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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

2014-03-18向岛

延河 2014年2期

向岛

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财经专业。出版长篇小说《沉浮》《抛锚》,为亚马逊、当当网等网店畅销书。发表中短篇小说《斜阳》《声名飞扬》《诗人之死》《双套结》等,作品散见《中国作家》《当代》《天涯》《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马驰觉得,他参加这次“隆城之夏”活动,纯属马槽里添了一张驴嘴。“隆城之夏”是影视编剧们的聚会,说白了,盛夏酷暑中为各路编剧提供一次避暑休闲的机会而已。马驰是写小说的,像他这种级别的小说作者,全国数以百计,没有多大名堂。因为写小说,马驰成为一家不大的行业性文学刊物编辑,飘在京城混一口饭吃。马驰参加这次活动,是因为他跟主办者隆城山庄的谷老板熟,谷老板算是个文学爱好者,马驰给他发过几篇小散文旧体诗什么的。谷老板属隆城巨富,满城一丛丛的高楼,多大半是他开发的。多少文青为了谋生恨不得踹文学一脚,而谷老板钱挣腻了却要玩一把文学,并且越玩兴头越大。他这回弄个“隆城之夏”,就是谋划着想转行,搞影视剧投资了。谷老板毕竟跟那些胡乱烧钱的“土豪”们还不一样,他深感当前影视剧瞎编滥造,他不弄不说,要弄就要抓个好本子,力争弄出个精品来。

隆城不算远,在燕京东北一百多公里处,行政区划上却已属了外省。马驰没有想到,成天开车,这一次的行程却并不顺当。他下午三点动身,计划着在六点前赶到隆城山庄吃晚饭应该没有问题。不料驾车还没出城,原先万里晴空没有任何变天前兆的天空,却说变就变,转眼间乌云压顶,连一点雷声提示也没有,铜钱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将下来,越来越密集,迅速织出了一天雨河。周围光线很快昏暗下来,一片密密麻麻的车流亮起了车灯,无数的应急灯忽闪忽闪。马驰的车子正好堵在立交桥坡底,地面上本来已经积水成河,桥坡上的雨水还在疾速往车轮下涌。这情景着实有点可怕。想到之前京城里的那一场雨灾中,有人就是因为迟疑中舍不得车子而丧命的。马驰这阵子头脑是清醒的,他随时都准备弃车而逃。虽说这辆不值钱的车子是他目前的唯一财产,他可不愿意这财产没有了主人。好在,车流的蜗牛还能缓慢蠕动,而轮下的积水也并未快速上升,车子总算移到立交桥高处了。从这里再看四周,昏暗中一片车灯被暴雨撕扯得斑驳陆离,鬼影似的,恍若世界末日。外面突然又响起叮叮咚咚的敲击声,马驰心中一悸,以为是撞车了还是怎么的,凑近挡风玻璃看,在雨刷刮抹不及的水幕中,有蚕豆大小的白球儿正在往下滚落,拖着雨水的尾巴在车子前盖上蹦跳。是冰雹。车流这下都拥在昏暗中不动,因为速度只能使得冰雹发出更大的撞击声。一片车灯闪烁,还有汽车喇叭的嘶鸣,活像西方灾难片中的场景。

暴雨。冰雹。再持续二十分钟恐怕就是不堪设想的灾难,犹如之前经历过的那样。好在它们适可而止了。地上的雨流还在择隙而遁,天空却哗然晴朗,泥腥浓郁的气息中大太阳西天高照,威力不减,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车流终于流动起来,挣扎着驶上京承高速,路算是路车也算是车了。一阵疾驰,半路还得离开高速路走上一条普通路面。隆城是个县城,连接外界的公路却并不好。好在车辆不多,没有障碍。比预计时间晚了约一个半小时,到了隆城。

隆城山庄迎门便是层层叠叠的绿山,蓝天白云下,错落的红房子点缀在山坡。马驰把车子停放在停车场,一下车,扑面而来的荫凉之气就给人来了个惬意的见面礼。要说没有多少距离,跟京城却截然两个世界了,仿佛从夏天提前进入了秋天。马驰从后备厢取出行李箱,拖着拉杆,沿着蜿蜒的石铺慢坡小路朝红房子走,走了不到三分之一,远山里滚出一声闷雷,山雨来得更快,“唰”地一声,密集地就下来了,满山的树木顿时吼成一片。雨伞有,在车里。往上走要淋雨,倒回去取伞也得淋雨,索性还不如继续往上走呢。到了大堂的接待处,马驰早已成了落汤鸡,冷得浑身打哆嗦,皮鞋里也灌满了水,咕叽咕叽直响。这可真有点狼狈。现在不是秋天,是穿越到冬天了。呵,少半天里,经历了几个季节。

马驰被安排住在主楼二层,一个标准间。工作人员跟他解释说,不好意思,别墅房都住满了。别墅房当然是编剧大腕儿们住,马驰作为蹭会的,本来也就没想。编剧们都是带着配偶来的,马驰单身一人,没谁可带,别墅不别墅的,也就没多大意思。马驰把湿透了的衣服扒了,换上衣服,靸了塑料拖鞋,去餐厅吃饭。开饭时间已过,餐厅里正在收拾,端了两份菜,稀饭,馒头,全都半凉不热的,马驰凑合着吃了。谷老板这阵肯定在忙着拜会各路大腕儿,也见不上个面。马驰就回到房间,冲了个澡,把湿衣裤胡乱揉搓着洗了,坐在电脑前上网,光膀子只穿个裤头。马驰平常下班,一回到京城里那间小小的租住房,总是这样。在这里却有些冷,赶紧扯了床上的一条绒毯裹上。

窗外很近地正对着一幢两层的别墅小楼,上层的房子只占了半截,留出一大块平台,被一圈白石的护栏围着。隔着雨幕,只是感觉距离太近了,一个大跨步都可以跨越过去似的。别墅的楼上楼下,此刻都亮着灯,但窗帘拉着,也不知住的哪位编剧大仙。马驰扫了一眼,能看到的仅此而已。他并没有窥探欲,他继续上他的网。待在城里时,要用“闭门即深山”来强调个体的独立性。马驰租住屋光秃秃的墙壁上,就贴着他自己涂鸦的这样一幅毛笔字。真的来到山里了,又要急不可耐地扒住网络观望热闹世界,生怕这世界把自己给甩掉给遗忘了。人其实就是这样无聊。先是浏览一下凤凰网新闻,叙利亚,钓鱼岛,高官落马,少年强奸,天灾,人祸,犯罪,堕落……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不看想看,看了也白看。下来便是进入微博。吃撑减肥的,穷困挣扎的,都在这里大嚼其舌,说三道四。高官富商,天天黑吃昧吃,唯恐让谁知道了。可怜的屌丝文人,却动辄晒出杯盘狼藉的聚餐场面。这算是真正的黑色幽默吧。微博上,有文人又在叫唤工资低、稿费低的问题,贴出了一份泥瓦工的工资单进行比对,质疑堂堂研究生毕业的,为什么还不如泥瓦工收入高?这真是渴得要吃雪的架势了,跟吃力流汗拼死拼活的泥瓦工比收入,也忍心?没错,马驰是研究生,同时也是写作者,他当然希望工资高稿费也高,让他能尽快在京城买上房子。马驰迟迟找不来女朋友,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房子。这些年马驰自己结识的、别人介绍的女孩子要说很不少了,跟其中有几个接触下来,确实不无默契,但最终还是因为房子而分手了,眼看着她们攀了高枝,成为别人的妻子。可马驰的父亲,正好也是泥瓦工。年复一年,春夏秋冬,在老家所在的西北省城里给人盖房子撑持家用,马驰前面上学,就是靠父亲当泥瓦工挣钱供给的。父亲年事渐高,累弯了腰,落下一身的病,家里的日子也没见好到哪里去。马驰更希望天下泥瓦工都过上好日子啊!不过,在微博里马驰一般很少发言掺和,谁爱说啥说去,他更多的时候只是个潜水观望者。

