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至简
2014-03-18陶继新
陶继新:陈老师,近年来,“素读”经典的理念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您当初是怎么想到要提出这种理念的?
陈 琴:素读,是中国古代自有教学活动开始就一直在用的教学法。只不过,中国人没有对这个方法做过概念定义,是日本人把我国古代私塾中的教学方法称之为“素读”。
我个人的实践活动其实极其有限,不足以彰显其功过。“素读”之所以被越来越多的家长和老师们关注并信服,乃是其本身具有特别的教学优势,契合我们的母语学习规律。我愈是深入探寻,愈是感佩中国教学先辈的智慧。我时常觉得,现在叫出来的教学新词汇,其实在我们老祖宗那儿早就有了,而且更精辟。人类两千多年的文明史,就有两千多年的教育史。古人得出的经验是:建国军民,教育为先。所以,我们读《易经》就会发现,整本《易经》,讲“化育”的文字特别多;整本《论语》就是一本极好的教育学;《大学》《中庸》都有大段大段讲“育化”方法的精妙论述;再看《老子》,信手便可拈来几个法宝用于教学中:“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柔弱胜刚强”“知其黑,守其白”“知其雄,守其雌”“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真是太奇妙了!
陶继新:现在“素读”引起人们的关注,不少家长与教师都从“素读”教学中获得了很大的启发。
陈 琴:是的。如叔本华所言:“没有什么比阅读古老的经典作品更能使我们神清气爽。”在经典作品里,我们能保持一份安宁。或许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始终对历史有一份难以名状的敬重,所以,我一直在观察身处的这个时代,也在对比过往的时代。在许多层面中,许多领域里,我们目前虽然确实是站在古人所未曾抵达的顶点,可是,每一个属于人性范畴的“道”,古人早已掌握,并且言简意赅地道破了。我们只是要遵其道而行,而不是处心积虑要创些不中不西的新名词。大道至简,这是古人给我们的大智慧。需要耗尽语汇佐证的“法”往往不是简道。“素读”教学法,便是这样的至简之道。
陶继新:“素读”教学法因道而生,因道而行,一旦“苏醒”过来,被世人认识,就会拥有其超越想象的能量。
陈 琴:从1993年开始,我就想自己的语文课堂不能由别人做主。我想让我的学生在告别我的课堂20年甚至50年后,回忆起自己的求学时代时能够发自内心地说:“遇到了语文老师陈琴是我一生的幸运!”我现在带徒弟,也经常跟他们提一个要求:“将心比心,你把自己当作是你当下的学生,或者把你的学生视为你的孩子。你只要设想:20年后,你希望你的孩子具有怎样的母语素养,那么,你就会知道该教什么,也知道该怎么教了!”我不看徒弟们的课堂有多轰动,我只看他们教给学生的东西是否有种子的能量,是否能成为终生的基石。你用最简单的“读”法教给学生最有含金量的文字,这些文字会让学生以后有判断力,有是非观,有理想,有动力,就够了。尤其是小学阶段,除了读,其他的都是附属品。
陶继新:看来没有大量的阅读,以至一定数量的经典背诵,语文是学不好的。
陈 琴:我们近几十年来一直在为母语教学水平的下滑而焦虑,却没法破除这道魔咒。其实,就是应该要立起“语文即人生”的这块碑来!语文不是简单的中小学20多本教材,是整个人生。时代越进步,科技越发达,对一个人的语文素养要求就越高。我们的语文教材能给孩子关乎整个人生的养分吗?在孩子的黄金时代,不把“素读经典”这样的课程放进孩子的正式课堂里,我们对得起孩子吗?教材的分量不足时,当然要把经典放进我的课堂里。而且,我并不需要花大力气研究如何把课上得好看,迎合听课人的心理,我只在乎我的学生有没有持续的热情学习语文。当我让孩子们接触了大量文字后,不需要我费心研究技法。事实证明,孩子们学习语文的兴趣超乎所有家长的意料,他们最喜欢上语文课。我想,这就是最好的技法。多年的实践让我看到,“素读”教学法,能打通当下许多困扰我们的瓶颈。
陶继新: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一般人认为很难理解的高深文字,孩子们背诵起来竟然乐此不疲,甚至当下也显现了超越他人的能力。看来,打通当下的语文教学的瓶颈,“素读”是一个非常智慧的选择。
