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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书

2014-03-18丁小村

延河 2014年2期
关键词:山寺道士妻子

丁小村

本名丁德文。著有中短篇小说二百万字,作品曾转载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并有多篇被收入年度选本。另著有诗集《简单的诗》、长篇非虚构作品《大秦岭:清洁的家园》等。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汉中市作协常务副主席。现任职汉中市文联。

这份路书是我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晚上做出来的。所谓路书,对我来说就是一份旅行计划,跟旅游杂志上的路书略微有点不同。我妻子听说我要去旅行,把茶都喷出来了。她的小波浪发卷看起来很漂亮,随着她身体的抖动,那些小发卷也像春天里的涟漪。就现在关系而言,她应该是我的“前妻”——我和她离婚一年多了,由于我们都还没有再婚,“前妻”这个说法也是不够准确的。她不是一个刻板的女人,多半,她甚至算是活泼有趣的。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对婚姻的破裂有几分遗憾。有时候我会逗她,我们复婚吧。她对这个建议不置可否,也许我会再找到一个男人,你觉得你准备好了吗?我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你到底是让我再找个女人结婚呢,还是让我准备好和你再一次结婚?她眼波流转,十足地顽皮,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我看明白了,在这个事情上,有她说的没我说的。在我们几年的婚姻生活中,她是个主导者。我坐在她家的客厅里,自打我从这个家庭出局之后,这个客厅没有太大变化。在靠窗子的地方,放着一张小玻璃茶桌,两张舒服的单人沙滩靠椅放在两边,就像一对夫妻。我和她就坐在这张茶桌的两边,她听我说我的旅行计划,我说我的路书。路书放在桌子上,我用粗大的黑色签字笔写了一大张,是B1号的复印纸。上边有我画下的粗线条的路线图,还有乘车和到站的时间安排,乃至住店计划,都一一写明。

在这张大纸的右下角,我特意用一个红色圆圈把一个地名圈起来,它是我这次旅行计划到达的终点站,地名叫:无山寺。

我妻子并不知道这个无山寺。我跟她讲了半天,她还是没搞明白。我说无山寺是一个很传奇的地方,那地方偏僻封闭,无人知道。但是传说有个高人住在那里,不是高僧就是老道吧,根据网上的说法,无山寺不是佛寺,而是道观,所以那位高人应该是位老道。这年头,道士和尚多,但高僧老道少,谁还能在这样一个时代清修啊。世界如此纷扰,哪个旮旯只要有点好看的风景,都被圈进了“风景区”,被人修了大门收门票。关于这位高人说法很多,你可以去网上查找。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个高人,但是传奇说法是:他在无山寺这儿修道三四十年,从来没出过山。虽然有很多人慕名前去,也未必能见到他。于是很多人就住在无山寺那里,希望能见到他一次。结果,有的人好像住着就忘记了外边的世界,一住就是半年一年,有的甚至三年五年。现在无山寺的那位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无山寺却成了网上讨论的热门地方,很多人都想去看看——好在无山寺比较偏僻,要走很远的路,要翻山越岭,才能到达。有些懒人最后也就只能想象一下,并不能真正去到无山寺。

我妻子一边喝茶,一边听我说,她没看我做的路书。笑嘻嘻地望着我,显然没把无山寺当回事,倒好像很关注我似的。这种带着几分戏弄的神态,似曾相识。我想起来,就是她这个脾气,导致了我俩的婚姻发生了重要的一个转折。她好像并不知道这样是在激怒我,出于人性的幽微,我打了她一耳光。这是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在旁边的卧室里发生的情景。现在这个卧室已经对我贴了申明:禁止进入。一个离了婚的丈夫,不能再进入前任妻子的卧室,虽然她的现任丈夫尚未到位。她能许可我进入现在这个客厅,已经算是很大度了。这倒是有些奇怪,我们虽然离了婚,但是反倒回到了一种朋友状态,她没计较我抽她一耳光,我也不再怨恨她决断地离开我。

我三两下把这张路书折好,有些不快地站起来。我妻子像是看戏似的看着我,依然端着茶杯,一脸笑意。她已经几次用嘲弄的口气对我说,别高人找不到,把自己给丢了。俗人可不少,我们不都是吗?她还比较饶舌,事到末了,她也要讽刺我一两句。

我也没说啥。我环顾一周,这个熟悉的客厅,是我俩在孩子进入幼儿园之后,重新摆设的。孩子入园之前,这座客厅里像是个杂货铺。我是个有条不紊的人,我妻子则是大大咧咧。因此孩子一进幼儿园,我就要求把客厅重新布局一下。现在还保持着我当时设计的原样,她和我离婚之后,孩子的外公外婆经常帮着接送孩子,她下班了就直接去父母家,在那里跟孩子住在一起。我没见到孩子。本来我想在走之前去看看孩子,顺便对孩子外公外婆表达一下问候和谢意,但是我不想惹那两位长辈不高兴,在这个婚姻事故中,我是负罪的一方,虽然是她主动要求和我离婚的。再者,我正儿八经地去跟孩子告别,显得我真像是要人间蒸发,长期离开了似的。这会给孩子造成一种过分严肃的感觉和想象。

