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龄历史观的几个问题
2014-03-13吕明灼
吕明灼
(青岛大学,山东 青岛266071)
一个人的历史观与其政治观是分不开的。宋庆龄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民主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和国际主义者,是孙中山三民主义的忠实信仰者、忠诚继承者与捍卫者。因此,她的历史观必然与这些政治特点相联系并具有自己的个性。目前,我们对宋庆龄历史观的研究很少,专门研究文章几乎没有。人们多注意她的政治思想与革命活动,很少关注她的历史观。本文试图就这一问题作些探讨。
一、宋庆龄与唯物史观
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宋在1927年下半年就树立了唯物史观了。这种认识不全面。我们还是对宋庆龄历史观的发展作一全面考察。即宋是怎样从非唯物史观转变为唯物史观论者的。
当宋庆龄还是一个年轻的民主主义者的时候,她的历史观就具有鲜明的革命历史观的特色。这集中在她对历史观的核心问题——社会历史发展动力的认识上。她认为:
1、革命是历史发展的重要动力。1912年4月,年仅十九岁在美留学的大学生宋庆龄即在其学校院刊《斯威里安》上,发表了《二十世纪的伟大事件》这一她最初的政论文章。在文中她热烈欢呼辛亥革命的伟大胜利,肯定该革命的伟大历史意义。她高瞻远瞩,站在时代高度,明确指出辛亥革命是二十世纪的伟大事件。它“使四万万人民从君主专制制度奴役下解放了出来”;使在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最后一个王朝“覆灭”①。这就是说,是革命推翻了反动没落的封建专制主义政权,使广大人民群众获得了解放,推动了历史前进。这一认识接近了唯物史观革命是推动历史前进的火车头的观点。
后来,当她成为一个成熟的革命民主主义者,并积极投身于革命斗争实践中时,她的上述思想有了进一步发展。1927年,她在《赴莫斯科前的宣言》中说:中国如果想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在现代的斗争中生存下去,就必须彻底改变半封建的生活状况,并以一个新现代化的国家代替那存在了几千年的中世纪的制度,“这一工作必须用革命的方法来完成”。因为国内军阀的腐蚀和外国帝国主义的侵略,内外夹攻,“不允许我们有那样漫长的时间采取逐渐改进的办法。”②在中国具体情况下,改良主义办法行不通,革命才是解救中国的唯一出路。她明确宣布了自己的革命民主主义立场与革命民主主义的历史观。
2、工农群众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基础力量。历史观要回答是人民群众创造历史,还是英雄创造历史的问题。这是划分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的重要区别。宋庆龄在1927年7月《为抗议违反孙中山的革命原则和政策的声明》一文中,着力阐述了工农群众的重要性。她指出:孙中山的民生主义在我们的革命中是“基本”的。我们看到“他对社会价值的分析和他对工农阶级地位的确定。这两个阶级是我们打倒帝国主义废除奴役我们的不平等条约和有效地统一全国的斗争中都是我们力量的基础。他们是建设自由新中国的柱石。”如果削弱工农的这种力量,“便动摇了党的基础,出卖了群众。”在随后一个月,她又指出:“工人农民是两大基本群众”,“如果我们要使革命运动具有生命和切合实际,很显然就必须把他们吸收过来。”③把广大工农群众看作是革命的基础和柱石,这是宋庆龄民主主义历史观的基本内容。
3、中国共产党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最大动力。1927年8月,宋庆龄在白色恐怖下公开宣称:在国共合作中,“中国共产党无疑地是中国内部革命力量中最大的动力。”④中国共产党是革命的动力,并且是最大、最活跃的革命动力。这一重要认识,把宋庆龄的民主主义历史观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宋庆龄上述关于历史观的思想,达到了革命民主主义历史观的巅峰,为随后其转变为共产主义者、唯物史观论者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实际上,她的这些思想在某些方面已具有了唯物史观的因素。但这些因素还只是片断的,并没有形成一个思想体系。而且从整体看,宋的上述认识一般只是对孙中山民生主义的阐发,基本仍属于民主主义的思想范畴;虽然她已超越一般民主主义,而走上了革命民主主义的道路。宋庆龄随后由此继续出发,大踏步地向唯物史观迈进。
1931年12月,宋庆龄发表《国民党不再是一个政治力量》,1933年发表《中国的自由与反战斗争》等文章,表明她的历史观发生了重大变化,有了质的飞跃。其主要表现是:
1、对历史发展动力的新认识。在这一时期,宋不是一般地提工农是社会发展的动力,而更进一步对工农加以阶级区分,认识到无产阶级是社会发展中的动力。她指出无产阶级将最终“毁灭”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带来了毁灭它的阶级——无产阶级”。特别重要的是她还提出,在推翻旧制度的革命斗争中无产阶级取得了领导权。“无产阶级凭它在生产上所占的地位和明确的阶级利益,已经发展了自己的思想,而且今天已经取得了领导地位”⑤,领导着全世界被剥削和被压迫的人民从事斗争。