陈 琴:是的。在实践“素读”多年后的今天,我亲自验证了古人留给我们的这个“素读”教学法的功力。譬如,在课堂上,我用三分之一的课时教授教材中的内容,用三分之二的时间诵读大量的经典美文。我的学生从一年级开始,就能熟背《诗经》中的长篇诗句,能背诵《正气歌》《岳阳楼记》《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等目前中学甚至大学才接触的篇目。而且,不仅仅是会背诵,学生也基本上能懂得含义,甚至会运用。
陶继新:您这么大的教学容量与厚度,在一般人看来,学生是不可能学会的,可事实上,他们不但学会了,而且学得不亦乐乎。
陈 琴:是的,这个我深有感受。为什么我的课程内容这么多,一个学期完成的教学内容是几本语文教材都无法堪比的量,而且还要学生背诵熟练,还照样要做一些常规练习,是因为学生越学越有劲,越学越想学。他们还总是要求读长篇的,背书呀,阅读呀,不肯停,有家长甚至求我:“陈老师,您跟我的孩子定条规定,让他别老看书,连上厕所都要带着书……”后来,我弄明白了,因为单独学一本教材,孩子没有学习的能量,没有动力,智力没有得到足够的开发,个性没有得到尊重。看似减负的教学,其实减去的不是课业负担,而是智力活动的喜悦。孩子没有从学习中获得快乐,就会有累的苦恼。我们很少见到专注于一项课业的人会有累的感觉。再说,教学不应该以懂与不懂为标准,应该有更高层次的标准。
陶继新:大凡大师级学者,几乎都有经典文化的“童子功”。可见“素读”经典至少会为孩子们的未来人生走向成功增加很大的可能性。
陈 琴:是的。所以,如果每一个语文教师都能在自己的课堂上留下一段孩子沉醉于诵读经典的时光,对孩子的一生当然是大功德。而且,经由诵读获得的人文能量是其他途径无法实现的。我每学期给孩子的考试内容,常常令许多高中老师甚至在校的中文系大学生都望而却步。
我给孩子们设定了六年的课程,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也很稳健。起初,有些家长看到平行班经常考试,每天都做练习卷,每学期都要完成一两本练习册,而我的学生在一年级阶段几乎不做练习,甚至没有书面的课后作业,都很担心孩子的基础不扎实。但我知道不用着急,该做练习的阶段自然要练习,该积累的时光里自然只能以积累为主。我的每一步都是环环相扣的。等孩子过了一年级,进入二年级后,能量就有了,别的没有经过这种“素读”训练的学生想追上来就很困难了,而普通的练习卷根本是难不倒他们的。我觉得,我们目前经常受困于语文教学,主要的原因就是教学的“序”被颠倒了、混乱了。
陶继新:非常欣赏您的吟诵法。学起来不复杂,效果却是异常的好。
陈 琴:说到吟诵教学,这确实是一种极好的诵读经典的方法,我们如果弃之不用实在是罪过。我在这几年里还看到了一个现象,没有吟诵的导引,经典诵读课程还真的没办法深入开展。吟诵不是目的,但确实是诵读经典的最好方法。从这点上,我就对中华民族的教育前辈有更深一层的敬意。想想看,儒家的典籍中最重要的几部书经“焚书坑儒”之举毁之殆尽后,到汉代竟能由伏生等一群读书人默写成册得以传承。如果没有一定的诵读方法,那么多的文字,那批读书人是怎么做到的?再有,孔子为什么如此重视“乐”?礼乐的实施程度如何,被他视作文明程度的标尺。他的教学是充满“乐”的内容的,司马迁说:诗三百,孔子弦而歌之。吟诵,就是最好的乐教法。
陶继新:吟诵之法,恰恰是古人学习经典的经验总结,是行之有效之法。它不但适用于过去,也适用于现在与将来。
陈 琴:是的。从学生上我的第一节课开始,我就在甄选一切我所能接触到的文字,把适合他们的呈现出来。事实证明,这是十分必要的。您看看我们一年级所读的内容,这样的诵读量和背诵量,让孩子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完成了普通学生五六年才能达到的识字量,进入独立阅读期。更重要的是,在这些孩子心里,我播下了文化的种子,孩子们在一年级就知道什么样的书值得自己花时间去读。他们对书籍的选择能力常常令家长倍感惊讶:非圣书,摒勿视。
陶继新:语文教学应当理性回归,回归到学习语文的本质规律上去。
陈 琴:我也是走了不少弯路后才静下心来向前人取经的。从1993年开始,我尝试让孩子们在学好教材内容的同时背诵几十首诗词、两三百句经典名言,到后来尝试节选《论语》《老子》《孟子》《庄子》等文本中的经典片段让孩子们背诵。我发现,每一次随着诵读量的增加,孩子们的能量也在成倍增加,他们的气质和品行都日渐异于他人。经过10年的小步子改进,从2003年开始,我便大胆地把整本整本的古今中外的经典文本当作教材用,连识字教材我都是用前人的读本。一年级开始一个月学完教材,剩下的时间全都诵读。这下就完全证明了我的设想:由大量诵读获得的信息量完全可以包含语文教材带给学生的信息。
陶继新:孩子学习知识要由浅入深、循序渐进,这恐怕是一条人们公认的求知规律。可是,就是在这种规律下教育出来的孩子,阅读水平低下,写作水平也不高。为什么呢?