客厅正面墙上挂着45吋的电视屏幕,屏幕旁边是两幅小挂画,我儿子在幼儿园的涂鸦之作。一个怪诞的外星生物,像一种海鱼,长着奇特的脚爪,圆而凸的眼睛,最怪异的是这个外星生物身上五颜六色,好像我们所能知道的色彩都被它吸收了。另一幅,则是美丽的风景画,树都长得像人,这些树的树冠像小手掌,绿的要溢出来;还有房子,都是面朝大海的房子,远处海浪被画成了一条条蓝色的曲线,用蜡笔使劲儿勾出来的波浪线——这些树和房子,都不像是地球上的大海边的植物。儿子这两幅画很小,就是一小张纸上边的涂鸦,我用小幅镜框装起来,挂在墙上,并非要鼓励他绘画的积极性,而是我自己很喜欢这画,我觉得看到画,就像我自己也回到了童年。童年是幻想的时段,凡是超凡脱俗的想法,都是那个年龄冒出来的。凡是特立独行的做法,也都是那个时候有了苗头的。我妻子时常笑我一本正经,所以培养出来我的心理反弹:我并不想一本正经。

看着儿子的画,脑子里随便冒出这么些想法,我突然想:甚至我这么一本正经地跑来告诉我妻子,多半也是有一种向她示威的感觉。而她,好像早就看透我似的,对于我的恼怒,她不以为然,她也没起身,由着我站在客厅中间,环顾四周。一时间我俩无话。我的手放在衣服兜里,捏着那张折叠成小块的纸。长沙发背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摄影作品,这幅作品是妻子的一个学生送给她的,这幅风景摄影被喷绘放大,装框悬挂在我家客厅,拍摄的似乎是欧洲的旅游照,画面上是阿尔卑斯山下的田园牧歌式的风景:阳光和煦,草地碧绿,一座座的房屋像是雕塑似的散乱摆列在圆润的草坡上,教堂的尖顶高高地伸入云端,仿佛要触及到天堂。

我们就这么沉默了几分钟。我在几分钟里环顾了我从前的家、我亲手布局的客厅。我妻子坐在窗边。我一边往门那儿走,一边说,麻烦有空去帮我浇浇花,我也许出去好些天,那些花草会枯死的。我的语气有些故作疏远的感觉,刚刚我把房子钥匙放在茶桌上了,此刻正在她眼前,金属的钥匙圈闪烁着几丝亮光。

我随手带上门,手还放在衣兜里,捏着那张路书,路书被我折成个小方块,因为房间里暖和,我穿的厚,我发现手心里有汗,那小方块被我捏软了。

我旅游经验很少,除了单位组织的几次随团旅游,除了带着妻子孩子进行的一年两三次短途旅行,我几乎再没有别的行走经历。我妻子笑我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和她带着孩子的几次短途旅行中,出过这样的笑话:我们在一座城市里边走散了,往往是他们找到我,我总是不能按地方找到他们;在陌生城市我一个人上街,最后肯定不是坐公交车而是被出租车司机拉回宾馆;还有更可笑的一次,我和她相距不过一个住宅小区,这座小区南北隔着两条街,尽管她对着地图在手机上跟我讲了半天路线,我还是让一个出租车司机把我拉到了她身边,行车时间不超过五分钟。

她编了个段子来嘲笑我,说我是一个来自外星的生物,那座星球不是圆形的,而是方形的;那座星球的城市都只有一个中心点,所有的道路从中心点呈放射状散开,因此凡是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行路很简单,就是沿着放射线回到中心,然后由中心到达终点。这个城市设计的美妙之处在于,所有人都不用费脑子找路,城市交通秩序也好管理,凡是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的人,都不会迷路。为了生活的简单方便,他们必须时常记住中心。记住中心又很简单:你所处的这条放射线,不管怎么延伸,都会循着它到达中心。

她这么打趣我,显示她不缺少理性。当然,她在大学当教师,有着一个教师的脑袋,对问题的思考往往是理性的。但是她教的学生又都是比我们还小十来岁的年轻人,所以这又让她时常能保持十年前的那种心理年龄。而我就不同,在一个政府部门下属的国企工作,竟然被任命了一个职位:办公室副主任。这个职位是我用七八年美好时光混来的,它的意义在于工资和虚荣心而不在于权力——职位的提升,是对虚荣心的安抚,工资也长了几百块;除此之外,权力并没有得到任何提升。这样的单位和部门,人人都比我有权力,人人都可以指挥着我干这干那,久而久之,我习惯了被人支使,跑腿打杂,文书案牍,我都得样样精通,并且干着这些有条不紊,还要乐此不疲。兢兢业业和任劳任怨的好处是:别人觉得你是个好人,一个有上进心的人,生活会越来越好,职位会稳步提升。领导看成绩,但最重要的是领导看人品呢——他们通常这么安抚我,以免我看着别人的权力和好处,心生不满。而我恰好是在这种安抚之中获得了满足,成了领导眼中的好员工。为了奖励我,我得到了这个带副字的职位。

