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已死,录音万岁
2014-03-15司马勤李正欣
司马勤 李正欣
时间飞驰而过,又要过新年了。这些日子,电话响个不停,还有电邮和微信里无数好友及电商的圣诞新年春节祝愿。可是我眼前只有一个任务。我必须把电话挂上、关掉网络,腾出时间来在家整理堆积如山的录音产品。
在过去几年里,很多人都说,古典音乐唱片业就快灭亡,唱片公司都在死亡的边缘中挣扎。公众在互联网下载音频视频越来越普遍,最终会把CD、DVD、蓝光光碟赶尽杀绝。这些当然是事实,但为何我眼前仍旧有这么一大堆的音像制品铺天盖地?
其实,音像制品于这些年来越见蓬勃,无论提供大家选择的曲目,或者不同的音乐风格越见丰富多彩。你看看小山堆上的这两张唱片:一是德国唱片公司出品的詹姆斯·莱文(James Levine)指挥大都会歌剧院乐团演奏的舒伯特“伟大”交响曲与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独奏:叶夫根尼·基辛(EvgenyKissin];另外则是里卡尔多·穆蒂(Riccardo Muti)带领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出的威尔第《奥赛罗》,由芝加哥交响乐团自立品牌“的芝加哥交响乐团回响”(CSO-Resound)发行。
你们察觉到其中的玄妙了吗?一边是美国最显赫、最全面的歌剧院乐团录制的交响乐经典:另一边则是美国最杰出的交响乐团录制的威尔第雄心万丈的歌剧。且看以下小细节:莱文与大都会都签约于德国DG唱片公司,可唱片录制的却是上演于卡内基音乐厅的演出。芝加哥交响乐团没有与大唱片公司合作,乐团自出经费在自己的交响音乐厅内录制唱片。
今天很容易办到的是,一些可以让你将大量音乐素材储存在内的电子设备,如手机等,同样能帮你实现录音剪辑和制作。制作公司无需租用大卡车把沉重的器材运送到什么偏僻的录音场地,录音师只需携带他的笔记本与几支专业话筒,就可以开工。
在交响乐界,旧金山交响乐团早已捷足先登。当年,BMG唱片公司与指挥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解约后,乐团毅然自立门户,创办旧金山交响乐团媒体(SFS Media)这个品牌。乐团而且还聘用了从前建立过良好工作关系的BMG技术人员(他们同样被BMG解雇,变成自由工作者)。不久以后,其他乐团借鉴旧金山的成功模式,建立了自己的品牌:其中有伦敦交响乐团,还有中国爱乐乐团。乐团策划现场录音,场地大多是团员们熟悉的、平常表演与排练的地方。大唱片公司担任的角色,只限于国际分销。
歌剧界也同样地,像要复仇般地投入新科技与新领域。大都会歌剧院还没有启动高清转播之前,各大唱片公司曾与多个国际艺术节、歌剧院、电视台合作,联手录制现场歌剧演出。但在大都会总经理彼得·盖尔伯(Peter Gelb)的领导下,歌剧音像项目晋级升华:大都会歌剧院聘用技术人员,完全操控了录制节目的流程,分销工作则以外包方法处理。伦敦的皇家歌剧院同样重视高清转播,总裁托尼·豪尔(Tony Hall)更是买下一个早已建立的唱片品牌,把它纳入歌剧院的行政架构之中。中国北京的国家大剧院现在也正致力于推广高清媒体:2012年12月份,为庆祝建立六周年,大剧院为公众献上了早前录制的《图兰朵》与《纳布科》《后者由多明戈担任男主角,首次于中国出演歌剧)的录像电影。我期待国家大剧院公布电影院放映日程或销售DVD的策略。
乐团与歌剧院不再受到唱片公司的限制,自家厂牌制作的音像成品更能贴切地反映出艺术家与艺术团体的态度与作风。如果音乐总监这一阵子正演出马勒交响曲,乐团大可利用自家唱片厂牌来录制马勒系列。从前,乐团与指挥需要花很大的力气与唱片公司交涉可否出版马勒录音,因为唱片公司可能早已出版过10套马勒的交响曲。有时候,正如旧金山交响乐团,自家出品的唱片更会赢得格莱美大奖。
