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保护抗战文物”更紧迫的
2014-03-17司徒伟智
司徒伟智
赴外省参加研讨会,听几位学者呼吁保护当地抗战遗址和文物,不禁联想到我们上海。是去年8月间吧,《新闻晚报》报道民革市委走访两次淞沪抗战遗迹,发现相当部分已显破败,甚至湮没于荒草丛中,结论也就是生存状况堪忧,亟待加强保护。
类似的呼吁,理当百分之百地响应。须知一座衣冠冢,一块墓碑,一栋指挥所小楼……凡此遗迹遗物,象征着殊死厮杀,回响着枪炮尖啸,也就凝结着前辈不屈抗争的精神。借用关汉卿《单刀会》唱词:“这也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一页英雄主义的民族救亡史,岂容一翻过就忘?
睹物思人。不忘记历史,不局限于不忘乃至保护抗战文物。我想到的是,现在还亟待不忘乃至保护抗战人物。
道理易明——不能见物不见人。也许,后者比前者更要紧迫。遗迹遗物,可以因维护而延年,损坏了也还可以修复;唯独人,却不行。“门前流水尚能西,人老何曾再少年。”你算算抗战老兵的年龄看,还耽搁得起?不说抗战爆发了,就是从抗战胜利当年迄今都已有69年,即使当年18岁的小伙,也该垂垂老去,迈入耄耋之年。
该抓紧保护亦即优待抗战老兵了。问题在于,曾几何时,一条禁忌界线划然存焉。不消说,我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的抗战老兵,建国后都得到制度性优抚,受到民众尊敬。笔者和小伙伴们自幼多次聆听他们的战斗回忆,并敬献过鲜花和红领巾。可是国民党方面的抗战老兵就轮不到了。轮到的是什么?前年采访由美返粤做慈善的九旬乡贤周谦益,得悉这位如今的“江门市暨开平市荣誉市民”,抗日军兴也曾投笔从戎,任张发奎麾下参谋,抗战胜利复员养伤再续学业,不料五十年代初因此段军旅生涯而轮到拘捕、关押、受审!——“你当过国民党军官,还不是反革命?” 罔顾因由,抽掉时空,不是说笑话,当年属常见。一起出生入死打鬼子,到头来却别若天壤、剖为黑白,这就是界线。
所幸的是,进入新时期,原先坚固的禁忌界线日渐消融。全面肯定敌后战场和正面战场对于抗战胜利的贡献,已然成为学界和当局的共识。“国军抗战老兵”终于不复为恶谥,可以堂而皇之地见人,进而见报见荧屏了。我陪同周谦益在开平乡间漫步,到处可以感受投射来的敬意,一种对老战士兼慈善家的双重敬意。有精神尊重,又有生活照拂。报载去年全国两会,人大代表王敏刚递交关于优抚抗战老兵的提案,民政部回复同意将他们全部纳入社会保障。消息不胫而走,从河南媒体上看到的标题是《95岁国民党抗战老兵听闻被纳入社保喜极而泣》。
可喜,却仍可忧,我有些喜忧兼具。喜,属当然。尤其某些贫困农村的国民党抗战老兵,经济拮据,缺医少药,以致如报道说“一锅面汤,就是独居老兵的午饭”,纳入社保不啻于及时雨。但这只是从自我纵向比,总算解决燃眉之急,有较多救济成分。倘从社会横向比,跟各领域的英模待遇比,则不足,有忧。历史学家步平介绍学界最新研究认为“抗日战争是中国从弱到强的转折点”,中国从国际地位无足轻重到获得相应发言权、进入“五常”,是八年抗战击败日寇所致(载2010年9月3日《 人民日报 》)。伟大业绩系不分党派合作奠定,那么论功行赏又何必问姓“共”姓“国”?同工同酬 ,同功也得同酬。让解除亡国惨祸之英雄不再啼饥号寒熬病,只算得普通公民待遇,务望继续调整,再调高。
不仅健在的,还有牺牲的。人死不能复生,但理宜烈士存英名,遗属得抚恤。现实却是,国军牺牲者中除去张自忠、佟麟阁、赵登禹等著名将领名登烈士榜外,官卑职小则殊为不易。难忘上海的陈志宏,1945年1月衔命策反三架汪伪飞机,从武进飞赴国民党皖南抗日根据地,他于半途撞山牺牲,另两架成功抵达。事迹清晰,功劳卓著,可是采访中得知他迄今未获得烈士称号。隐隐然,不由又想到那一条禁忌界线。据悉民政部三十年前颁发规定,允准抗战中牺牲的国民党人追认为革命烈士,可惜相关精神只供个别审批时掌握,口子窄,步子小。建议修改这个规定,变偶然性、个别化为必然性、普遍化。
所有这些,我想都比“保护抗战文物”更紧迫。
(作者为解放日报报社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