我妻子当然了解我,她算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们结婚是一种合乎家庭需要的结婚。在单位我是一个好员工,在家里我可以做一个好丈夫。她需要一个好丈夫,这就行了。她活泼轻盈的一面,对于我的生活,是一个很好的补充,所以对我来说,她也算个好妻子。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对她发起了牢骚,起因是单位的事件引起的,为了领导的不公平,当时领导把一个先进的荣誉给了我的同事,我一肚子不高兴,在单位聚餐之后,喝高了酒回到家里,我对着正靠在床头看书的妻子发牢骚,她又开始嘲笑我,不就是那么个先进么,一个先进把一个男人变得这么啰唆小气?我妻子嘲笑我啰唆是常事,但她讽刺我小气,我就恼火了,我当时喝多了酒,就对她动手动脚,我抢了她的书,她笑呵呵地来跟我抢书。一边跟我抢书,一边说,男人与酒,真是好搭档。酒壮英雄胆啊,你今天骂你们领导了?我说,我是想骂的。她说,你准备怎么骂?这一下把我考住了,我还从没想过骂我领导,怎么骂就更没想过。一时语塞,却把她的书捏在手里不放开。她就放弃了跟我抢书,坐回到床头,说,拿着书去学习一下吧,想想该怎么骂领导。我把书扔回去,我才懒得看呢。

我气呼呼地出了卧室。她在背后说,你看你俗气了吧,好多年没看书了吧,为这么点儿破事,值得生气么?

我本来准备去浴室洗个澡,散散酒的,听她这么说,我就来气了,什么叫破事?书有个屁用,我们不是读了十几年书么,还不是这个样子。还得在单位当牛做马,受窝囊?我本意是她服服软,别批评我。没想到她一脸不屑,窝囊的人才会觉得受了窝囊,世上的事往往都是这样。我气呼呼地走到床头,看着她。她朝我笑嘻嘻地说,那怎么办?想打我吗?这话好像提醒了我似的,我还真就给她了一耳光。这倒是有些吓人的举动,我从没打过她。我喝了酒手好像不听使唤。就算抽她一耳光,我也没感觉,转身就去浴室了。

就这么一耳光,她要跟我离婚。我们就离婚。

我离婚的事儿,单位几乎没人知道。我照样做我的办公室副主任。所谓副主任,无非就是个打杂的,做做文件,帮帮闲忙。在这种一大堆领导的单位里,副主任相当于一个荣誉,而不是一个职务。

我搬到一个朋友的房子里住着,这套小居室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小客厅,卫生间和厨房都是袖珍的。我预备什么时候从朋友手中把这房子买下来,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搬这里住。在单位养成的井井有条的习惯,刚好适合打理这样的小房子。我买了些花草,放在阳台上,小客厅里。卧室里的窗台上、书桌上,到处都有绿色的植物。我妻子没有养花草的习惯,家里的花草都是我来打理,这样我搬过来之后,会操心那些花草。

虽然离了婚,我妻子反倒对我大大方方的,倒是我有时候会觉得有些别扭。比如她开始让我帮她打理花草,松松土啊,加肥料啊,把枯黄的叶片剪去,把需要光照的花草搬到阳台上去过夜……放寒暑假她带孩子出去旅游,就干脆把家里的钥匙撂给我,让我帮她照顾这些。在外人看来,我们好像根本没离过婚,还在一起过日子。这也正是我需要的,我还没打算再找个女人结婚,因此这种伪装刚好避免了很多尴尬,打消了亲戚朋友很多关心和疑问。

我别扭的是,我,一个离了婚的男人,竟然带着前妻家的钥匙,随意进入她家,好像现任丈夫似的在家里走来走去,弄这弄那。尴尬的是:我妻子明确告诉我,她的卧室是禁止我进入的。卧室是上了锁的,当然钥匙也许就在她交给我的这串钥匙里边,但我从来没试过。我有一天突然可笑地想:也许她会像电视剧里边的侦探高手那样,在锁眼里弄个头发丝什么的,一旦我进入她的卧室,她回来一定会发现。我当然没忘记,就是在这间卧室里,我抽了她一耳光,结束了我们的婚姻。

我和我妻子离婚后一年多,都没什么变化。她好像也没打算找个男人来替代我从前的位置,我暂时也没遇到过可以替代她的人。我有时候想,可能很少有离婚夫妻像我们这样,竟然保持了一种像同事或者朋友似的关系。这难免会给我一些幻想:幻想有一天我们能重新在一起过日子。我只是犯了一个小错误,在我看来,被激怒的男人抽自己女人一个耳光,是可以原谅的错误。我甚至开玩笑对她说,我们老家有个名言,好女人是打出来的。她讽刺地回答我,你回老家去找个媳妇,把她带回城里来和你一起过日子就好啊。我对我妻子十分佩服,比如她在这样的时候竟然能用这么洒脱的口气和我说话,既讽刺了我,又反对了我。我只好也用一种轻松的口吻来结束我尴尬的求和,没想到我一耳光打出了个女权主义者。

听我这么说,她大笑,你还懂女权主义啊,知道啥叫女权主义吗?我说,这还不简单,女权主义就是女人要求权利的主义,比如女人可以打骂男人,女人想干啥就干啥。她不理会我的讥讽,女权主义不是权利问题,而是懂得生活的问题。这句话颇有深意,到底是大学老师,我后来经常想我前妻的这句话。

生活是什么?我一边打理着妻子家里的花草,一边就想这个问题。对于我儿子来说,他的生活就是和小伙伴们一起唱歌,跟着老师们跳舞、做手工、背诗词;他的生活就是想象出五颜六色的外星生物,伸着绿色手掌的海边小树,面朝大海那些长着眼睛的小木屋。还有什么呢?我对儿子的要求十分简单,没想到要他去懂得太多的人事,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他的生活就像透明的水,没有主义。如果你非要给他加上什么主义,那是一种扭曲,一种毁坏。可是我们呢,我们做父母的呢,一转眼我们三十岁了。我们懂得我们自己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的么?