以上情况对于使用家庭式音响器材的乐迷,会有什么影响么?可以说,唱片的品质在这些年里出现了很大的差别,就算是大型跨国唱片公司也逃不过这种厄运。几十年前,当你买下一张德国唱片公司的录音,打开包装后把唱片放在唱盘上,大可期待它以高质量声音效果及演出水平著称的完美体验。可是现在,就大不一样了,因为有太多人参与制作,在处理母带的时候,不同人对于声学的处理要求会产生很大的差别。从前,“现场录音”属于少数,可现在到处都是。还有,自家歌剧院或乐团制作的音像品牌流程要比大公司的起码省了一半。无论你当时就座于卡内基音乐厅内抑或是你幻想自己坐在那里,在演出结束后的不久,你便能买得到这场音乐会的现场录音,重温与艺术家那种近距离的接触。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在这一大堆唱片之中,没有几张可以真正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众所周知,莱文病愈重返大都会歌剧院指挥台,是纽约艺术界的一大幸事。聆听这张唱片时,你可以感觉到现场演出是多么的精彩绝伦。乐团那种兴奋的状态,倘若只在录音棚里面,或者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但我不能肯定,一年之后,这张贝多芬与舒伯特的录音可否与其他经典录音相比。
穆蒂指挥的《奥赛罗》是我今年推荐给英国《留声机》杂志的2013年乐评人年度首选(Critics Pick)。这是一套现场录音,整体虽不算臻善臻美,演出时甚至出现了小小的瑕疵——尤其是几位小配角的表现——但是,穆蒂将威尔第创作生涯中的倒数第二部歌剧作品,给予营造和传递了令人佩服的管弦乐现场演出效果。这套录音的确可谓是“后浪推前浪”——从前,备受赞赏的录音版本,也出自芝加哥交响乐团。今年的版本中,亚历山大·安东南科(Aleksandrs Antonenko)饰演奥赛罗,克拉斯米拉·斯托亚诺娃(Krassimira Stoyanova)饰演苔丝德蒙娜,两人在戏剧音乐中碰擦出火花,要比从前帕瓦罗蒂与基里·泰·卡纳娃的配合好得多——这两位前辈只可以在录音棚里相遇,而绝不会在歌剧舞台上同台演出——1991年,在索尔第爵士的带领下,他们曾与芝加哥交响乐团合作,为Decca唱片公司在录音棚录制了唱片。
碰巧我上个月有机会迈进录音制作的领域——更准确地说,我站在伦敦阿比路(Abbey Road)的斑马线上。是的,就是披头士乐队那个不朽的唱片封面上的斑马线。你或许在猜想我到底在那儿忙什么,我在《黄金时代》电影音乐的录制现场,伊莱·马歇尔(Eli Marshall)任作曲、伦敦交响乐团来演奏。许鞍华执导的这部电影,她请来了汤唯做主演,故事讲述的是革命作家萧红的一生。
我没有想过自己会跑到那儿去,说真的,这也是马歇尔的临时决定。为了录制电影音乐,他到处查询所需的费用与录音档期。他得出的结论是:坐飞机远赴英国找伦敦交响乐团、租用著名的阿比路录音棚与录音师,要比坐火车上广州邀请本地乐团更为划算。《黄金时代》很有可能是中国电影音乐制作首次聘用欧洲乐团的案例。无论如何,从前大家都以为中国制作价廉物美,现在可不是了。这是历史性的一刻。
想要在阿比路创造历史并不容易,这个录音棚已经历经了太多有关音乐史上的大事件。这是全球首个专业录音的建筑(现在仍旧算是全球首屈一指),是英国政府认可的二级历史保护建筑,就连那斑马线都是受保护的目标。但这录音棚历史性的里程碑成就则不单属于英国。录音棚于1931年正式开张的当时(当年取名为EMI录音棚)由爱德华·埃尔加爵士(Sir Edward Elgar)带领伦敦交响乐团在那里录制了他个人的作品。但其实在开张前的几周,曾有美国歌唱家保罗·罗伯逊(Paul Robeson)在那里初试啼声,也由此奠定了这家录音棚的国际定位。
如果你从没参与过录音工作,那让我告诉你:录音过程断断续续,经常都要停顿下来。幸好我在工作室的角落找到了阿里斯特尔-劳伦斯(Alistair Lawrence)的《阿比路:世界上最出色的录音棚》(Abbey Road:The Best Studio in the World)一书。这本书图文并茂,内容丰富,于是我便在听他们录音的间隙趁机回顾一下阿比路的历史。在这里,像托马斯·比彻姆爵士(Sir Thomas Beecham)、马尔科姆·萨金特爵士(Sir Malcolm Sargent)这样的人物都是这里的常客——原来萨金特爵士的故居近在咫尺,那也是伦敦的历史地标。