微博,一天不看就好像天缺了一角,天天看了也没多出一角。你是谁还是谁,该咋样照咋样。并且,每次兴冲冲而进,头昏脑涨而出,不知不觉消磨掉几个小时,乏味得很。但如果没有这种消磨,大块的时间又怎么过?马驰百无聊赖,在微博的搜索窗里输入了“隆城山庄”几个字,输入了才觉得输错地方了,要搜索也该在网络地址栏中全网搜索的,微博里谁倒是与这小小的隆城山庄有关啊!但顺手还是点了搜索引擎,不料,还真是跳出一条有关“隆城山庄”的微博:“下午到的隆城山庄。果然凉快,甚至有些冷。空气真好,这里并且没有蚊子。要是能在户外跳一场舞,该多好!可是下雨了,这地方雨势迅猛。”底下配有照片,点缀在绿山中的一片红房子,分明就是这一个而不会是别的“隆城山庄”。下午七点多刚发不久的微博。博主的名字也有些与众不同:“舞者于慧”。头图正是一个翩然独舞的女子,侧身,甩两根粗长的辫子。辫子,如今已是很少见了。

编剧聚会的场所,何以会出现“舞者”,是哪位编剧大腕的夫人情人?还是某个编剧女侠的化名?马驰好奇心顿起,浏览了一番她之前所发的微博,除了说跳舞的事,就是说说爬山之类的户外运动。再点开相册看,密密麻麻五颜六色几乎全是她的舞照。这舞者看来名副其实。马驰从小生长在西北内陆的农村,对舞蹈是陌生的。这些年他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了,在他的印象中,舞蹈属于边疆少数民族的专长。记得以前还读过叶浅予先生的一本画集,里面大量的都是舞蹈人物,形象生动,色彩斑斓,印象深刻。马驰此刻仿佛又进入叶浅予的画境了,他一张一张看这些照片,每一张都放大了仔细看。这位舞者并不年轻了,但照片中看不出她的年龄,乍看有四十岁了吧,时不时却又像少女。电视里看到过那些舞蹈家,年龄很不小了却不显得,她们的年龄不好说。眼前这位舞者,年龄多大且不说,但舞蹈起来却如少女,那面容,那眼神,纯净而庄严,似乎天塌下来也影响不了她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世界。等到马驰把相册里的图片逐一看过,满眼满脑已全让这舞者的形象给占领了。网络是虚拟世界,有人戴面具,有人穿马甲,有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玩真真假假,马驰自己的微博中,有各种各样的外来图片,唯独没有一张自己的真容。这个于慧,这个舞者,却完全要把自己裸露在一个网络世界,她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雨什么时候住的马驰不知道。当对面别墅楼的平台上有了人影晃动,他却及时就知道了。不是看到的,而是感知到了。拧头一看,一个舞动的身影清清楚楚。雨后,山里的天空晴净邈远,叠印出近山远山深浅不同的轮廓。被雨水洗过的月亮高挂山头,将圆或者圆过了的样子,按阴历应该是十五前后。想想自然社会的漫漫长夜,古人们一到夜晚总是与月亮厮守,多少美好故事和流传诗文都与这月亮有关。现代人用华灯装饰夜晚,取代月亮,月亮却绝不偷懒,该圆该缺,分毫都不耍懒也不僭越。对马驰来说,这样的月亮只是留在遥远的童年记忆中,到城里上学工作以来,就很少看见过了。眼前,不但重现了记忆中的月亮,月亮下面还多出了一个翩翩的舞者。跟照片中的人可以印证的面影,更重要的是那一对甩动的辫子,都在表明她正是“舞者于慧”,大概不会错,小小的隆城山庄,不会再有第二个舞者,第二个于慧。世界之大,世界之小,世界平面化平庸化,世界有时候仍然还有奇妙处。本来就距离很近,马驰所在的位置,又正好可以平视对面的平台,月光下的舞蹈,就仿佛专为马驰而展示的。这是梦幻?是童话世界?马驰把自己都看呆了,竟然顾不得这样盯着别人看其实是有失礼貌的。而舞者却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舞蹈中,全神贯注,旁若无人。

马驰意识到自己的窥探行为后暗吃一惊,慌忙关了房灯。电脑还在放出灼亮的光,顾不得关机程序了,一下子摁断了电源开关。他这下躲在黑暗中,一直看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的舞蹈,一直都是激情荡漾,酣畅淋漓。直到舞者结束了跳舞,离开平台回到房间,他依然面对着那空荡荡的平台发愣。如果这真的属于窥探,马驰长这么大,也算是当了一回窥探者了。

在城里那间小小的出租房,那个破旧的窗式空调要整夜开着才能睡下,吵得人头疼。这山里睡觉还需盖被子,绵软微潮的被子盖在身上,马驰却翻腾着怎么也睡不着。

马驰早上醒来时还不到六点。晚上其实没睡几个小时,好不容易迷糊睡着,还老是做梦,山的梦,舞的梦,城里堵车的梦,乱七八糟。要是在城里,他会翻身再睡,用大半个白天把夜里缺欠的瞌睡补回来。当编辑的最大好处是不用每天坐班,而写小说最大的主动性是今天不写还有明天。以写小说的名义,他还放纵自己抽烟,越抽越多,比如像现在这样一睁眼就卧床抽烟,两根烟抽完,马驰不想再睡了。于慧,舞者,现在可以确定并不属于梦,而是真实的存在,近在咫尺的存在。

他跳下床先是打开电脑,破例地不用每天第一眼去看凤凰网关心世界风云天下大事,而是直接进入微博直奔“舞者于慧”。昨晚十点多新写的一条:“晚上9时许雨停了。住处的二楼也有一个平台,可以让我完成自己的晚间功课。空气太好了,在这里跳舞真是一种享受。出了汗再洗过澡,今晚能睡一个好觉。”

马驰撩开窗帘,天色早已大亮。对面的别墅,一楼窗帘紧闭,二楼昨晚亮灯的房间却窗帘大开着。而旁边的平台,空荡无人。

马驰简单草率地洗漱了,就急切地下楼去。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一出楼门走在曲径通幽的鹅卵石坡道或石板台阶上,他已经成为一个破例早起的悠闲散步者了。

翠屏如画,清风鸟语。道旁开放着牡丹、芍药、蔷薇、三角梅,这是马驰认识的花。还有许多品种他不认得。山坡上一眼望不透的,要么是山楂林,要么是板栗树,来之前在网上查过介绍,隆城就盛产这两样东西。山楂已经坐果了,一朵一朵像是菩萨手捧佛珠。板栗还看不到,只见树上吊着一串串米黄的穗子。

马驰突然觉得这情景有些奢侈。青山,空气,晨光,都有些奢侈。整天钻在城里,没有这样的青山和空气不说,也很少享有过早起的晨光。记不得是谁说过,夜晚是属于年轻人的,而清晨是属于老年人的。的确是这样吧。早起的记忆,对马驰来说已有些遥远了,还是在他上小学上中学的时期。中小学生是这个社会最辛苦的人群,每天早早起来上学,晚上还要写没完没了的作业。不管未来考上好大学还是赖大学,成龙也好成虫也罢,每个人过程都一样,谁也不能简化。一旦上了大学,尤其是毕业后进入成人社会,大家就都混了。你混我也混,谁还混不过谁?以马驰三十年的人生体验,就是这样。

马驰循道而上。山庄里,被山楂或者板栗树夹出来的,弯弯曲曲,其实就这一条道,时而坡道,时而台阶。一片错落的别墅房渐渐成为俯视,几何图形的屋顶,绿树掩映中的红瓦,一缕缕白纱般飘动的晨雾。往上看,隔开一片绿树,远远露出了一个亭子的飞檐,那里应该是山庄的一个制高点吧。亭子作为目标吸引了马驰,他于是踏着石阶路小跑而上。还没到亭子,先听到了一阵音乐声。音乐声正是从亭子里传来的。走近了一看,亭子里早已有人。呵,莫道君行早,更有早到人。

舞者于慧?!