剪刀咔嚓一声,剪去了一片枯黄的叶子。我把一盆吊兰修剪得整整齐齐,吊兰生出了三根长长的花茎,花茎上长出了小小的叶簇,米粒似的花骨朵已经附着在花茎上了。叶片碧绿,一律弧形向上伸展,把它们悬挂在窗台上,这几枝花茎立刻垂下来,像一条条的绿色丝线,在空气中牵连下来,带着一星星白色的小花骨朵。我喜欢做这种删繁就简的事儿,凡是多余的花枝都给它剪除。然后给每一盆花草都清洗叶片,湿抹布擦了叶片,这些绿色的叶子立刻显得生机勃勃,然后给花盆边沿一点点的浇水,水渗进泥土里,能听到吱吱的响声,仿佛这些泥土在喝茶。一时这些花草在阳台上一派鲜活,我很惊诧我自己养成的耐心,对于这些花草,我总是充满耐心,就像对付我单位那些人人都可以指挥我的领导们。领导们每天光鲜明亮地坐在主席台上,念着我给他们写的稿子,喝着名贵的茶,把形象留在了电视屏幕上和报纸上。而这一切,对我来说仿佛过眼云烟,倒是这些花草,我这么耐心地服侍它们,它们留给了我一片鲜活的气息,让我在妻子家的阳台上,沉醉了几分钟。

我妻子旅游回来,会在电话中感谢我。同时她会让我儿子在电话中叫爸爸,跟我讲讲旅行的感受。我儿子会说,爸爸,我要送你一个礼物。我说什么礼物,儿子。儿子就说,爸爸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明天你来带我玩。我在电话中笑,臭儿子,知道什么是惊喜呀!儿子说,臭爸爸,惊喜就是你不知道的。

我知道这都是我妻子教好的话。她是个大学老师,但是培养了一整套小学老师的耐心。她大概一路就教儿子怎么跟我说话。从这方面来说,她是一个好妈妈。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离婚男女,算是一个例外,这也是我愿意精心帮着我妻子打理那些花草的原因。我甚至连带着把她的卫生间,厨房都稍微收拾了一下。她长期带着孩子在父母家吃饭,所以厨房里难免有些灰尘,卫生间的角落里生了尘垢,我都一一清洗了。我倒不是期待她因为这些回心转意,只是我心理上一直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不自觉地就开始打理。事后她也没特别提这些,但是会让我儿子代她表达委婉的谢意。

我妻子假期都会带孩子出去玩,长途和短途的旅游。在这方面她显然比我强,打个比方吧,如果有机会,我愿意宅在家里看看电影,听听音乐,或者干脆邀几个朋友打打牌喝喝酒。但是我妻子更喜欢出去看看,逛逛街,去旅游景点玩。所以只要是出去玩的事儿,我妻子是绝对的领导,一切都听她的。现在我们离了婚,她不可能带着我和儿子去旅游。我就只能留下来,她就干脆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我,意思是,允许你在这段时间在原来的家里享受享受。

享受什么呢?

我知道就是那种家的感觉。

我并不敢在家里胡来,比如邀朋友来打牌喝酒显然不可能。我也不能进入她的卧室,舒舒服服躺在大床上看电影,看个通宵。我基本上不在这过夜,不过有几次,我躺在沙发上看一整下午的电影。自己喝了几罐啤酒,然后悄悄消灭掉痕迹,回到我自己的房子。

我并不是头脑发热要跟我妻子比一比,我这样一个人对外界天地的迷失是很奇怪的事儿。出门旅游这个事儿上,她显然比我有天分得多。我大学一毕业就进政府部门工作,大概习惯了办公室的生活。对于出门旅游,我怀着一种奇特的未知感,对于未知,人都是充满惶惑的,这是人的天性,我也不例外。但是我想有一次例外,比如自己出门去旅游。

就因为这样,我在某一天晚上喝了几杯酒之后,突发奇想,给自己做了一份旅游计划,写了一份路书。这份路书的终点是一个被红色线条圈起来的地名:无山寺。无山寺有个无名高人,我记不得他的法号,也未必能一睹他的真颜。但是我想去无山寺,我的这点好奇心必须自己动脚去满足。

