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
2014-03-17周亚
周亚
有一天我在一页白纸上写下第一个带有意味的汉字时,我被它来自大地的雾一般涌动的气息迷惑。一股白色的忧伤缓缓流入我的躯体,沿着幽蓝的血管滑翔,我发觉,我消失在白色巨大的气息里了。
唯有在白色里,我才是安心的。这是我很早就意识到的一个生命特征。无论我的脚步走到哪里,都会被眼前呈现的白色牵动那根异常敏感的神经。如果是白色建筑物,我会赞叹钦慕不已;如果是连绵起伏的雪山,我会流着感动的眼泪想要亲近它、拥抱它;如果远远地瞥见一个白点,我会即刻产生追随了去的冲动。这时,我甚至不认为那是颜色在起作用,而是一团气息、一点光亮、一个磁场在吸附我、引导我、忧伤我……
对于我曾穿戴过的旧物,一件白色泡泡纱连衣裙,一条冬天纯白的羊毛围巾,或是一件上班穿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的确良短袖衫,物品不在了,时间走远了,记忆之弦却照旧紧实。当这些白色包裹在我身上,我与它们有了肌肤相亲之感,它们是渗透的、流淌的、有记忆的,它们从我的身体内部穿过,向更幽深的领域进发,形成一种高屋建瓴的气势。有一阵上班途经街边某个家具店时颇费我思量,家具能不能是白色的呢?那时尚未有流行色,什么东西该是什么颜色,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定。统一的栗壳色家具,具有天经地义的权威性。因此,家具到底能不能是白的,是一件我也把握不定的事。就像平素突兀冒出大脑的某个奇异的想头,因为缺乏现实的参照,令我小心翼翼揣入怀内不得声张,惟恐冒天下之大不韪,遭人耻笑。这样的结果,就是白白浪掷了我所孜孜以求的某种东西的原创性。所幸,对白家具的断想后来终成事实。置身于一套使我心安理得的白色家具,体味白色的净、静,就像获取一种可以平衡一切的力量。
时间能不能是白色的?还有,梦呢?
有一年冬天,我怀着一股寻求精神原乡的情绪,找到我父亲当年的通讯员樟龙叔叔。在他的一间小屋里,我与他相对而坐。听他谈父亲,于我是一种享受,我默默无语,不着一字。只要他说一点,我便在我未知的、迷茫的领域深入一点。那一次他谈到父亲的种种往事时提到父亲对白衬衫的偏爱。“你父亲就爱穿白衬衣,领子笔直,雪白雪白的……”事实上,父亲那个年代,所谓的白衬衫顶多是公家统一制发的那种,棉布的质地也不会是今天这般细腻。尽管如此,父亲对白衬衫的穿着仍是讲究的,衬衫衣领上哪怕一点未经洗净的痕迹他都不能容忍。之后我把他那天说的话淡忘了些,这个细节却深藏起来。我觉察到这个细节对我的重要性,经由它,我可以抵达一个人的灵魂——父亲的灵魂。这是我在一个冬天寻求的结果,那是穿行在白色时间里的一次寻求,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冬天是白色的、深邃的。
我在过去的这个季节,看见一只白色的鸟的飞翔。它那箭一般的姿势构成我对天空的向往,对所有内心事物的向往。在过往的岁月里,我对梦幻、对诡异、漂泊、爱情的向往,都始终没有脱离冬的呵护。冬天,就像一位母亲小心翼翼地怀孕,用储藏得很好的营养物供给正在她体内悄悄生长着的胚胎,等待它的成熟。那些事物,有时,几乎需要一整个冬,像是被大地上的冷霜润泽的一种植物,极为缓慢地生长,毫不显山露水。它使所有冬天的事物都具有白色的秉赋。譬如,冬天里的一个梦。在冬天起雾的日子,偶尔的,我会做到雪梦。每次的场景都不尽相同,令我无法解析那同一意象背后所一再表述的怪诞。就好比一只巨大的命运之手在支使我,朝着某个方向推进,却又令我始终摸不透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前景,对我意味着什么,好还是不好。或许,根本就无法以好坏衡量。它只是一团冬天的白色迷雾,是暗中的魔力促使它在梦境里与我一次次相遇罢了。