不是她还是谁呢。她正在跳舞,跳得专注而忘情。看到马驰,也不乱方寸,只是在目光掠过他时,似有若无地点一下头嘴角挂出一些笑意,算是打过招呼了。和昨晚的“窥探”效果不同的是,此刻的舞者由黑白变成了彩色,由幽灵一样的影子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一件黑色的上衣,宽及肩膀的V字领上镶了水红色的一道边,跟这镶边一样水红色的,是一件绸的长裤,以及红绸的软底舞鞋。两根舞动着的粗大辫子上,也是扎着同样水红色的蝴蝶结(看来这是一套行头了)。黑色上衣是贴身的,显得收敛,水红色的绸裤却宽大铺张,舞起来像是长裙。

马驰站在亭子边上都看呆了。过后再想起来,这和昨晚的“窥探”一样,都是很不礼貌的。但他此刻却顾不了这些。舞者和看者,同样地专注。

直到一段舞曲告一段落了,她才停下来,跟马驰打招呼说:“早上好。”走过去把放音机关掉。一个黑匣子,上面插着U盘。

“于慧?”马驰走入亭子。

“哈,你好!”她并不奇怪马驰何以知道自己的名字,把搭在放音机金属提把儿上的一方紫色小毛巾拿起来,擦汗。

脸色黧黑。瘦。宽大的V字领里,锁骨撑得老高。胸部却有些不和谐似的壮观,还有幽深的乳沟。马驰慌忙把目光移开,水红色长裤中,硕大而翘起的臀部却躲都躲不过。该收处收,该放处放,算是运动型女人中惯见的身材吧。只不过在她这里,收放全都近乎极致了。至于她的年龄,马驰从照片中没看出来,此刻站在真人面前,还是看不出来。就跟电视里那个舞蹈家杨丽萍一样,时而像少女,时而又像半老徐娘,让人弄不清。马驰对于那些女作者们,扮嫩的扮纯的扮妖的神神叨叨的,都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而对于跳舞的女人,说实话,他不懂。

马驰说:“这么早啊?”

于慧说:“习惯了。”又不经意似的补上一句:“怎么就知道我名字哈?”

“微博。”

“哈,见笑了。我没事弄那个玩的。怎么称呼你啊编剧老师?”

“免贵,马驰。我不是编剧,写小说的,一个小编辑,算是来瞎蹭呗。”

“哈,好记。”于慧笑道,“照你说,我才正儿八经是来蹭吃蹭喝的呢。啥事不干,就是个跳舞,闲逛。不过我下午去街上转了,小县城,真没个啥逛头。”

“每天都跳舞?”

“嗯,早晚各一次,比较规律。”

“你昨晚在平台上跳舞,我也看了。”马驰说,“昨晚没听见放音乐啊,怎么跳的?”

“哈,是吗?晚了怕影响别人休息,用的耳机。你一个人来的?”

马驰一笑,“我单身汉啊,只能一个人来了。你是跟先生一起?”

“翁鼎之。”

马驰说:“呵,翁老大名鼎鼎,大腕儿。”

“哈,就那么回事吧。”于慧淡淡地说了一句,看来她说话总喜欢带一个“哈”字。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跟马驰说:“我先下去了。”

于慧步履轻快地走下台阶,她走路也像是跳舞。俯看时只是显得臀部的发达,而那水红色的绸裤哗啦啦摆动,像是彩云一样托浮着她。马驰站在亭子里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石阶拐弯的绿树之中。

早餐时谷老板才闪面了。来了七位编剧,连同家属总共也就十来个人。早餐是自助餐,谷老板端了餐盘跟大家打招呼。马驰看见翁鼎之于慧夫妇在前面打饭,于慧已换上了紫罗兰色的真丝套裙,运动型女人当服装模特再好不过,把一套衣服穿得挺阔精神,凹凸有致。翁鼎之一头萧萧白发,雪白的衬衫,黑色背带裤,快七十岁的人了,看上去仍然精神饱满。成功者,富足,体面,幸福,“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看来没错。马驰早上从亭子下来,在院子里碰上谷老板,寒暄过几句。谷老板是在等着招呼翁鼎之夫妇吃早餐,他扳着指头跟马驰介绍了这次来的编剧。谷老板是用价码为编剧们划分级别的,说是一集剧本多少钱的有谁谁,多少钱的又有谁谁,价码最高的看来就属翁鼎之了。自助餐随便找桌坐,谷老板跟翁鼎之夫妇坐在一桌。马驰没少参加过文学杂志举办的各类笔会、采风,说是现在有微博微信QQ什么的,人际交流的手段和方式很多,但真的见了面,一个个却心怀鬼胎似的,不见得就有什么沟通。好在马驰跟这些编剧们都不熟,不用为沟通犯难,他独自坐在了角上的桌子吃清静饭。

编剧如今赤裸裸拿挣钱多少划分身价了,这不是谷老板的创造,社会整个这样了。但不提钱倒好,一提就戳到了马驰的痛处。要有钱谁他妈还住那破旧逼仄的出租房打光棍啊。马驰也有一些级别不高的编剧朋友,说白了只是给人当枪手,吃喝玩乐啥不耽搁,一星期敲出一集电视剧几千上万的也就到手了。马驰在杂志社上班,整天看稿子眼花缭乱头昏脑涨,乱七八糟加起来,一月拿人三千大毛。而自己在工作之余写小说,就算你也勤奋也才思敏捷,一月弄出一个三几万字的中篇,稿费也就两三千元。这种账,你绝不可乘以“12”来计算,因为你不是机器人。以现在的房价,如此下去,活三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了一套房来,没有房就没有姑娘愿意跟你,起码到目前为止是没有。多亏马驰的父亲是个泥瓦工,要不然他也有可能在网上大放厥词,跟累死累活的泥瓦工们比收入,失敬于劳动和劳动者,亵渎先人。完全有可能。这么说来,是泥瓦工的父亲,在客观上为他设置了做人做事的底线。

度假,避暑,隆城山庄确实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而吃饭,睡觉,看来将成为马驰这一个星期的基本生活。

马驰成天忙忙乱乱,苦于静不下来。整天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稿子,看得人倒胃口。静不下心来多读些经典,多写点自己的东西。这回来隆城山庄,书带了一本《掠夺者》,福克纳写作生涯的最后一部小说。马驰从大学时就迷恋上福克纳,直到后来上研究生,再到参加工作,一路下来兴致不减。在他看来,二十世纪以降的作家,托尔斯泰那样巨人级的已经没有了,许多作家强调回归自我,宁可成为一叶扁舟。而福克纳事实上却是一艘航空母舰,许多作家是从他那里出发的。福克纳的作品,随着国内的翻译出版,马驰一本一本往下啃,就剩下这本《掠夺者》了。他歪在床头抽烟,拿起书翻看了一两页又放下了。这阵子不想看书。对马驰来说,这种过分的静谧有些奢侈,反倒心静不下来。烟一根接一根,倒是抽了不少。还有舞者于慧似乎也在干扰着他,近在咫尺,却看不见她。她此刻又在做什么呢?马驰跳下床,决定开车到县城里去溜一圈。

马驰这辆捷达车是旧车,杂志社穆主编在北京新增车辆实行摇号控制之前,弄到了一个新的车号,就把这个旧车折价转让了他。穆主编原先一手开着,才跑了十万公里出头,也没受过啥大伤。穆主编跟马驰说,这车子就跟你这小伙子一样,正是身强力壮的好光景呢,实在是舍不得转给旁人。马驰向家里凑了些钱,就接手了。平常给杂志社跑些公事,穆主编还会发给他车补。现在车号越来越紧,要把这车转让出去,马驰肯定就赚了,但他不会转让。有了这辆车,马驰对于北京也算多了一层牵扯,有了一点归属感。要不然,在北京没户口,没房子,究竟能飘多久?没准哪天扛不住了就会落荒而逃。假若真的“逃”了,父母该多么失望?父亲当泥瓦工,出牛马力吃猪狗食,母亲在老家累死累活操持家务,支撑他们的最重要一条就是:我娃在北京呢!为了父母,马驰必须撑住了才行。