根据网上的指点,从我这里到无山寺,得坐火车到一个叫江岸的城市,然后坐长途汽车经过一个叫玉山的县城,从那里坐木船到达一个叫大龙湾的小镇,从小镇去山里,可以乘坐当地人的一种小型交通工具,大概是摩托之类,到达一个山里的小村落之后,就必须步行大半天,才能到达藏在深山的无山寺。无山寺并不是个大庙或者有名道观,只是一些很简陋的房屋,多年前也是被一些喜欢徒步旅游的网友发现,后来被传得神乎其神,是因为无山寺那个老道。他被传为高人,据说他精通书画,诗词,会相面算命,说些深不可测的话……总之,根据网上的传说,这位高人年岁很高,修为很高,无所不能,满身都是传奇,连名字也不能说出来或者无人知道。据说有些达官贵人,不惜花费千金,也要去见一见这位高人。但是很多人失望而归,因为高人不用手机,不拿电话,正如唐诗中所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由于难得一见,所以越传越神乎。我对这些网络鬼话一向没有什么好奇心。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偶然打开电脑,看到一个网友写的帖子,突然头脑发热,记住了无山寺这个地名。

与其说是我对这位高人好奇,还不如我对自己产生了挑战感——我要试试自己能不能去到无山寺。见不见高人我无所谓,但是一定要到那里去,我特意在这份路书的图示上,用红笔把无山寺圈起来。是想着,我必须到那里去,不管走多远的路,不管路有多难走。不到无山寺,我是不会返回的。

我打算用我两周的公休假来解决这次旅程。我根据网上资料做出来的路书上,到无山寺这次旅程,往返大约需要十天。考虑到一些不可知因素,我给计划多留了两天来作为机动时间,这样我的路书就完美无缺了。

我拿着这份路书跟我妻子讲这次旅行计划的时候,我是成竹在胸,她却没给多少建议,也没发表什么看法。在我来说,这么正经八百地跟她说我的旅行计划,甚至把我做的路书也交给她看,倒不是需要她的表扬,而更像是一个宣言: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宣言。换个角度说,算是我给自己的一个挑战。如果我到不了无山寺,我拿不来我站在无山寺的到此一游的照片给她看,我势必很丢脸,以后再也没面子在她面前说我是个男人了。

我这么点小心眼,我妻子何等聪明,她自然看得出来。不过她没有揭破我,反倒好像是有些激将的意思,说,想去就去呗,就是别把自己给丢了。

这多少有点打击我,但也在我意料之中。打击的是,被我说得神乎其神的无山寺,在我妻子看来,似乎并不值得多说。意料之中的是,她并不在乎我去还是不去。我猜想,就算我现在向她求婚,她也会这么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一点也不会有惊喜或者错愕的表情。就这一点来说,我反倒长期百思不得其解,比如她到底是城府深呢,还是单纯清澈?

在去江岸市的火车上,我一边看我的路书,一边想起了我的妻子。在我旅程开始的一段里,我会想起我的妻子,这是件奇怪的事儿。她已经不是我的妻子了,准确地说,是前妻。但是后妻还没有,前妻这个说法自然也不确切。

我和她是在一个偶然场合相遇的,大概是在一次小聚会中,有我的同学朋友,也有她的同学朋友。这样我们就认识了。当时她刚到大学任教不久,她不喜欢戴眼镜,眼睛有轻度近视。所以她看人的时候,经常是瞪圆了眼,这样显得眼睛亮晶晶的,显得清澈而单纯的样子。这让我很有好感。我在一个政府部门任职,虽然才上班不到三年,我已经习惯了面对复杂的眼神,处理杂乱的事务。看着她的眼睛,就像对我打开了一个简单而干净的世界。

她和我有很多不同习惯。比如她喜欢读书,而我喜欢看电影。她看书很少和我讲,我看电影却会咋咋呼呼地跟她讨论。这样,有时候她被鼓动着也去看一些电影,我却很少看她看的书。她喜欢打理孩子的一切,我并不喜欢照顾孩子。她不护理花草,甚至不喜欢打扫房间,我却对这些事充满热情。她不喜欢特别热闹,但却热衷于好朋友聚会。我喜欢找朋友打打牌喝喝酒,却有意躲着单位里的热闹;有时候被领导强行拉去参加饭局,回来总会一脑子不痛快。我有时候想,我们俩的习惯中都充满了矛盾。可见人是个复杂的东西,都不是书上写的那样子。

我是在一个清早出门坐上去江岸市的火车的。需要一整天。我预备晚上住在江岸市。第二天一早搭乘长途班车去那个叫玉山的县城。这样我就在火车上半睡半醒,想着这次旅程,想着很多事儿,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想了很多和我妻子有关的。

我几次拿出我做的路书来看。偷偷摸摸地看,就好像怕别人看到似的,像是在悄悄地享受地看一封情书。这让对面铺上的一个年轻女孩有了好奇感,她几次歪过头来看我。我克制住了搭讪的欲望,没去理她。据说旅行会让人产生艳遇的幻想,我大概心理上还没准备好,所以也没产生这种幻想。原因是我每次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妻子。

当时是在一群闹哄哄的人中间,我被挤到她旁边,别人唱歌跳舞,吵吵闹闹,我们俩说话也得费很大的劲儿,而且不用担心被旁边的人听到。

我们就是在那次互相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下次见面是个奇怪的地方,一座儿童公园的游乐场。由于当时是冬末,这里一个小孩也没有,于是我俩坐在相对的两个吊椅上,一边晃荡着,一边说话。

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羽绒服,我则穿着一件长风衣。我说,冷不冷啊?她又没戴眼镜,鼓着一对亮晶晶的近视眼,偏过头来看我。我说,看什么哪?她笑嘻嘻地说,怎么看你像前来接头的地下党。她这么说,我也笑了,还真是,我的风衣是黑色的,裤子也是黑色的,皮鞋也是黑色的。看起来像个干坏事的人,比如特工。