现到如今,阿比路的一号录音室是世界上寥寥无几可以容纳整个交响乐团的录音场地。坐在控制室里静心地聆听,你仍旧能够领略到那般动听的、伟大的音乐音响。自开幕以来,有不少歌剧明星在阿比路录音,但据说玛利亚·卡拉斯并不喜欢这里,虽然她于1958年在这里曾录制过令人赞叹的威尔第、普契尼与瓦格纳的咏叹调。男高音贝尼亚米诺·吉利(Beniamino Gigli)每次在伦敦录音,必用阿比路这家录音棚。伊丽莎白·斯瓦茨科普夫女爵士(Dame Elisabeth Schwarzkopf)在阿比路与唱片监制瓦尔特·莱格(Walter Legge)一起共事,两人后来共结连理。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阿比路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不是歌剧录音,而是音乐套曲专辑(song cycle)——在上世纪70年代,大家所称的概念专辑(concept album)。像在这里录制过的披头士的《阿比路》、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月食》(Dark Side of the Moon)以及电头乐队(Radiohead)的《OK电脑》(OK Computer)。这些专辑的主题充满创意,延伸流行音乐形式,而录制的高纯度音效充满爆发力。
曾几何时,因为阿比路录制大量流行与摇滚乐,一号录音室被冷落了很久(除非披头士用得上交响乐团或铜管乐团伴奏)。因为录制歌剧、交响乐或音乐剧的项目越来越少,阿比路的总裁们曾经商议,要把一号录音室拆掉划分为几个小的录音室。幸好有远见的领导阻止了这个计划,因为历史不久以后就被改写了。
伦敦交响乐团与电影录音的渊源远比乐团与阿比路的历史要更悠长。但是,乐团有一段时间只录制少量电影音乐,因为当年的新影片大多选择流行或摇滚配乐。伦敦交响乐团于1957至1977年之间,只录制过10套电影原声音乐。
到了1977年,一切彻底改变。约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创作的《星球大战》电影音乐夺得了奥斯卡大奖,让配有气派的古典原声电影音乐再次获得重视。转眼间,无数的电影从业人员扔下手中的吉他,把目光重投向交响乐团,伦敦交响乐团当然是最为瞩目的。1980年与1983年,乐团曾录制了《帝国反击战》(The Empire Strikes Back)与《绝地归来》(Return of the Jedi)的电影音乐,并巩固了它的领先地位。不久以后,像詹姆斯·赫尔纳(James Horner)、阿历山大·德斯普拉(Alexandre Desplat)这些电影配乐作曲家兼指挥家,也接连来到阿比路。他们俩与科林·戴维斯爵士(Sir Colin Davis)、瓦莱里·捷杰耶夫(Valery Gergiev)齐进,几位在录音棚的工作日程表上出现的频率不相伯仲。[安德烈·普列文(AndréPrevin)这位多才多艺的音乐家则是古典与电影音乐的两栖艺术家。]
这里产生了一种对称感。阿比路录音棚曾以管弦乐录制为开端。但录音棚在科技设备上的使用,远远超越了录制古典音乐的水平,它已然与流行音乐的日新月异的技术发展精密对接。然而到了现在,这两种不同音乐的支流却因为电影音乐再次连接起来,让电影的传承得以延续,同时吸引广大的观众们。交响乐团与录音棚都勇于挑战墨守成规,来再创历史。
你会问我录制过程如何?那简直如同一场美梦。这里的每位工作人员既专业又敬业,非常忘我地投入于工作,绝不在录音时浪费半点时间。乐团的表现充满个性但又并不失可塑性。要多一些揉弦或少一些?要弦乐奏出天使般空灵缥缈的音色,还是要干脆直接的“木质”音色?一切都能实现。他们之间的合作方式传递了一种儒家思想,堪称完美:作曲家提供一个建议,乐手们便能灵活应变,以此类推做到举一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