隆城县城不大,东西一条街葫芦吊线却扯得老长。天下县城似乎都一个德性,建筑,布局,门店,跟其他县城没有多大区别。街上的商铺喇叭喧响,不宽的街道两侧到处停放着车辆,马驰本来也想着找个空隙把车放下,人下去走走转转,却看见四五个交警正在忙活着贴罚单拍照片,只好作罢。开车从西头到东头,实在没啥看的,并且这县城里很不凉快。想着往旁边街上拐,找一条路是泥路,再找一条还是泥路,就硬着头皮顺一条泥路往南走。城外竖立着一丛丛在建的高楼,密密麻麻的窗洞远远看去很小,跟公墓里放置骨灰盒的水泥龛没有多大区别。路边还有挖开的一个一个大坑,也是搞地基准备盖楼的。这都是谷老板们的业绩吧。一个小小的县城,按说怎么也用不着这么多房子,但谷老板说了,他们开发的房子,主要是面对京津大城市购买者的。

最醒目的还是垃圾。垃圾的山就顺着泥路蔓延,建筑垃圾旁边,又堆积起生活垃圾,恶臭扑鼻。马驰关严了车窗,快速驶过一座垃圾山,又迎来另一座垃圾山。其实每个城市,有脸面就一定有屁股,这种小城镇的屁股就在眼目底下。北京那么大的城市,该有多大的屁股,只不过藏得深远一些大家轻易看不到罢了。据说西方发达国家要花很大精力进行垃圾的处理消化,中国人从城到乡,只要把垃圾扔出自家门,就不管了。扫地出门,中国人有这个传统。马驰过年回到老家的村子,老家如今也是这样,紧挨村民居住的城壕里,沤满了垃圾,死猫烂狗全往那里扔,蚊蝇成群,臭气熏天。一刮风,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满天飞舞,挂满树梢。或许是心理病,井里搅上来的水,也不如小时候那么甜了。

马驰失望地开车回到山庄。在院子里的停车场,碰上环卫车正在装运垃圾。这些垃圾,也将倒在那些垃圾山上么?这么说来,隆城的垃圾,自己也有一份。照这样下去,迟早垃圾得把人给埋了。屁股吞没脑袋。呵,杞人忧天。

到县城跑一圈的好处,是越发显示了这隆城山庄的好处,起码现在还没被垃圾吞没。马驰回到房间打开电脑,一下子又直奔了“舞者于慧”的地盘。没有动静。再从窗户看对面的别墅,包括二楼上那个在白天里一览无余的平台,全都没有动静。

马驰拿起《掠夺者》,还是静不下心来看。突然想起这隆城似乎还有两个作者的,一个在杂志上发过短篇小说,另一个女作者前段寄来过一个小说稿子。反正也闲得无事,倒是可以见面聊聊。不过,他没有在手机里存储他们的电话号码,便在电脑邮箱里查找,找到了那个叫作樱子的女作者电话,打过去她很快接了:“噢,马老师。”看来樱子是存着他的电话,他说了自己到隆城了,住在隆城山庄这里,樱子惊喜地叫道:“哎呀,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说今儿一早一只大喜鹊在我窗台上又跳又叫的,果然是有喜事了呢!我这就过去看您。”马驰接触的作者多了,啥样的都有,对这种一惊一乍并不奇怪,他顺便问起隆城另一个作者方隅,樱子说:“方老师是我们隆城的大作家呢,作协主席,文化馆长,他人在,我这就联系他。”呵,“大作家”这词,也太大了点。照这说法,马驰也算是他们那个小村子的小说大家吧?因为除了马驰,小村子里没人再弄这号事了。马驰在心里苦笑。他吩咐樱子,跟方隅联系好以后,随便找个喝茶的地方坐坐也好,他们就不必过来了。

不大工夫,方隅跟樱子还是过来了,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来接他。方隅有五十来岁吧,一头灰白短发,戴深度的近视镜,老头衫加短裤,皱巴巴的老头衫说白不白说黄不黄,短裤中露出一双细腿。樱子却明显是刚刚打扮了一番,脸上涂白了还是露出隐隐的褐斑,三十好几的人了,却在头上插了一个银亮的发箍。他们到了后山一个农家乐。农家乐的木制招牌正是方隅题写的,随心所欲的文人字,笔画的胳膊腿伸得很长。主人跟方隅、樱子都熟,酒看来是非喝不可了,先要了几样凉菜就喝起来,一边等着炖土鸡和烤鱼上来。方隅跟樱子轮番敬马驰酒,想不多喝都不行。喝就喝吧,马驰也放开了。他是能喝点酒的,在城里整天开车,喝酒的机会不多。

吃着菜喝着酒说着话,马驰渐渐知道方隅原来是隆城山楂厂的下岗工人,这两年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进的文化馆,算是落实了个事业编制,以他们的话说,“进入体制”了。进了体制不妨碍他骂体制,而且喝酒中一直都在骂。他之前写诗,后来写小说,现在又在弄书法国画。樱子则直接是农村出来的,摆过地摊开过饺子馆,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啥都写,自费出版过一本书。为了写作,似乎跟丈夫也离婚了,如今一个人在隆城飘着。主要是他们在说,半晕半醒中马驰只是听。马驰见过不少作者,各有各的不幸,怎么就没有几个不可怜的?不过话说回来,谁要是生活得滋滋润润舒舒服服的,谁他妈还写什么作啊?马驰一个同学在中央级金融机构工作,他就不理解写作:“那不是拿着人肉换猪肉么?”人家说的或许是对的。不过,当猪肉没有别的法子得到的时候,你还真的得拿自己的人肉去换,谁也甭嘴硬。

都喝得不少了,喝完了就地唱卡拉OK。一曲《美酒加咖啡》,方隅把自己唱得泣不成声,平复了一阵情绪,他翻来覆去还是要唱这个。樱子拉了马驰跳舞,凑到耳边热烘烘地说:“方老师也不容易,不过现在好多了……马老师,就等着你把我的文章发表了,我的命运就改变了。”马驰脚底下一个趔趄。“命运”这个词有多大!你如今就是弄个《悲惨世界》出来,看看命运能改变多少?不过马驰笑了笑没有说啥。马驰一直觉得自己酒德还不错。

马驰要求了几次,这个小聚会才算结束。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在京城里常常十天半月不下一星雨,这里的雨却说下就下,方便得很。他们叫来出租车,一起把马驰送回山庄,已是晚上九点多了。马驰在停车场跟他们告别,一个人沿着坡道往上走。马驰是吃文人饭的,成天接触最多的也是文人,但跟文人们相聚,有乐趣的时候不多。这阵子吹吹风,再淋点雨,舒服多了。

马驰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在通往住宿楼的路口拐弯,而是一气往上走,径直奔向那个亭子。

轻快的音乐,声音不大,其实早都听见了。凭感觉她在这里,果然。微亮的夜幕中,舞者此刻正在跳欢快的新疆舞,沉迷而流畅。雨中的琉璃瓦亭,如醉如痴的舞者,真是有点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感觉。世上自有幸福人,眼前这舞者就是。

“下雨呢,快进来呀!”于慧停住了。

马驰嘴里说“没事没事”,还是进入亭子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注意到她的眼睛在夜色里放光。

“两顿饭都没有见你吃呀!”于慧说:“跑哪儿喝酒去了,你闻这一身的酒味儿。”

“呵呵,当地有两个作者。”马驰说。

“哈,走到处有人请客,这不错嘛!”于慧从放在亭栏上的包里扯出一条长毛巾,“快擦擦,别感冒了。”

马驰说:“不用不用”,还是接过了毛巾,应付着擦一把额头的雨水,就要把毛巾还给她。

于慧说:“嗐,小伙子干啥事咋就不认真呢,还非得我帮忙不成?”扯过毛巾,就帮他搓干头发。“山里阴气重知道不,要是感冒发烧了,咱是来这里休假呢还是受罪呢?”