她竟然提出来要吃冰淇淋,我最讨厌这种东西,但是为了配合她,我只好陪着她吃冰得倒牙的东西。她一边用小勺子吃冰,一边说,你是个太严肃的人。我随口答应一声,是嘛?我知道在单位有人说我少年老成,这是夸奖之词,意思是我这么稳重,一定是前途无量。这种夸奖词,换个地方,比如和自己的女朋友约会,就成了很滑稽的讽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讽刺的意思,但是她说我严肃,怎么听都不算是夸奖。因此我心里有一刻是不怎么愉快的。

我很勉强地吃了几口冰淇淋,话也不多,倒是她吃了冰淇淋好像喝高了酒,跟我越来越多话。说大学时代,说小时候,说自己的女同学男同学。结果是,我成了听众,也逐渐地被她主导了。直到冬日黄昏的太阳消失了,暮色降临,我们才走出幽暗的儿童公园,从密密麻麻的竹林里穿过去,找公园的偏门,在偏门外边,我们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小饭馆吃饭。这时候她才说,刚冰淇淋把你吃惨了吧,哈哈。我被她逗笑了,的确如此,就像是吃毒药。

现在,我们吃火锅,喝黄酒。她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就直接这么定了。

我们吃得很开心。我不是酒徒,但是喜欢喝两口,特别是这样子:两个人慢悠悠地吃着火锅,喝着黄酒,身上感觉冒汗了,我们都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喝得微醺。后来我送她回去,下一次,我们约会的时候,她送给我一件浅蓝色的毛衫,很鲜亮的感觉,我到单位脱了外套,同事们都说穿这件好看多了。

躺在去江岸市的火车上,我不时地想起她。真奇怪,我和她离婚一年多,就好像没分开一样,所以一旦真的分开,我倒是这么不时地想到她。

在这次旅途中,我的路书几乎失去了作用,真的有那么多不可知的事儿,改变我这次旅程。这个我回来之后详细对我妻子讲过,她觉得很好玩,甚至动了心思,说,下次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无山寺。满足一下你,好不好?

她这么说,是因为我在路上耽误了十几天,但是最终并没有到无山寺。

无山寺依然被画着红圈,不过可惜的是那张路书被我丢在旅途中了。所以如果我们要去无山寺,我还得重新做一份路书。

在路途中,有很多事是无可预料的。这使我这次旅程远远超乎了我的计划。我的计划尽管那么复杂周密详尽,但还是应了一句俗话:计划没有变化大。所以我本来打算十二天往返的旅程,实际上我在路上耗了半个月,而且,我最终并没有到达无山寺。

我是在单位的电话催促中返回的。当时我在一个叫大溪的地方,那地方已经偏离无山寺的方向很远了。我从大溪再绕回来时经过的玉山县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我住进了一间新建的宾馆,很干净很舒服的宾馆里,我好好地洗了个澡,睡了个大觉。

第二天早晨,我被这座美丽的小山城留住了。站在宾馆前边,我看到对面山顶被早晨的阳光照亮,所有的树叶都开始返青,早开的山桃花在树林里闪闪发亮,一派绚烂。我住的宾馆面对着一条丰盈的河,在清晨,河面上荡起波光,把对面山坡上的明亮变成了水底斑斓的倒影。

我顺着这条河把这座山城浏览了一通,这座小山城有一条长长的沿河的街道,大概有几公里长。我就这么顺着这条河观赏两边的店铺,花园,雕塑。看着早晨骑着自行车上班的人,还有沿着河散步的老人,他们一个个气定神闲,不紧不慢,让人产生一种隔世的舒缓感。这让我变得十分慵懒,我走到长街尽头,刚好那里是下到河边码头的石砌台阶。这种石级、码头,还有河边的船,都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太阳升高,照在清凉的河面,让河面变得干净澄澈,像是一幅构图清晰、画面明朗的摄影作品。太阳照在身上的感觉又不同,逐渐地温暖起来,暖洋洋的,是小阳春的感觉,这让那份慵懒的感觉在我身上蔓延。我坐在河边的石阶上,看着赶早船的人一个个从木板上走进船舱里,这是一种铁壳木舱房的船,我上次就是坐这种船沿河而下的。今天,我再次坐在这条即将起航的木船前,就宛如梦幻一般。

人们吆喝着,然后船开始启动,两面的山被阳光照亮,把阴影留在河水里。河滩上乱石滚滚,那些白色的圆石头,发出了耀眼的亮光。水仿佛快速波动起来,要把船送向不远处的峡谷中。

我在这码头上坐了几十分钟,看着安静的风景,山色的变幻,像是沉迷在一个梦中。脑子里毫无逻辑地想起很多事,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我的妻子,甚至那个我没到达的无山寺,和无山寺的无名高人。

后来我起身沿着几十级台阶爬上去,回到长街上。我坐在一个小店里,要了一份当地的煮粉,油乎乎,又香又辣,吃得脑门上出了汗,也把脑子里的睡意给吃出来了。我回到住的宾馆,决定在这里再住上一晚。