2、对历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历史是按一定规律发展的,还是固定不变或循环前进的,这又是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的重要区别之一。宋庆龄从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看,明确认识到资本主义必将为社会主义所替代。她指出:“目前是资本主义制度垂死的时代”⑥。由于它自身的经济矛盾无法解决,正日趋衰亡而崩溃。而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时代必然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无产阶级革命便成为我们这一时代最迫切的社会需要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必然结果是产生新的社会主义制度。“目前的时代标志了一个新的社会制度——社会主义——的诞生”⑦。社会主义事物在它产生之初虽然是弱小的,但新生事物最后一定会胜利。“中国今天看来没有力量,但明天一定会解放自己的。”⑧她曾满腔热情地指出:在全国多地发生的革命暴动,目前虽然还比较分散,但是“酿成这种暴动的酵母却遍布国内各地,从遥远的华南到长城内外都将沸腾起来,……中国将要得到自由。”⑨
3、对经济基础决定作用的认识。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重要标志。宋庆龄在这一时期经常运用这一原理分析一些社会历史现象的本质根源。如指出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之所以衰亡是由于其“经济制度的崩溃”。帝国主义要发动对外侵略战争是由于其自身无法解决的经济矛盾,并为了夺取其赖以生存的经济利益,征服土地和民族以占领市场及夺取新的原料产地。如“美国……的经济基础是建立在资本主义和私酒的贩卖上,中国……的经济基础是奠定在帝国主义和封建政权以及鸦片的买卖上。”而无产阶级之所以能领导战胜资本主义,是因为它在生产上所占的地位和明确的阶级利益。由此宋庆龄得出结论说,“真能消灭战争的唯一方法唯有消灭战争的制度——资本制度”⑩。她认为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这一关乎经济基础的问题是资本主义社会一切罪恶的根源。
4、对阶级社会阶级分析方法的运用。对阶级社会历史作阶级分析是认识与解释复杂历史现象本质的根本方法,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基点。宋庆龄对这一基本观点与方法的运用贯穿于她在这一阶段的著作中。如她揭露国民党是“地主资本家豪绅和军人的政党”⑪。“它公开地、无耻地为极少数的封建地主、资本家和帝国主义者的利益服务。”⑫国民党政府是“地主及资产阶级联盟的代表,一个剥削民众压迫民众与毁灭民众及国家的联盟。”⑬这戳穿了国民党为“人民”的骗人把戏。如对民主的分析。她指出民主有资产阶级民主与无产阶级民主之别。“资产阶级的形式民主与人民大众的民主权利是截然不同的。”⑭苏联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无产阶级民主,是“人民中绝大多数群众的统治”。苏联是工农大众真正民主的国家机构。而资产阶级民主,对人民大众来说,“始终是有名无实的”,它只给少数人民主的权利。“资产阶级的所谓‘民主’制度不过是严密保障着一小撮剥削者的权势的一种制度。这些制度的‘民主权利’不过是掩盖这一小撮剥削者对广大人民群众进行独裁统治的烟幕。”⑮再如对武力的分析。宋庆龄明确指出武力也有两种,即革命武力与反革命武力。反人民的少数剥削者使用武力与反对少数剥削者的广大人民的使用武力,其间也有根本的区别。对于前者,使用武力是为了支持残酷的剥削者与奴役的制度,为了阻碍社会向更高的阶段发展;而以前一直受剥削的人民大众使用武力,是为了反抗千方百计要想夺回自己失去的权利的少数人。在这种情况下,“武力就成了为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而使用的一种武器,为社会向更高阶段前进与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而使用的武器。”⑯由此,宋庆龄号召人们组织起来,以革命战争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并宣布“我们并不反对一切战争”,“我们是拥护中国的武装人民反对帝国主义的民族革命战争。”⑰这些分析,使宋庆龄的历史观具有了阶级论的特点。
由上论述表明,宋庆龄在这一阶段已经转变为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了,这也标志着她由民主主义转变为共产主义的完成与确立。当然,这时宋庆龄的唯物史观在内容上还不那么完备,但已具备基本形态,具有本质性的特征,并具有自己的特点。
二、宋庆龄与民生史观
