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中国结”
2014-03-17任永恒
任永恒
范文质老先生是我启蒙老师之一,当时他在呼兰师专中文系任教。他的学问做得很好,就常去讨教,有时也能讨杯酒喝。去得久了,就学会读书,读别人没兴趣、不常见、有一定难度的书,学会整理和有秩序地读。性情也有了变化,面对连续退稿,也不像从前那么上火,淡然了许多。后来就分开,他去了大庆,我到了省城。
三十年过去,来往不多,消息总是有的,我同他的儿子是好友,也偶尔通过电话,见面好像只有过一次。最近我非常自责,常去大庆,干什么时间都有,只是没去看他。每次上车时,都有计划,可一上酒桌和麻将桌就啥都忘了,总觉得大家都好。
最近我常常自责,因为我也快老了。
每当范老师出书,他总记得送我,好像都在第一时间,我收到后心里就觉得我的为人是有问题的,该去看看老师。在我主持黑龙江日报副刊的时候,他也曾给过我短诗,我没有发,但积攒了好多关于怎样“歌唱祖国”的话想同他说。
最近范老师的自选集出版,我认真地看了,是在凌晨,戒了半个月的烟,我点着一支。
这本文集中收录他早年记事、经验随笔、杜甫研究和一些古体诗。比较全面地体现他一生中的写作成果,文字中弥漫着家庭式的温情,对世间,对所有人都是友好的,对生活本身也很知足,一个老人,一个很中国式的人生态度。
这是本好人写的书,那么什么是好人呢?心中有善,即便在街头挨一巴掌,首先想到是他认错人了,从不以恶度人。即使被人坏也觉得是无意或一时的错误。而今天再说善良,人们会惊奇地看你,总做善事就要催你看心理医生了。
他平静地、友善地、宽容地写,而我不能用同种心情去读,我有冲动,有愤怒,想去砸某栋大楼的所有的玻璃。
六十年前,因一篇小文章,他成了学生右派,在他自己还不知道“右派”是什么的时候,在校园中同别的农村学生一样小心地、谨慎地对待一切的他,惊恐地接受那个罪恶的结论,天塌下来了。那时他从心眼里爱党,爱新中国,可他也爱知识,这就错了,夺取政权是野蛮战胜文明,巩固政权这招还灵,知识就是罪恶。
于是,就让他去一个最不想去的,陌生的地方,让他不好受,那时的社会有特色,好像让有些人不好受就是全国人民最好受的时候,游戏有好多种,玩人最刺激,在一定意义上我感谢那场运动,它使我遇到了范老师。
他总是戴一付茶色的眼镜,我曾问过他,文革挨斗时大灯泡把眼神经烤坏了。
就用这双眼睛重新凝视过去的遭遇时,他笔下显得不那么在意,坦然面对,记录的都是好人和好事,很少有怨,没写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承受不公,难道真是一个集体的错误?如果是集体你就拿他没办法。
这是为什么?
“连续三年当了猪倌,在我的麾下大大小小的喽啰们有近百头之多,且不说一日三餐,十二印大锅要煮三遍猪食,需耗费多少时光,还要给外来的母猪找公猪配种,招之即来,随叫随到……”(《小镇情怀》)
我想起流沙河写右派生活的诗:
“纸窗亮,负儿上工场
爱他铁齿有情
养我一家四口
恨他铁齿无情
啃我壮年时光”
“小镇的人们淳朴、善良,也很勇敢,我被人拉上卡车游街示众,胸前挂的那块打着红杠杠的大白牌子上的罪名步步升级,由‘右派分子而为‘牛鬼蛇神,由为‘修正主义而为‘现行反革命,我辩白时,歹徒们始则拳打脚踢,逼我住口,群众们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小镇情怀》)
范老师或许不记得谁打他了,却牢记人们喊的“要文斗不要武斗”,几十年后仍对少受皮肉之苦而心存感激。
“劳动改造几个月没有回家,动身之前,滴水未进,饥饿的身子,走起路来,头昏眼花,摇摇晃晃。路过孟井小街,走着走着迎面遇上一个熟人,叫常世贵,原是本县莲花公社的小学老师,他从绿色的书包里掏出两个玉米饼子,你吃,你吃。一口气全部吞下,其甜无比,其香无比,其乐无比……”(《一大一小两件事,切入脑际印痕深》)
就这样他熬着自己的青春岁月。
在苦难中,他学会了忍受,学会了怎么过无奈的生活,学会安静地笑,学会记着生活中的“好”。虽然这“好”是很少也很普通,但他记着,用这种善良,对待世间的恶,使他在年逾八十身心都很硬朗。
散文《刀光闪闪》写得很好,一架牛车陷进坑里,肚带快把牛勒死了,一个小伙子跳下坑,亮出一把日式军刺,挑开了肚带。那把军刺范老师熟悉,几年前就是这把军刺顶着他的后背,把他押回家,去取换洗的衣服,而军刺的主人突然低声说,多待一会儿,有人来我通知你,收起了军刺。几十年后的记事,他喜欢那个是造反派的小伙子。
至少在写作中没有怨,也许觉得生活的命运不都那么差,他有个温暖的家,身边有善良而友好的人们,还有一批批敬重他的学生。有人关闭了他生存的门,他为自己开了一扇窗,于是,阳光还在。
没有怨是因为有爱,怨是礁石,爱是潮水,爱在亲情也在世情,他走遍祖国好多河山,留下那么多赞美的诗篇,我想象他心中爱的样子,像个中国结吧,根扎得很辽远。
宽容,是他性格中固有的,还是后来对中国怪事的一种认知?我读到了他的宽容,于是就越发敬重,于是就想起一段古话:胜不骄,败不气馁,胸有波澜而面如平湖者,可做上将军。
有一年,黑龙江大学的陈隄教授来呼兰看他曾经的右派学生,范老师约我陪同。老中青三代走进当时的结核病疗养院,那里是曾经的将军府,至于是什么将军至今不晓。陈教授站在一座石头台上说,这叫钓鱼台,三十年代初,来过这里,那时的呼兰河就在台下,河水很宽……我的天,现在站这看呼兰河叫遥望,离这钓鱼台好几里地呢,当年的萧红跨河而去,真真要费些力气呢。
至今我无法想像,呼兰河是改道了还是变瘦了,正像我今天对苦难中走来的老人面对世间的不公,平和而宽容的笑发生疑问一样。
老人喜欢写童年已成为一种定式,一是童年生活突然地变得清晰而生动,二是怀旧是老年生活的一项内容,怀旧是快乐的。
范老师的笔下单纯而快乐的童年记忆,立起了五光十色的山野,善良而勤劳的乡邻,贫穷但无忧无虑的玩伴们……我意外地想到,那是旧社会,地主哪里去了,剥削与被剥削的生活实例呢?我们可怜的民族哇,在某一时段,生造出一个假想敌来,放在人们的对立面,如同唐吉诃德去大战风车,与其战斗其乐无穷,谁在乐呢?
为写朱瑞将军,我也曾到过辽宁的义县,现在才知道,范老师心中最美的风景也在义县。
最近一定要去看他,又到岁尾,我要带着迎接新年的祝福,看松恰逢雪落时,范老师还能喝上三杯老酒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