我在宾馆里打开电脑,上了网,给我妻子发了一封邮件,大意是我没去无山寺,现在已经返回了玉山县城,住在宾馆里。由于我的假期已经超了,所以不敢再耽误在路上了。无山寺只好下一次找时间去了。因为我当时信誓旦旦要去无山寺,我这么给她说,多少有点儿失败感。不过我现在有的不是失败感,而是向她报告一下我超假的原因,也免得她担心。在路上,我有些刻意地没给她发短信、打电话。这次发个邮件,就是报个平安的意思。我知道,因为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在我心理上,我还是把她当成了我的妻子。

这是很奇怪的事,比如,你和你妻子一时冲动离了婚,却发现生活中你们是藕断丝连,无法割裂关系。也许,生活有时候是简单的,是你自己把它搞复杂了。又或许,生活本身是复杂的,是你们自己把它简单化了。这么说,就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意思了。我想了想,没把这些话写给她,只是自己念叨着,笑了笑。我按了下鼠标,把前边的邮件发出去了。

没过多久,她的邮件回来了。我打开一看,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给了我一个网址和一个密码。

我按照她给的网址和密码进入了这个网页,原来是她的博客。我以往从来不知道她写博客。或者说,我很少关心她读读写写的那些事,作为职业,她可能需要。她的博客是加密的,也就是说,只允许少数几个人——比如她的朋友们——进入阅读。她让我看的原来是她的一篇旅记。

我在电脑上阅读了一遍她写的这个小小的游记:

有时候真的很讨厌闹哄哄的世界,想去找个地方隐居。可又舍不得这份生活。比如你的父母亲人,你的孩子丈夫,乃至舍不得你的闺蜜好友。隐居是不可能的,大概十分无奈的人才会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这种鬼都不信的话吧。闹哄哄的地方你怎么隐?被灰尘埋在一座城市不叫隐,被生活的流水卷着漂浮,也不叫隐。

我和闺蜜阿路探讨这个问题,她也有同感。我们想知道真正的隐是怎样的。于是我们决定找个时间去山里边,去看看那些静心清修的人,他们是怎样的。

阿路是我的好友。她最近和老公闹不愉快,起因是老公赚了大钱,好像有些膨胀。男人膨胀可不是好事,阿路当然知道这里边的危险性,所以阿路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提议我们周末去山里边看看。山里边有很多寺庙和道观,住着很多据说是隐居或者清修的人。我从来不相信这些,现在人们都赶时髦,连隐居也赶时髦。不过我有几分好奇,真有那么些人吗?我的好奇心也勾引了阿路。她答应和我一起去。就当散心喽,我说。

本来也就是散心。我们把车放在山下,就进了山。说起来,两个艳妆女人上山,还都算有点儿姿色,危险哪。不过事情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周末的时候开车到山里边游玩的人很多。我们一路看到的都是红男绿女。

山坡上的树林都脱去了枯叶,发出了新枝,山樱花山桃花都开得艳艳的。鸟儿在林中飞,空气真是好,一路上我和阿路心情都轻松起来。阿路穿得有些过分,她竟然穿着裙子,好像故意炫耀她的那双修长漂亮的腿。阿路稍微有些胖,但她的腿是我们朋友中最美的,传说中的美腿。我一路打趣她,生怕她这一路上山,把优美的腿型给毁掉了。阿路说,操你的闲心吧,我也天天锻炼的。

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座山梁,四面都是浅绿色的山坡,一阵风吹来,一阵阵的清爽,树林里随处都是粉红浅红的野花。蜜蜂嗡嗡飞来,带过来一缕缕的甜蜜的花香。山野总是让人沉醉,这么安静,安静得让人想要躺在草丛上边睡上一觉。

这时候我们看到山湾里有灰色的房檐从树丛中伸出来。

好像是座庙呢。阿路说。

我们去看看吧。我也有些好奇,既然我们是来找隐者的,当然该去看看。

我们穿过密密的树林,这是些喜阴的大树,叶子是油绿的,大概是冬青吧。走了好久,我们才看到几间房子,还真是一座寺庙。我们闻到一点香火味儿。一间正房是正殿,供奉着菩萨,旁边有两间小房子,我们跑过去看,原来是住着人的。这时候有个穿着道服的人从黑乎乎的屋里出来,我们看到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道士。

他招呼我们坐,我们站着和他说话。阿路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一身灰尘的道士,道士也好奇地看着我们两个艳妆女人。

老实说,我也没打算穿这么好看的衣服。可是谁叫这是春天呢,让我们穿着浑身裹紧的户外服出来踏春,我们觉得多少有些辜负这个美好的季节。

我穿的牛仔服里边是开口比较大方的粉色的身衫,显得精干利落,又不失漂亮大方,穿这样的衣服很显我的身材。阿路呢,就很放肆,竟然穿着毛短裙,薄毛袜,简直是在炫耀她的美腿。穿给谁看啊,我们俩刚还在山梁上哈哈大笑,互相欣赏,带点儿色色的味道地互相调侃。