喝过酒的脑袋的确有些沉,马驰真想就这么一直依靠在她的怀里,却很快就被推开了。“好了。”于慧说。

他们简单交流了一些。马驰说了几句自己,几句其实也就说完了。于慧也说了说她跟翁鼎之的情况,他们过去都是地方戏剧团的,翁鼎之当编剧导演,她是演员,“这地方戏后来不是不行了么,他转行当了影视编剧,我下岗了。就是这样哈。”她说得很淡然。

“有钱有闲,好幸福嘛!”马驰开了一句玩笑。

“哈,‘你幸福吗?”于慧笑弯了腰:“你怎么跟电视台似的,满街撵着问人这种话?”

马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如果在白天,一定会看到他脸红了。不过他今天本来已喝得满脸通红的。

于慧说:“哎,如果明天天晴,我打算登山呢,你去不?”于慧这阵子已在仰望着远处的山峰了。

“行啊!”马驰不假思索。

“我其实还是个户外运动爱好者呢,经常搭车去到处登山。这回就住在山脚下,要不去登山,不是太遗憾了么?”

“好啊!”马驰循着于慧手指的方向看去,黛色的山的轮廓如同水墨画一样横在眼前,但三座山头却远近不同,层次分明。

于慧说:“你看近处的两座山头差不多是连在一起的,拿下一个另一个也就拿下了。稍远的那一个,应该离得不远,争取也拿下来,咋样?”

“没问题。”马驰仍然不假思索。

“哈,这个可要拿行动说话呢,”于慧说:“你先别嘴硬。”

“嘿,放心吧,啥都硬!”要是没有酒精的作用,马驰平常说不出这样的话。

于慧戳了他一拳说:“看不出来,蔫怪个你!那就一言为定,明儿早餐后山庄后面集合。我最多等到八点一刻,过时不候。”

“一言为定!”

马驰冲了澡,并没有睡下,裹了浴巾又坐到电脑前,电脑是他的亲人。单身汉的生活规律就是没有规律,非熬到眼皮打架不会轻易向床铺妥协。再加上今天还有酒精作怪。他又串到了于慧的微博,发去了一条私信:“睡了么?”

等了几分钟,没有动静。然后就在网上到处闲逛起来,一边逛着一边等待她的消息。网上逛荡,时间不知不觉地流淌过去,像马尔克斯说的,“一个人的足迹比得上一群山羊”,而游走过哪些地方,自己根本就说不清。马驰到底都没有等来于慧的回信,看来人家早睡了。看时间又是将近一点了,只好关了电脑躺下。也许是自己那一句“啥都硬”的怪话把自己给害了,老是睡不着。

山庄七点钟叫早的电话铃声把他吵醒时,他其实睡不了几个小时。头昏脑涨,真想蒙头再睡下去。平常日子里,马驰一直就是这个习惯,连早点都不用吃。想起登山的约定,马驰还是跳下了床,习惯性动作依然是先摁开电脑开关,然后才钻入卫生间草草洗刷。回到电脑前,微博私信这时候在闪烁了,果然是于慧的:“天气多么好!我在平台上,一场晨舞都跳完了。呵,怎么了,你想取消登山?”

发信时间是早上6:40,她该是五点多就起床了。

马驰立即回信:“怎么会取消?”

回复这下是很快过来了:“哈,不要紧,要是信心不足,现在取消还来得及。”一个张大嘴巴大笑的晃动图像。

“不!”马驰回复。跟了一个咬牙切齿举拳头表决心的图像。

收到的回复是:一个握手的图像。

如此近的距离,隔着窗子本来就可以面对面说话的。却要各自卧在房子里又是文字又是图像地绕弯子,这就叫作现代文明。

马驰本来就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再加上没睡好,一点胃口都没有,实在是勉强着自己在吃。今天登山,得吃点。于慧来得早吃完得早,出餐厅时走过马驰身边,没有看马驰,却抬腕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马驰知道,于慧是在提醒他注意时间。马驰发现于慧早上是一个人吃早餐,并没有看见翁鼎之。

时间还充足,马驰回房间,歪在床上一连抽了几支烟,好把身体里的疲惫驱赶掉。出门时他没有忘记多带了一瓶水,一瓶插在牛仔裤的屁股口袋,一瓶握在手中。到了山庄后门,于慧已经先到了,倚在一块大青石上,身后背一个红色的双肩包,一边看自己的腕表,一边在一个小本本上写着什么。马驰注意到,于慧的腕表多出了一个表盘,那是指南针。

马驰走到于慧身边,于慧说:“嗯,小伙子时间观念还不错么,”低头继续往小本本上写着,“这算是一个好的开端了。”

太阳从山腰照射出来。昨晚觉得三座山头几乎是贴在人面前,现在再看,却有些高,也有些远。马驰在心里嘀咕,在这女人面前,可别当逃兵啊。

于慧把本子笔收起来,手往后一伸,装入双肩包外面的一个小口袋,拉好了拉链。她背过手做这些熟练轻松。她发话了:“好了,咱们出发。”

“上这么个山,还要写预案么?”马驰问。

“功课做细点总没坏处的。咱们现在倒是觉得方位清楚着呢,一进山,山势千变万化,山路来回转,就不一定了。上山还有目标,尤其是下山时要是稍有偏差,弄不好就下到另一个省份去了。你是没经验,这种事我们在爬山中可是遇到过的。”于慧一副老大姐的口吻,一本正经。

“是吗?”马驰继续打哈哈:“还是我来给咱背上包吧。”

“不用,我背习惯了。你今天给咱顺顺当当爬上去,平平安安回来,就很好了。”于慧说,“来,把水瓶都装包里。我也拿了好几瓶水呢。”

“嘿,你意思我只要不当你的累赘就不错了?”

“哈,不是不是。关键是我有点经验就是了。你让我跟你一样写小说,我就写不了啊!快把水瓶装包里。”于慧停下来,把背包朝着马驰。

马驰拗不过她,只好从命。

“哎,翁老师怎么没见吃早餐?”马驰换了个话题,这其实才是他最想问的。

“他昨天上午就出去了,让人接到北京去了。”于慧淡然回答。

“噢——”马驰差点没跳起来。这么说昨晚只有她一个人住在那别墅里,还害得人深不得浅不得的,在微博留言等人家回复,连个房间电话都没敢打。

马驰当然没有理由跳起来。于慧此刻走在前边,步履轻盈,一双鞋子总是出现在马驰眼前,在马驰看来,她走路也像是跳舞。不过现在不是舞鞋,她换上了网眼的户外运动鞋。于慧不再说话,马驰也便不说。他们相跟着穿行在一望无际的山楂林里。

好不容易走出山楂林,又进入了板栗林,同样一望无际。

走路不说话,说话不走路。他们此刻是一对职业的爬山者。直到钻出了板栗林,到了杂树丛生的山梁子上,于慧才发话说:“咱们歇歇吧。”

马驰一屁股坐下去。他其实早都想歇了,只是强撑着不愿在女人面前示弱。于慧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马驰,说:“喝点水,但不要猛喝。”马驰本来是要猛喝的,只好听了她的。马驰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个女人面前,就像幼儿园的孩子见了老师。于慧的大水杯插在背包侧面的网兜里,里面泡着菊花枸杞,她拿出来只是小口呷几下。

马驰脸上虚汗滴答,背上也汗湿透了,山风一吹凉飕飕的。平日里缺乏运动的人,就是这种德性。再看于慧,脸上虽敷着一层汗气,但一滴都没有渗出来,红润如朝露打湿的果子一般。刚一见于慧时,马驰第一感觉就是她比自己要大,现在看上去,她却有些小,运动的人都是这样么?

从山梁往下看,一片碧绿的山楂树板栗林幽深似海,望不见山庄的红房子,也辨不出来时路径。只有两个人坐在这突兀的山梁上,不断升高的太阳,光芒强劲。往上看登山的路,小路骑着山梁,杂树夹着小路,蜿蜒起伏,似有若无。马驰真想一直就这么坐下去,不想再动。

于慧却发话了:“好了,该出发了。坐太久人就不想动了。”起身已往前走。

马驰有意拖延了一阵,这才跳起来追赶。杂树掩映中已看不见于慧的身影,马驰突然想打破这山里的寂静,就把双手圈在嘴上成喇叭筒,扯开嗓子吆喝起来:“于慧——你在哪里——”

“哎——我在这里,你掉队了——”远处的杂树丛中传来于慧同样扯长了的声音。

“哎——我来了!”