宋在1931年后转变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论者后,在一个较长时间内仍然在引用民生史观。她在1937年4月抗日战争爆发前夕,在一篇说到民生主义重要性的文章中引用孙中山的话说:“民生就是社会一切活动中的原动力。因为民生不遂,所以社会的文明不能发达经济组织不能改良,道德退步,种种不同的事情像阶级战争和对工人的残酷行为以及其他形式的压迫,都是由于民生不遂的问题没有解决。所以社会中各种变态都是果,民生问题才是因。”⑱对此,或有人提出:宋不是已经是唯物史观论者了吗?怎么还会同意“民生是社会一切活动中的原动力”的观点呢?我的理解是:
第一,首先宋庆龄对民生史观的这种态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与一般历史观相比较,特别是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还没有被广泛认识与接受的情况下,民生史观是一种进步的历史观,一种“革命”的社会进化论。它与精神决定一切的唯心史观有很大不同。
从根本上说,它接触到了唯物史观的“物质性”这一核心问题。它试图从社会经济中去寻找历史的答案,探索社会问题的根源。孙中山曾说过:“‘民生’二字,实已包括一切经济主义。”“‘民生’二字,为数千年已有之名词,至于用于政治经济上,则本总理始。”⑲五四时期,由于马克思主义刚传入中国不久,很多人只从皮毛理解,说它是什么“经济主义”、“经济史观”。孙中山称他的民生史观是“经济主义”、“经济革命”,也折射出他对史观与物质关系的认识。孙中山之民生史观认为民生是社会发展的“因”,社会变态问题才是社会发展的“果”,虽然没有抓住社会发展动因的根本,但民生问题的确会促使人们去“动”、去“争取”,去努力改变现状,从而促进社会的发展。
再者,民生史观抓住了人民生活、“吃饭”这一关乎中国人民生死的重大问题,反映了人们的迫切需要,切合了中国贫穷落后的这一社会实际问题,具有一定的人民性与时代感。重视人民生活问题,这也是马克思主义所关心的重大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在《费尔巴哈》一文中说得明白:“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⑳为了生活而“生产物质生活本身”,是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如果没有这一前提,人类生存也就无从谈起,当然也就没有了人类社会与历史。在这里,孙中山重视人生活问题的观点,与马克思主义是一致的。
还有,唯物史观是重视人民群众在推动历史前进中的决定作用的,但由于它强调物质性的作用,“人”的作用相对就被人们忽视或弱化了。孙中山民生史观把“人”提到了社会历史的重要地位,使民生史观具有了重视“人”作用的特质。孙中山的民生主义的一个中心思想是同情人民群众的苦难,对人民群众怀有深厚的情感,特别关注广大贫苦农民群众的命运及其转换。他后来甚至把转变人民群众命运的希望寄在中国共产党身上。这些都与唯物史观的人民群众观有某些相似之处。
由上可见,民生史观与唯物史观在某些方面相近、相通,但它毕竟还不是唯物史观。从根本上讲,在某些方面甚至是与唯物史观对立的。它是两种根本不同的思想体系。如它不承认生产要素是社会发展的动力,不承认阶级斗争在推动历史前进中的能动作用。它对社会发展动力的观察只停留在表层,以“末”代“本”,当然就抓不到事物的本质。孙中山认识到“民生不遂”引起了经济组织不能改良、道德退步、阶级压迫与阶级斗争等,但他没能认识到即使这些问题“遂”了,是否就能解决上述各种社会矛盾呢?这些问题的根本解决只有靠生产力的发展与生产关系的变革。所以说,民生问题不是各种社会问题的“因”;“因”只能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中去寻找。宋庆龄在她向唯物史观转变的过程中,虽未对民生史观作过评论,但从她对民生主义的推崇中可知,她对民生史观的积极面是认同的。
第二,思想演变都有一个过程,并在新旧思想交替中旧思想的退出也要经过一定时日。与五四时期的一批马克思主义者一样,在他们从非马克思主义者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后,往往在一定时期内仍残留无政府主义、改良主义等思想。宋庆龄也不能例外。她在由非唯物论者转变为唯物论者后,在思想中仍存留一些对三民主义的原有认识,也是正常的,合乎一般思想转变发展规律的。
况且,宋庆龄是一位政治家,不是学者,在平日对一些概念、词语的运用也不会那么考究。如对民生主义与民生史观两者的区别,往往不是很在意,容易把民生主义这一政策问题与民生史观这一宇宙观问题、把政治学的问题与哲学的问题搞混(直到今天仍有专业研究人员分不清民生主义与民生史观的区别)。她在1937年谈到民生史观问题时,完全是从民生主义角度说的,其目的与着眼点并不是阐明社会发展问题,而是在用民生史观强调民生主义的极端重要性。就在宋引用孙中山上述关于民生史观的讲话前面宋庆龄就指出,提及民生史观的目的是“为了提高民族意识,并真正实行民主政治,我们就必须大踏步地实行民生主义。”宋庆龄对孙中山三民主义一向是把它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来看的。但在三民主义中她特别重视民生主义,认为民生主义是“解答中国基本社会变革问题的主义”,民生主义“在我们革命中是基本的”,“一切革命都必须是社会的革命”㉑。她经常谈及孙中山为解决人民生活问题而呼喊、奔波、斗争,主张“社会革命”以避免这种尖锐社会矛盾的发生。宋庆龄一生所从事的工作也把大部分精力放在解决社会民生问题上。所以宋庆龄对民生主义有特别深刻的感触与理解。由此,宋也往往从民生主义来看民生史观,或视民生史观是民生主义的理论升华。