我们想问道士讨口水喝,我们的背包里背着水,但是我们想弄点儿开水喝,这样的季节,凉水喝下去也许会影响胃。道士把我们带进屋里,屋里竟然烧着火塘,火塘上煨着一只咕嘟嘟响着的水壶。没想到真有开水,更让我们意外的是,道士用两只粗瓷碗给我们冲了蜂蜜水。我们坐在火塘边的木板凳上,喝着热乎乎的蜂蜜水,身上刚被山风吹着的寒意消失了,变成了热热的汗。刚进屋里边黑乎乎一片,有些吓人,坐了一会儿,我们才看清屋里的样子,里边墙是一张床,床上铺着被褥。旁边是一个小桌子,上边好像还放了一两本书和本子什么的。道士坐在我们对面,他在看我们,我有些忐忑,好像自己从来没被人看过似的。做女人怎么可能不被人看呢,何况我俩还算是美女呢,嘻嘻。

喝了蜂蜜水,阿路的脸上红扑扑的,真美,要不是道士在旁边,我又要开她的玩笑了。她这身打扮,这副模样儿,像什么呢?若不是旁边坐着个道士,我会逗阿路,阿路宝贝儿,你今天可以出演三级片了,哈哈。

道士一直在看我们。阿路这人,大概是人来疯,道士越看,她越放肆,她把头发拂到一边,显出了半边脸蛋儿,因为出汗,脸上湿漉漉红扑扑的,看上去很有风情。我知道道士在看我们。就跟道士拉话,师傅,这庙里就你一个人吗?道士说,就我一个。冬天冷不冷啊?我又问。道士说,冷啊,冬天大雪封山,冷啊,屋里有火嘛。

阿路这个妖精,就接着说了,来的人多不多呀,师傅?

道士说,没什么人来,这地方太偏,太偏。

那你怎么待得住呢?阿路很好奇,当然我也好奇,只是我问不出口。

待惯了,待惯了。不知道为什么,道士竟然把这三个字儿重复了一遍。

我一口把一碗热热的蜂蜜水给喝完了,还没等我放下碗,道士已经起了身,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捧出来一些东西,我双手接住,原来是核桃板栗什么的。我才发现,核桃都是砸破了的,不需要动手就能剥了吃。我也不客气地剥了一个,山里的核桃瓣好像特别香,满口都是核桃的香,蜂蜜的甜。我都有些醉了。

阿路这妖精好像跟道士拉呱上了,我就一边听着。阿路一边咯嘣咯嘣地嚼着什么干果,一边露出一口白牙笑嘻嘻。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道士说着话,我看到道士的目光全放到阿路妖精身上了。本来道士的身子是对着我们俩的,现在道士的身体全转向阿路了,我估计道士的眼神全转向她了——这个阿路,真是个活宝,回去我要好好逗逗她。

阿路把脸转向我,说,这地方真安静啊,要是能在这里住上几天就好了。

我看她傻乎乎又妖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那行,我走了,把你留在这里住几天吧,过两天我来接你。

道士在旁边插话道,住嘛,你们都在这里住嘛,住嘛。

道士说话有一种舒缓的音韵感,我这才发现,他说话喜欢重复,这就像旋律一样。

阿路真逗,她问道士,住哪呢?道士起身了,说,你们跟我来。

我们就跟着道士出门,他打开旁边的房门,果然里边也有一张床,铺着被褥。不过屋里没人。道士说,这里,你们住这里。

我看着阿路笑,阿路,怎样,你住这儿,我过几天来接你。

阿路像是没听到我的话,她跑到院子边上,看着前面的树林,密密的浓绿,让人要喘不过气来。透过寺庙旁边小路的一边,我们看到远处的山峦,一望无边,好像是一片山的波浪涌到天边直到云海。

阿路,中邪了?我拍拍阿路的肩。妖精的肩,手感真不错。

阿路这才转过身来,说,好安静啊,师傅,你在这里住着,着急吗?急不急啊?

这死丫头,好像跟道士学会了说话,也重复起来。

道士看着阿路,说,急。

真是个好玩的字儿,不知道阿路怎么想出来的。我有点儿想笑,但是阿路的问题倒是有意思。道士的回答也让我意外,我以为像他们这些清修的人,一定是看惯花开花落,云起云消,淡然得像一座山呢。

我和阿路会心一笑。我们决定离开,就跟道士告别。

道士还在挽留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在挽留阿路,我想笑阿路。道士说,你们可以住的,这里啥都有,可以住的。

阿路说,谢谢师傅,我们一定找个时间来住几天。

道士说,那你们来住,来住几天啊。

我们一边往回走,一边跟道士告别。这时候,道士突然对我们说,急,我寂寞,我寂寞……道士的话像是一声叹息。

道士说了两遍我寂寞。我听到这一声叹息似的三个字儿,顿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这时候一阵凉凉的风吹过来,我突然打了个寒战。

我和阿路飞跑着跑过一个山湾,跑下一道山梁。我们气喘吁吁,也顾不得说笑,就好像后边有人追我们。

事实上山里边是一片安静,就像万物都已经沉默,山里边那青色的绿,天空洒下来的阳光,都如此安静而庞大,像是要把我们吸进去。

回来我逗阿路,要不要去隐居啊?阿路说,不要。

我不会想去隐居的。我不开心的时候会叫阿路陪我喝酒,我发短信给阿路:我寂寞。

阿路也回复:我寂寞。

这三个字儿成了我们的密码。我开玩笑对阿路说:这大概也是我们生活的密码。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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