这样的呼应一旦开了头,每隔一阵就要来上一次。对马驰来说,小时候跟小伙伴在沟里放羊时,常放开嗓子大喊大叫,长大了尤其是进城了,就没有那个环境了。有时候真的很想大喊,但是没有地方。谁要是在大街上乱喊叫,那是神经病。于慧一直在前,马驰跟随其后。他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拿下了第一座山头。

他们坐下来喝着水,于慧问:“怎么样,撑得住么?”

马驰逞能说:“没问题啊!不信……我给咱来段陕北信天游你听?”

于慧拍手道:“好啊好啊!”

马驰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比划着,开口唱起来:

羊肚子手巾吆三道道蓝,

(哎吆)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吆)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吆一个在那沟,

(哎吆)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哎吆)招一招手

……

于慧听得双眼放光,连声说:“哈,太好了太好了,唱呀接着唱呀!”

“就只会这几句哈,去年单位到陕北朝圣时学的。”马驰一摊手说:“你肯定歌舞俱佳,也来一段啊!”

于慧一脸认真地说:“我还真是唱不了。我这老鸦嗓子能把你吓跑的。好了,别消耗体力了,咱们干脆一鼓作气,拿下第二个山头怎样?”

“好啊!”马驰像个孩子,跳起来抢到了前面。

两个山头几乎是连在一起的,马驰率先到了。于慧其实就紧随其后,马驰却故意扯长嗓子吆喝:“于慧——你掉队了——”

“哎——我来了!”

他们并排坐在第二座山头上,再回望来路,已是云雾遮挡,一片莽苍了。而展望第三座山头,直线看去,不远真是不算远,但面前却是一道深沟,深不见底,在中间相隔着。很显然,想要拿下第三座山头,得下到沟底,再攀上去。任务艰巨。

于慧从包里拿出火腿肠巧克力让马驰吃,是她昨天上街买的,她自己只吃了一点巧克力。说是先补充点体力,但又不能吃得太饱。“人跟狗熊一样,吃饱就不想耍了。”她开了一句玩笑。边吃着,于慧又说:“不过,第三座山头,我得听你的意见,你说上咱就上,你要是没有信心,咱在这里歇一阵就可以返回了。”于慧说话时笑眯眯盯着马驰看。

“上啊当然上啊!”马驰毫不犹豫。

于慧指着隐约的小路说:“有路,就说明肯定是能上去。但看这沟深山峭的,难度可是不会小呢!”

“上!”马驰像是在赌气了。

于慧笑道:“哈,就要你这话呢。你不想想,这种地方人一辈子也就来一回吧,既然来了,对我这户外运动爱好者来说,当然是不想留下遗憾。”

马驰说:“你不想留下遗憾我也不想留下遗憾啊!”

于慧手一伸,说:“好啊!”

他们的巴掌拍在一起,很响亮的一声。

拍手助威后的行程果然艰巨而严峻。于慧在前面探路,马驰跟在后面,缓慢地朝山谷移动。时而要用手紧紧揪住树枝,哪怕是刺手的荆棘也顾不得了。时而又要跟羊一样爬行,因为下山,算是倒走的羊。上山容易下山难真是不假,下到谷底,就用去了一个来小时。谷底长满高树,人没入其中,抬头除了一片绿色,什么也看不见。而脚底则是厚厚的松软的陈年落叶,脚一踩就陷进去,各种虫子受到惊扰沙沙乱跑,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植物腐烂气息。马驰只听见自己的心打鼓一样在跳,浑身都在跟着跳,汗水蜇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跟于慧相对而立,于慧的脸色越发红润欲滴,但依然不见汗水淌下来。于慧问他怎么样?他说还行。他们喝了几口水,又一次拍手助威,马驰觉得于慧的手还是那么有力。于慧说:“好吧,再坚持一下,就成功了!”

不是再坚持“一下”,即使攀到第三个山头,还要返回来,还得整个重复一次所有的过程,马驰心里一阵暗暗发悸。但看到于慧已经出发了,马驰只好跟上。以前在马驰心目中,户外运动者只是一个“玩”字,现在才发现,并不是好玩的。看来世上各行各业皆不易啊!马驰要是下这么大功夫去写小说,说不定早成大名了。可现在不是写小说,现在是实打实地要攀上最后一座山头。于慧走得不急不慢,却已远远地在前面了,马驰咬牙追赶起来。

马驰终于听到于慧在他头顶上欢呼起来:“山高人为峰——我来了!”

仿佛疲惫不堪的战马听到了进攻的炮声,马驰四肢并用地拼命攀爬起来,这阵子不像是羊,像狗了,疯狂地往上扑。

“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也来了!”

马驰大吼一声,一头扑倒在山顶上。

山顶不大,翘着几块巨石,长着五六棵合抱粗的松树。仰看树头,无一例外地被雷电击断击折,却依然枝叶茂盛,就连劈裂下垂的树枝上,也长出了一丛丛新的松针。太阳正端,明亮地直泻下来。人一旦到了山头,似乎一下子离太阳近了。但山上不热,有风。

在松树下的阴凉处,于慧已找到了歇息的地方,卸下双肩包,拿出一方塑料布铺开,然后把吃的喝的一样样掏出来:夹心面包,茶鸡蛋,火腿肠,新鲜的黄瓜、西红柿,方盒的酸奶,还有一听青岛啤酒。于慧昨天上街去,把这些都买好了。于慧说:“好啦,开餐了!”嘭地打开青岛啤酒,递到他手中说:“这个是你的。”

“你的呢?”马驰问。

“我不动酒的。”

“那你还买?昨天白天我还没说要跟你登山啊。”

“哈,你倒敏感。”于慧瞄着他笑,“算是先知先觉行不行?我预感到有个人会跟我一起登山,没准就是你。”

于慧举起她的水杯跟马驰手里的啤酒碰:“来,庆祝一下,干杯!”

马驰喝一口啤酒,胳膊还没落下来,于慧叫道:“别急别急我看看,”托住他的胳膊肘,“这儿咋蹭破了?你先别动。”从包里拿出一个不大的药物盒,一揭开是层层分格的。“傻瓜,这么大一块皮蹭掉了,你就不知道啊!”她边说边用药水消炎,马驰这才感到了钻心的疼,仔细消炎完了再进行包扎。马驰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于慧,虽说在树荫下,但天光透亮,空气明净,连她脸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楚,更有她此刻紧抿着的嘴唇。嘴唇上是抹过唇膏的,不显得红,但滋润欲滴。马驰似乎忘记疼了,只是在感受这样与一个女人肌肤相触的亲切感,还有被人关心呵护的幸福感融合到了一起,心里突然虫子拱动一般。于慧利索妥帖地包扎完了,正准备放手时,马驰一伸胳膊揽住了她的脖子,过后马驰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胆量,马驰毫无铺垫地说:“我想亲你。”

“为什么?”于慧伸手挡在了很近的两张嘴之间。

“就想亲。”

于慧盯着他说:“不可以。”

“为什么?”马驰反过来问了。

“当然是有理由的。”于慧用嘴唇在马驰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这样行了吧?”

“不行。”马驰像个执拗的孩子。

“不行我就没办法了。好了乖乖的别闹了,咱们吃饭吧。你下来听我说说也许就理解我了。”

马驰没有了精神,只想抽烟,顺手掏出一根叼在嘴上。于慧笑眯眯把烟夺下来,说:“这个也不可以。小朋友,这里是山林,严禁烟火的。再说了,一路登山下来,整个肺全都打开了,这时候吸烟,一支烟的危害顶平常一百支,知道不?”

马驰真没脾气。

她:快吃吧,别孩子气了。

他:(慢条斯理地咬着面包,突然,看到身旁草枝上一对叠起来的蝴蝶,草枝在山风中轻轻摇曳,两只蝴蝶紧紧依偎)这不在吃着么。

她:(也瞥一眼那两只蝴蝶)火腿肠都是你的,我只吃素。

他:嗯。

她:我不怪你,贪嗔痴人都有的。当今这社会,暴戾和怨怼无处不有,一份情缘降下,珍惜还来不及呢。只是咱俩,发生在一个好地方的好情缘,时间却错了。唉,你其实并不了解我,听我讲了就明白了。我先问你,对我和老翁怎么看?

