的受害者获得暂时的轻松感。因为这是一种简单的精神上的回归,是一种幻想式的回归,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只可能带来失望,乃至绝望。
当然对于通过感官上放纵的救赎也是被否定的,因为在影片中,一旦涉及单纯感光上的画面的时候,色彩就转变为彩色,这就意味着人类在享受感官刺激的时候是不可能进行精神上的解放的,这是一种更浅层次的释放,因为感官的解放关注的仅仅是现实的感觉,忽视历史和未来,失去了思考的深度,只能使人类变得肤浅。这是一种处理眼前问题的方式,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当两位天使发现单纯的依靠理性是不能获得救赎的时候,一位天使降到人间。天使降临到人间是经过一个内心斗争过程的,在影片的最初阶段,天使就想要摆脱精神生活,走向人间,但为什么直到玛丽欧出现,天使才开始下定进入凡间的决心呢?这就如同《神曲》中的但丁在恋人贝阿德丽采的引导下游览了天堂,但是在之前的游历地狱和炼狱的过程中,为但丁做引导的是诗人维吉尔,维吉尔是理性知识的化身,贝阿德丽采一方面是信仰的化身,但从爱情的角度上看,也是感觉、情感的化身,但丁说出了通往天国的步骤,也是人类救赎的步骤。
天使变成人类,这对于天使来说是死亡,但这种死亡却是更高层次的新生。代表理性的天使与代表感性的玛丽欧,通过爱情这个媒介实现了结合,在这个过程中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相互影响,一方面,感性冲动要充当理性冲动的引导者,理性冲动是只能思维而失去行动能力的,并且追求的是时间的恒定不变,倘若没有感性冲动的引导,天使依旧只能站在远处做一名旁观者。玛丽欧挥动爱情的魔棒引导天使走向人间,获得感觉,而另一位天使却没有走向人间,因为他是没有行为能力的。而理性冲动又要对感性冲动进行规约,因为单单拥有行动而失去思考能力的个体会走向精神的麻木,容易走向极端。如同没有天使倾听的玛丽欧放纵的喝酒跳舞,也不是完整的人。
所以可以看出,导演在这里传达的最终的救赎之路就是集合理性、感性、信仰和引导于一身,否则就不会成功。
但这条救赎之路对于人类来说真的奏效吗?影片中曾经是天使的美国演员说:“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很多”,那既然人很多,为什么还是没有改变社会,使人类得到救赎?影片的最后写到一切都会继续,美好的故事会继续,那么战争也会继续?
人类是很难获得救赎的,人类从诞生以来就带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抛弃了自身的自然本性,走向感性冲动或形式冲动的任何一个极端,而走向极端的人类对于时间的认识产生了偏误,被困在了生命时间的长河中,被历史进程抛弃了。这种偏误主要表现为两种,一种是由于形式冲动引起的,对于时间恒定性的追求,造成的时间观是集中于“历史”和“未来”。另一种是由于感性冲动产生的,要求不断的变化,处在这种状态中的人看到的是“现在”。这两种偏误相互对立,产生矛盾。
影片中通过老作家的遭遇同时表达了这两种偏误,老人代表着美好的过去,但是现在的人们都将他忘记,不再需要他所讲的故事,因为书本能满足他们相同的要求。老人最终走向了柏林墙,柏林墙意味着终结,老人所代表的历史也走向了终结。人们抛弃了历史,同时历史也把人类抛弃在外了。历史就是曾经经历过的,人类对于曾经经历过的东西都已经全部丢失了。
影片中有一个关于河的格言,人类生活在河里,并且一直寻找着河滩,人如果不走出河滩,就不可能得到救赎,但其实这个河滩却是虚假的,虚假性主要表现在只有河滩是相对于存在于河中的人而言的,对于站在河岸外围的人是不存在什么河滩的,人们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而这些虚假都是由于人类活在生活中而造成的。看清这个虚假性的天使希望跳入河滩拯救人类,但是“没有一件事会真正发生”,因为跳进河滩的天使,亲历历史的时候,也成为河滩中的一员,也会被虚假的河滩所束缚,成为有限的人,成为被救赎的对象。
再者,电影叙事也是虚伪的,设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们的爱情会长久吗?当二者垂垂老矣的时候,会不会经历与老人相同的过程呢?天使在人间逐渐也变得和凡人一样,逐渐也会走向分裂。
从总体上看这部电影传达了对于人性得到救赎的强烈的冲动与渴望,但是不免有少许的悲观情绪存在于其中,这种悲观情绪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与文德斯对于整个德意志民族的生存状态的危机思考有关系。观赏这部影片的时候应该带着对于全人类的关怀的视角,天使俯瞰的不仅仅是德国的柏林,而是全世界的许多地方。人类借助这部影片应该反观自身。
①②③④⑤ [德] 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张玉能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页,第35页,第36页,第37页,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