一次我见到一位新西兰的外宾,晚餐的席间我正好与他对坐,他挺括的衬衫衣领首先出现在我的视觉里,他伸出手时,我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他扣得工整的袖口上。整洁、文明、考究,挑剔不出任何一丝痕迹。我想到父亲。假如父亲在,也必如斯。这一点,我置信不疑。我的父亲曾是我出生的这个城市宣传教育领域的领导,严厉、耿直,且富有知识才干,生活上拿今天的话来说则有着唯美的倾向。白色是挑剔与坦荡的,是出众而不是从众的。它孤高与悲剧性兼备的人性化特征,同样可移用到我父亲身上。我很清楚,我的父亲是骄傲的、悲剧的。由此,我断定白色是与父亲命运相维系的颜色。这也让我明白自己对白色的敏感并不是平白无故的,而有其渊源。我不再以为它是一件单纯的事物。外在之物何以不是内在本质的征兆呢?它是那么深奥,不可逆转。我们在颜色的弥彰下拾掇生活,还原自己、认清自己。我们认定了一种颜色,就是认定了一种生活,就是决定了我们一生的命运。是的,命运。这就是说,每个人脚下的路,多半由外力操纵而开始;心灵的路,恰是从生命色开始的,那是完全自己的颜色,是溶入黏稠的血液的颜色。当一粒尚未成型的细胞在母体的羊水里游弋,即被赋予了。当白色像生命色一样融化在我的躯体里时,我的命运向前滑行的方向便无可逆转地被决定了。
生命,是从白色起步的。我愿意这样想象人生的旅程。它向着缤纷世界、向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发出挑战。这使我又一次想到巴黎零公里标志,脚下那么一个小小的圆点,浓缩了所有关于起点的哲学。从白色起步的生命,穿过岁月,它又逐渐褪尽斑斓,向原岸返还、靠近。惟有时间,才是白色的见证人。我们交出的,只是自己喘息的生命。
那么,在这一精神世界周期性的过程中,我们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一点什么呢?
我的青春期,背后曾有人议论,说她跟别人的不一样,看上去特别纯,像水一样。若干年后,一个久别重逢又即将远离的人来到我的办公室,重述了对当年的我“像水一样”的感慨。那人匆匆说完这番话就要告辞,好像他是专为此而来,就像到某地游历见识之后心中存了些欲一吐为快的强烈观感。我想,这是我的生命基调决定的。父亲给了我这样的基因,我从一开始就要背负起它,走完一生的路。这个评价,过去的我浑然不觉,现在的我达观不起来,活着经历着,慢慢就懂得所谓“纯”的艰难,懂得从“白色”举步的人生需要付出何等的代价!换势利一点的想法,宁可像泥块、像沙子,只要活得轻松自在,活得富有成效;也不要“像水一样”, 不要这精神的劳什子。
然而,天性是可以违背的吗?那片白色的渗透力是可以抵挡的吗?记得我读大专时的一次辅导课上,坐我后排的一位女生在作文里讲述小时候一件刻骨铭心的关于红皮鞋的故事,讲她如何在当军人的父亲教导下,放弃渴望已久哭着想要的红皮鞋,老师肃然起敬地肯定并大加赞扬这位首长的行为,我却默默为那双红皮鞋抱屈。要知道,红皮鞋与黑皮鞋的区别仅在于颜色而已。它们没有质的区别,完全没有,但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打从小穿过的一双红皮鞋起,我一生都酷爱红皮鞋,无比的爱。我很清楚,我会把红皮鞋一以贯之穿到底的,我喜欢一身素服脚下蹬一双美丽的红皮鞋。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时至今日,看着周遭的人一个个潇洒蹦哒、驱车派对、满世界疯狂地跑,我依然专心致志、目不转睛地朝着我的目标行进,丝毫不影响。