他:那有什么怎么看的?很好很美满啊!

她:哈,就这观察力,还作家呢!

他:不是很美满吗?

她:(嗔怪的表情盯着他)你别给我耍世故,好好说话行不行?作为夫妻,我跟老翁之间相差20多岁,整整一代人吧。

他:哪有啥?人家82岁的还娶28岁大姑娘呢。

她:别人我不管,我只管我自己。我先得听听你的看法。

他:我觉得挺好啊!翁老师是个功成名就者,你们的家庭很美满啊。

她:还有呢?

他:这不就够了?

她:哈,一双漂亮的鞋子,你只是觉得看上去好看,至于怎么夹我的脚,你就不管了是吧?

他:……

她:不过,也许我说得严重了。老翁对我,对我女儿,都是有恩的,甚至可以称为救命之恩。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内心一直是感恩他的。

他:你们结合多久了?

她:有三个时间概念:有那种关系快20年了,在一起同居11年了,办结婚证才1年多。

他:噢……

她:(看着他,狡黠一笑,牙齿显得雪白)哈,被这种复杂的数字吓住了吧?

他:有点。

她:说实在,我也一直是敬佩老翁的。那时候都在我们那个小城市的剧团,他在那儿时间长了,先当勤杂工后当编剧再当导演。剧团后来不是不景气了么,又转行搞影视编剧了,一路跌爬滚打,弄到今天这地步,要说真不容易呢。一个剧团说散就散,大家各奔东西打工谋生,几十号人中就算是他有了名声。

他:确实不容易。翁老师如今大名鼎鼎,你们那里的市长书记谁知道呢?

她:是这样。我自己进剧团就晚多了,都到了九几年。后来才知道,我进去那阵,剧团其实已经快不行了。我是高考落榜后进剧团当舞蹈演员的,那时候团里演秦始皇的戏,后宫佳丽三千,我就混在人堆里跳舞。

他:果然是资深舞者了。

她:哈,从小就爱蹦爱跳,不爱学习,四肢发达大脑简单么,要不咋就没考上大学呢。后来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命。

他:(撇嘴)这年龄就信命,早不早啊!

她:不是谁爱信,不信不由人呗。在剧团,我跟其他女孩一样,混得倒是开心,没过几年,就谈恋爱结婚了,那个人是小柳,团里吹笛子的,笛子吹得相当出色。结婚一年后,有了我们的女儿柳笛。

他:柳笛。多好的名字!

她:都说这名字好,可好名字不能当饭吃吶。女儿没满一岁,剧团散了。小柳有才,他要是到广州深圳那边的文艺团体去闯一闯,说不定会混得不错呢。可是有才的人敏感,好面子,懒散,钻在家里门都不愿出,于是就贫贱夫妻百事哀,就闹,闹了几年闹不动了,就分手了。

他:当时孩子多大?

她:才四岁多,上幼儿园。柳笛归了我,是我要的,我得千方百计养活她啊,怎么也别像她的父母一样没出息。那时候老翁刚刚转型,他编的一个电视剧正在我们那儿的省台播出,实际上是由他原先的一个地方戏改的。他这人脑子活,转向快。我请他帮忙,看能不能找一份啥工作。过不久他跟我说,你干脆开个打字复印店吧,我经常在外面打印稿子,花钱真是不少,这个钱为什么不可以让自己人来挣呢?这一下子也把我提灵醒了,于是就开了店,电脑,打印机,复印件,都是他垫钱买的。除了打印他的稿子,外面的活儿也越来越多。小钱,却源源不断,还真是赚钱了。那一段要是没有这个营生,我跟女儿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呢。

他:你就相当于翁老师的秘书了。

她:可不是么。晚上一起坐在电脑前改稿子,一忙活就是大半夜,是石头也该孵出小鸡了,很快就在一起了。

他:这起码是真情啊。

她:对呀,是呀,没说不是真情啊!可惜是太短暂了。叫作“真情”的东西,最多也就持续三几年时间,就不见踪影了。

他:为什么?

她:为什么还用问吗?他名气越来越大,身价越来越高,而年轻漂亮的女孩又很多呀。

他:那你为什么还要选择维持?

她:我是个母亲,我的女儿柳笛又一心想当影视演员,想出名,说实在的她也有很好的自身条件,我这个做母亲的,只好选择牺牲自己了。这个行当我也算是多少了解一些,说实在,谁比老翁更可靠些?

他:柳笛现在……

她:去年上了一家戏剧学院表演专业。老翁找人给办的。

他:你们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她:看上去很好不是么?家里在省城的房子,也是二层的别墅。他经常外出,在家时也是各住各的,他住一楼,我住二楼。虽说是一家人了,但我们之间的情缘似乎尽了,尽了就顺其自然吧。不过这样也好,我一个人住楼上,跳舞方便啊!

他:(冷笑)为跳舞而活着。

她:哈,不跳舞我再干啥去?(牙齿咬住下嘴唇,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昨天,老翁是被一个北漂的女子接北京去了。那女子我也认识,就是我们那儿出来的,想在演艺界出名,这些年也没混出个名堂,我知道一直是老翁在供养着她,好像还不只这一个。但只要柳笛有保障,别的我懒得管了。再说了,收成好了,雀儿能叼去多少,你说是不是?

他:(冷笑)看不出来,你不但是舞者,还是活佛!

她:哈,你别笑话我。社会都成这样了,我不怨老翁,我只能调整我自己。这么些年的身心挣扎,说实话一度都到了生死边缘了,快没有我了。有一次吃过20多片安眠药,可没有死成。还有一次半夜起来,爬到家附近一座在建的18层楼上,想跳下去最终却没有了勇气,寒冷的冬夜,趴在窗洞上挨到天亮,又回家了。那是前年冬上的事,就是因为那件事老翁才跟我办了结婚,好像是我逼得他。不过,要真是死了倒也好了,她柳笛爱咋咋去,眼一闭我啥都不知道了。要说慢慢好起来,才是近一年来的事,硬胳膊老腿的,我重新跳起舞来了。我从不去凑热闹跳广场舞,我只是在家里跳,家里那么大的地方,原来正是命运安排我跳舞的地方,白天跳晚上跳,半夜睡不着了也爬起来跳。哈,想起来过去在剧团跳舞纯属瞎混,这下为自己跳舞才是真正的跳舞啊。多亏了跳舞,把我救了,让我的身体得到了恢复,原先整夜整夜地失眠,也慢慢好了。后来又喜欢了爬山,参加了户外运动俱乐部。而深藏在自己身体里的最后一个魔,则是靠参禅打坐驱赶走的。

他:魔?

她:哈,真傻还是装傻啊?就是你想要的那种东西,食色中的“色”字呗。为啥我前面要说,咱们是在好的地方遇到好的情缘,可是时间错了呢?在我当初挣扎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毛孩呢。那阵子要是遇到这么一份情缘,看我不黏住你才怪!现在不行了,这些年参禅打坐下来,我也不敢说打开了三脉七轮,但已是修回童子身了。

他:童子身?

她:真不知道?

他:嗯。

她:哈,这个你大概还真是不知道。就是说,作为女人,我已经不行例假了。男人八八六十四,女人七七四十九,等于说,我是提前十几年进入了更年期。从本质上说,我其实已不是女人了,知道不?

他:(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噢?

她:哈,不过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参禅打坐也可以打坐出性快感,浑身颤栗,非常强烈。有了这种自求平衡的办法,我真的已不需要也不想男人了,甚至一想起来那种男女的事,就有不洁感。哈,这下你就记住了,我只是个母亲,但已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

他:哦……

她:老翁跟我的情缘断了,但他自己还有别的情缘在,这是他的事,与我无关了。

他:(惊愕,冷笑)活佛,真活佛!

她:哈,活佛就活佛吧,活佛有啥不好?