宋庆龄虽然在1937年仍提及民生史观,但她在实际理论与行动上却早已否定了民生史观。宋在1931年开始转变为唯物史观后,对唯物史观的深刻论述,对阶级斗争观点的全面而牢固地树立,证明唯物史观在宋庆龄历史观中已稳稳地扎实地占据了主导地位。宋在成为唯物史观论者后仍从正面提及民生史观,这只能看作是个别现象,在此以后的宋庆龄著作或讲演中就几乎再也见不到有关民生史观的论述了。况且,宋庆龄也认为孙中山本人的思想也在变化。他并没有固执坚持民生史观,而是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后,他发现了新的力量源泉”㉒,明确“认识中国共产党和工人阶级是国家最强的动力。”㉓这时的孙中山实际上自已也放弃了民生史观。
第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宋庆龄对孙中山与三民主义的尊重与忠诚态度。在宋庆龄心目中,三民主义是救国之道、科学真理。这种信赖之心、虔诚之情,使她毫不迟疑地坚定地要继承它、维护它、执行它。为此,而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这种信仰的力量是纯真的、无穷的,终生不变,始终不渝。因此,她对三民主义某些不妥之处,一般是绝不怀疑,更没有批评,而是多谈孙中山思想在发展中如何自我认识、提高与纠正,如何在发展中超越自己,使三民主义达到新的思想高度的。如宋庆龄对孙中山社会主义思想的阐述就有典型意义。
孙中山社会主义曾被列宁批评为是“主观社会主义”,是“纯粹资本主义、十足资本主义的土地纲领。”一些国内外舆论也诽谤孙中山是“大炮”、“空想家”。但宋庆龄并没跟着无产阶级革命领袖、马克思主义导师的列宁批评孙中山社会主义是“主观社会主义”,而是大谈特论孙中山如何“憧憬社会主义”,如何发展与提升他的社会主义思想。宋庆龄在引用列宁批评的话后随之指出,早在19世纪末,孙中山访问欧洲一些大城市时,就知道马克思和恩格斯,也听到了列宁和俄国工人革命活动的消息。“早在那个时候,社会主义就对他发生了吸引力。”㉔他敦促留学生研究马克思的《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并阅读社会主义书刊。“他常常预言,在二十世纪,社会主义将取代资本主义”㉕,对社会主义充满了信心。宋庆龄还指出:孙中山关于“平均地权”的主张,虽然是“资本主义的土地纲领”,但“它仍然击中了中国忧患的根源——罪恶的封建土地制度。”也就在这个时期,“孙中山开始发展了他的社会主义观点。”但是这时期孙中山“还没有区别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真正社会主义和西方某些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理论家所主张的‘社会主义’。尽管如此,他心里已经逐渐明白,资本主义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㉖这是宋庆龄第一次指出孙中山社会主义的不足。但他仅是没有划清伪社会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的界限而已。虽然如此,但宋强调孙中山没有向“歪曲与诽谤”他的一些舆论低头。孙中山“不顾这一切,他坚持自己的立场,因为他认为自己站在历史发展的正确一面。”㉗当然,宋庆龄也指出,孙中山既主张社会主义,又反对在中国建立资本主义,“这是孙中山到后来才能够弄清楚的他的思想中的一个矛盾”㉘。知道了这一矛盾,这是孙中山思想的进步。在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胜利与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孙中山的社会主义思想得到新的提升。他果断地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这时“他得到了更确切的社会主义概念”㉙,把三民主义发展为新三民主义,实现了“孙中山思想上的转折”㉚。由此可以看出,宋对孙中山及其三民主义的维护与所承担的道德责任是多么感人。我们应该对宋庆龄对孙中山思想中某些不足所抱的态度,给予更多理解,给予更多尊重。同时应指出,过去对孙中山思想中两个关节问题:民生史观与主观社会主义,否定、批评得较多,对其积极一面注意较少,这是应该纠正的。
三、宋庆龄的文化史观与对孔教的批判
宋庆龄作为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她热爱祖国历史、热爱祖国文化。她常为中华五千年的光辉灿烂文明而骄傲,为历史上的众多圣贤英杰而自豪。但她也对孔子儒学作过尖锐批判。1937年4月,宋庆龄发表了《儒教与现代中国》一文,专谈孔子儒学问题,严厉批判了当时一些政治人物对复兴儒教的倡导。对这一问题应该怎么看?或许有人以当前的“儒学热”思维评判此事,对宋批儒不甚理解。对此,我们要弄清当年宋为什么批儒,都批判了儒教的一些什么问题?