陈 琴:我想就是因为我们的这个教学误区,导致近百年来读书人一说起语文科就有难以忍受的尴尬,甚至是不堪言说的疼痛。我们一直在强调要教学生能懂的内容,保持在浅阅读的水域里就满足了。其实,真正有智慧的书籍是需要能量的,不经过一番艰难的攀爬,阅读的高度是上不去的。叔本华说:“哲学家的著作给读者带来的不是娱乐,而是教诲;要理解这些著作必须具备一定的知识;并且,这类著作也要求读者在阅读时付出相当的劳动。”我现在的劳动就是希望我的学生在小学阶段就能读得懂典籍,不要等到大学才去对着译文解读《论语》,那会有无尽的悔痛。我希望我的学生不要再有这样的隐痛,我希望在他们少年时期遇到的母语是他们今后凌空翱翔的双翼,是通往人生最高境界的通天塔。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接受这样的诵读训练,我真的有这个信心。我还发现了一个现象,但凡接受过严格“素读”训练的人,不管怎样,内心真的会相对宁静,有定力,不那么容易随波逐流。他们会有较强烈的底线意识,成年后,不会做出伤害社会伤害他人的行为。包括我现在带的这些二年级的学生,我发现,他们看问题的眼光会更敏锐一些,对物质的要求会更趋向“雅兴”些。所以,我觉得古代的陶渊明情结是真正的读书人都有的。我们读到《老子》的第六十七章,讲到老子的三宝,有孩子就说:“慈是最重要的宝,慈爱能带来所有的美好。这一章,就一个关键字:慈。”我时常想,我们先不要管辩证如何,先把善念植入心田,再去应对外界的纷纭吧。老子不是说过“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吗?我们的任务是引导孩子点亮心中的明灯,至于面对哪一个黑暗的角落,他要用多少光度去照亮,那是他自己的慧性使然。重要的是有这个光啊!
陶继新:经典都是大师所作,大师都有一颗“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心灵。为孩子心灵安家,也就等于为其一生的快乐寻找到了立身之地。
陈 琴:是的。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我发现一个人无论从事何种职业,只有内心清静恬淡才有对抗外界纷扰的能量。可喜的是,时下不少教师都意识到经典读本成为课程的重要性,也开始尝试把“素读”课程放进课堂里。但最困扰他们的是面对自己都读不懂的经典文本该如何教学生呢?我带的弟子中一开始几乎每一个人都面临过这种困惑。我对他们说:你把自己当作一个正在读经典的初学者,你的学生都是你的读伴。试试看,当你尝试着读完一本《论语》,基本上能背诵下来后,你就用自己读这本书的方法教学生读。这种方法屡试不爽,几乎人人都会。也就是说,经典诵读哪里需要多少技巧啊!把字面读懂,把整本书记下来,其他的都是自己学会的。读过《论语》的孩子,你再把司马迁的《孔子世家》让他们读,他们读过后都会有“哦,原来……”这样文心相印的喜悦,不需要教师过多的诠释。这就是“素读”的含义:不追求所读内容的深刻含义,先是纯粹地读。
陶继新:我们所说的经典,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优秀的文化。如何让更多的人认识到经典诵读的意义,关键是要有更多的教师诵读与教学经典。
陈 琴:目前最困难的是让老师们能有更大的空间建构自己的课程。我个人的能力确实极其有限,探索的过程中也倍感艰辛。但总要去做,不做就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何处。我的团队都是一线教师,一部分教师还是来自乡村学校,很多人条件都受限,但诵读经典的决心不会受限。我就是想找出一条规律来,在当下的教育环境中,能不能用最低成本,从一个个草根教师开始,每天在自己的课堂上有一点点改革。我对此充满乐观。因为,我看到凡是坚定的实践者,都能最终突围。
(作者系《创新教育》主编)
(责任编辑 刘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