他:(手抚着自己的胸)可是,可是……怎么就这么闷啊,我真想大声喊叫……

她:叫出声来好受些你就叫吧……原谅我……(她攥住他的手,用力抠他的手心)

马驰猛地跳起来,腰往下躬头往前伸,野兽一般嚎叫起来:嗷——嗷——嗷——嗷——

草枝上那对叠在一起的蝴蝶受到惊吓,飞升起来,它们似乎好不容易才分离成两只蝴蝶,翩翩远去。

马驰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一接是于慧。

“哎,你好着没?”于慧压低了的声音。

“好着啊。”

“那怎么不下来吃早餐?”

“哦——”马驰懒叫一声,“我不想吃了。”

“你快点下来!不吃咋行?”于慧一副当姐的口气,不由分说。

马驰只好答应了。他一看表,都八点过了。昨天登山下来,骨头都快散架了,但睡得却并不好。一晚上都在做跳舞的梦,洁白的舞衣舞鞋,似于慧又非于慧……突然那舞鞋流血了,先是一只,接着两只脚都流血了,踩出一片血的足印。马驰被自己的梦惊醒了,打开手机一看时间,才不到四点钟,只觉得浑身的酸痛要比昨天刚下山时更厉害。他趴在窗台上看,对面的别墅楼,在院子里朦胧的灯光下静悄悄的,楼上楼下的房子都黑着灯。二楼的平台上,并没有于慧的身影。巨大的天幕黑沉沉的,白天登过的山头全都淹没在黑暗中,连轮廓也看不到。马驰却再也睡不着,不用开灯,只是靠在床头抽烟,一根又一根,一直等到窗帘周围钻进来一圈亮光。山里天亮早,五点一过天就大亮了。马驰再次趴在窗台,看到于慧照例出现在对面的平台上,跳她的晨舞了。马驰这才明白,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梦,他其实是在等着看到于慧。这一次,马驰一直盯住于慧的脚。于慧舞步轻盈,并没有看到流血。昨天一场艰苦的登山,显然并没有影响到于慧舞姿的舒展、流畅和优美,但不知为什么,马驰看到的却是挣扎,消耗,还有逃避。马驰再也看不下去,他逃离了窗口,一头栽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他决定要好好睡它一个上午。怕叫早的电话打扰,他拔掉了电话线,却忘记关手机了。

马驰极不情愿地起来,象征性刷了刷牙,抹一把脸,就下楼往餐厅赶。登山的后继效应实在是太厉害了,浑身的所有螺丝都像是松动了,下楼时双腿疼痛。马驰在院子里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堆聊天。人高马大的翁鼎之照例是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背带裤,一头白发天然蜷曲,手里端一个大烟斗,风度翩翩,大家都围着他,群星拱月。这么说他从北京回来了。于慧站在外围,离开他们有一些距离。她今天穿了一身天蓝色的真丝套裙,白皮鞋,清爽利落。任何好的衣服穿在她运动型的健美身材上,不是模特胜似模特。于慧刚才大概是躲到一旁给他打的电话吧。当着众人面,他们并不搭话,只是交流了一个短暂的眼神。不过马驰倒是把于慧那双白皮鞋多看了一眼,洁白光亮,没有血迹,看上去很美。

身体酸痛人不想动,心如止水的况味也似乎有了。马驰决定钻在房子好好读一天书。他这下关掉手机,歪在床上打开了《掠夺者》。这是福克纳老头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第19部,在他逝世前一个月出版。自从上大学时接触到福克纳,马驰就迷上了这个叼烟斗的家伙了。一路下来,迷过的文学大师要说也多,但有一些,慢慢地也就不那么热了。唯独对这福克纳,却兴致不减,一部接一部啃他的书。就连许多人挠头的《押沙龙,押沙龙!》,他也是读得津津有味。多少作家可以写出精彩却狭隘的激情,福克纳却能写出一个丰富多彩的美国南方社会。多少作家最后能成为让人记住的一叶扁舟就算不错了,福克纳却是一个体积庞大的航空母舰。

心既然静下来了,书便很快读了进去。卢修斯,11岁的小男孩闯入成人社会的故事,起因只是出于好奇,渐渐地一个纷杂的世界在这孩子面前打开,妓女,小偷,警察,三教九流,悉数登场,异彩纷呈。福克纳老头的拿手本领,就是能让读者的每个细胞都极度兴奋起来。当然他是很隔读者的,设置了不低的门槛把一些三心二意的人拒之门外。马驰的许多文学朋友,就抱怨福克纳“读不进去”进而怀疑他的价值。马驰分明能感觉到福克纳运用母语的天才,自由而恣肆,相形之下,翻译文本只显得追赶不及,只是在拼力企及在艰苦挣扎。很遗憾自己不能阅读英文原作,英语过去在大学就没学精,毕业后懒懒散散地又撂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觉到了吃中午饭时间,马驰才不得不把书放下。去餐厅匆匆吃了饭,跟于慧,交流的仍是一个短暂的眼神,回来捧起书接着读。

20万字的小说,读到晚饭时,一口气读完了。福克纳就是福克纳,在他生命终点的最后一次冲刺,依然完美而具有高度!马驰沉浸在巨大的阅读快感中。11岁的卢修斯经历了一次成人仪式,对三十岁的马驰来说,他似乎也经历了一次成长。这其中……也有于慧的作用么?

马驰赶到餐厅,看到于慧跟翁鼎之已在用餐,于慧用目光迎接了他。马驰打了饭菜在一旁的餐桌坐下来,这才顾得上打开手机,一下跳出来四五条短信,秘书台提示的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樱子打过来的。还有一条短信,也是樱子发来的,问他今天忙不,说是想过来看他。马驰边吃饭边简单回复了短信。这里的饭菜,来回都是那么几样,实在没啥吃的。应付着吃了些,马驰就先离开了。樱子已在惠宾楼大厅等他了。樱子照例是头上拢着那个闪亮的发箍,脸上涂得煞白嘴上又涂得血红,看上去很夸张。更为夸张的是她怀抱着一大捧花草,樱子在大厅里就嚷嚷开了,说这是她亲手从山里面采撷的,一共99种,“没有一样重复的”,弄得服务台的两个姑娘都看着他们掩嘴笑。唉,所谓的文艺青年,写得好坏先不说,倒是有几个思维跟正常人一样的……马驰实在有些难堪,赶紧招呼樱子上楼到房间去坐。

樱子绕来绕去,说得最多的还是希望马驰能尽快发自己的作品。按她的说法,只要有作品正式发表出来,她就有希望像方隅一样解决工作问题,“改变命运”了。马驰一根接一根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一下。

马驰在想,要是一直把饺子馆开下去,这个女人说不定早都过上富足舒适的生活了。但他没说出来。樱子也许感觉到了他的冷淡,好不容易才提出告别。马驰把樱子送到楼梯口,樱子说:“马老师你在这里有啥需要,就随时召唤,半夜三更我都会立即赶过来的。”这仍然是一句令人难堪的话,马驰在心里苦笑。

送走樱子,马驰再回到房间,一种莫名的烦躁,无聊,空虚,一天来阅读福克纳带来的兴致,也几乎被荡涤一空。

走。回到京城那个蜗居房去。这是马驰突然间的决定。

说走就走。马驰快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下楼退掉房卡。跟谷老板也用不着告别,回去了打个电话就是了。

走到底下的停车场,他迟疑了一下,跟于慧怎么也得有个告别,他这回直接打了她的手机,于慧说:“别急别急,你等等我下来。我正准备去跳舞呢。”

很快于慧就下来了,问他:“怎么突然就走?”

“单位有点事。”马驰很轻松撒了个小谎。

“哈,不告别一下?”于慧主动抱了抱他,很礼节性的那种,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马驰上车,启动。于慧在车窗旁朝他摆手说:“路上开慢点,到了报个平安啊!哈,你一走,我也该跳舞去了。”

“跳舞”似乎刺激了马驰,他没有回应于慧的话,下意识中脚底轰动油门,赶快逃离。后视镜中的于慧,很快从他的视界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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