星期天,只要往冰箱里塞满食物,我便可宁心静气地把自己幽禁在家,换上宽松绵软的家居衣裳,呆上一整天,连楼都不下,思想和身体一同走入无人之境,好像外面的世界根本与我不相干。就在昨天,我从百货商店又买了双红色绵羊皮靴。这次的初衷是想更换一种颜色的,买完后不由喟叹,试图违背自己一次都不可以呵!此刻我却想到了区别——一种克己的符合大众意愿的行为和完全自己的行为的区别,一种大众的颜色和完全自己的颜色的区别。这区别是重要的,它奠定了我们此生的基调——被承认与否、成功与否,朝东或是朝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能坦然地说,我愿意永远从属于白色,因为它支撑着我的心跳、我步履的方向。
所幸的是,走过父亲的年代——五十年代,那是个容不得白色的年代,容不得完全自己颜色的年代。那个年代,一种形而上的颜色便会导致一种鲜明的对峙,在对峙中,你沦为弱者,被强大的阵营包围、孤立、吞噬,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当一种意志作为主宰高于一切的时候,白色,永远是一种排斥之色,这圣洁的、坚贞的、穿越死亡的颜色!走过那个时代,很多事物的容得与容不得,变得愈来愈淡薄,自由度凸现出来,人的本性逐渐苏醒、解放、还原。如有一年在北京,与一个熟人一同去看外籍人士欧文,在他的临时寓所里听他随心所欲谈论人类的回归,按他的说法,不久的将来就会有愈来愈多的人走向自然,返回到人类最初的栖息地——甚至,到森林里去。同伴撇开他用中文对我说,别听他瞎说。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人性的正常回归是值得庆贺的,那是我们内心的节日,绝非末日之灾。
我们对一种事物的爱,对白色的爱,还因为它的短暂。如同美好的东西几乎都那么短暂,我们越想天长地久地拥有它,它就越像一片高原稀薄的空气,让我们留不住,也握不住。而此生我生命中或所遇的人、事物,也总像空气一样倏忽间就从指缝间滑走,只留一片淡淡的感伤萦绕着我,追随着我,我的父亲、我的奶妈、包括触动我情感之弦的异性和事物。想到这点,我就觉得美好的东西不真实,这个世界不真实。
其实,不真实的是我们自己的幻象。我们那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正被一只时间之手从另一端轻轻拨动,在叙述着,像一首歌谣在世间飘荡。世界是永远真实的。无需夜色的遮蔽,我们就可以看见它的现实和冷酷。我常常问自己,在生命行进的过程中,不论发生什么,我能真正学会并接受一种不为所困的心境么?那种对事物的执拗,一丝一毫都无法容忍的差异,会渐渐缩小么?白色是一束火焰,那是它无与伦比的骄傲,然而,一旦火焰熄灭,它就会被打倒,它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彻底地结束了。白色固有的悲剧意味,是在这时候呈现的。这是属于一个人内心的悲剧。当外界的力量强加给你时,重要的是你内心的悲剧去完成了它。(我为我的父亲深深感叹!)看清这一点,我们就会警觉,给自己提一个醒,不要被自己打倒,一定不要。我们要蹚着水,走过那条不明深浅的、企图淹没你、吞噬你的黑暗之河,勇敢地走向胜利的彼岸。
已是凌晨四时。地平线上,一缕光线正在缓缓升起。那缕每天不懈升起的光线,成了我们存在的最有力的证明。(除了地平线,我们还能幻想什么?)
视线越过宽畅的窗口,很快就可以看到它曦微诱人的曙色了。这时,我的心底涌起阵阵微颤的激情。因为每一次,都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在记忆结束的地方,又一道序幕要拉开了。是的,结束,开始——这就是我们周而复始生存的要义,和每一个早晨睁开眼睛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