我们首先应对宋批儒当时的历史环境作一考查。1937年,正是抗日战争爆发的前夕。在民族危亡关头,中国要向何处去?要用什么思想指导寻求中国的出路?孔子儒学能不能救中国?对这一时代课题,不同阶级、不同政治力量有不同回答。正如宋庆龄当时尖锐指出的:“目前,中国国内关于孔子学说是否能应用到现代生活的讨论很多。”有些学者“企图复活孔子学说”,认为在这兵荒马乱、内忧外患的年代,儒教能够像它在中国早期历史中好多次那样,巩固、加强并统一中华民族。另有学者反对这一观点,认为“假若现代中国要生存下去的话,我们就必须把每本教科书中的儒教思想肃清。”最为严重的是国民党政府蒋介石集团的参与。蒋介石以搞“新生活运动”为名,大力倡导尊孔读经。蒋介石的这些倡导,虽然有提高民族文明与道德水平的含义,但他提倡儒教有明显的政治目的,即用儒学来抵制、反对共产主义思想的传播。
自1934年以后,国民党政府在不断发动对工农红色政权“围剿”的同时,更在全国发起了所谓“民族复兴”的“新生活运动”。蒋介石发表“新生活运动之要义”、“新生活运动之准则”等演讲,并主持制定“新生活运动”的“纲要”与“须知”等文件,积极倡导恢复中国固有道德,推行“礼义廉耻”、“四维八德”,以封建伦理纲常来整饬人们的思想,禁锢人们的言论行动,摆脱共产主义的思想影响。御用文人如戴季陶等亦跟随其后摇旗呐喊,歪曲孙中山思想,阉割三民主义的革命内容,妄图把它纳入儒学的轨道。他们还办杂志、组协会,鼓吹“中国本位文化建设”,为国民党的“儒化”文化服务。国民党政府还在各类学校中推行“新生活运动”的“党化教育”,用封建伦理道德来毒害青少年,抵制共产主义思想。蒋介石本人还提出他的什么“力行哲学”,推行一个领袖、一个主义,让人们绝对服从他。“新生活运动”成了他维持专制主义统治的有力工具。一时全国思想界被搞得乌烟瘴气,“许多人思想发生了混乱”。中国到底应该走向何方,走什么路,用什么思想来指导中国,成了国人急需回答的问题。
就在这种情况下,宋庆龄发表了《儒学与中国现代化》一文,其锋芒直指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宋庆龄在文章一开篇就指出:“三年以前,国内开始了一个名叫‘新生活’的运动。这个运动是带了儒教气味的。使得我们在实际上有很大的必要寻觅对儒教正确的认识。”㉛为此,宋在文章中首先批判与揭示了儒教的封建礼教之弊。孔子在他那个激烈“阶级斗争”的春秋战国年代,为巩固封建秩序,创立了他的礼教学说,“发挥了封建秩序的观念”。他宣称人民不能自己管理自己,“人民必须由贤明的官吏统治。”因此,人们必须服从尊长。“服从是一切人类社会的一般原则”。女子必须服从丈夫,子女必须服从父母,每人都必须“服从统治者和帝王”。宋继续指出,儒教特别强调父权。中国国家的“主权就建筑在家庭中的父权之上;家长制的家庭是封建统治的细胞和下层结构。”人们的一切行动都必须以维持家庭利益为中心。“孔子学说中如此强调家族关系,是与中国古代的经济条件相适应的。封建中国的大家族是国家经济结构的基础。”孔子学说的这种家族观念对中国影响至深,以至产生“家族观念深而国家观念浅”的弊端。宋庆龄还深刻揭示了儒教的阶级实质,指出“孔子学说是彻头彻尾地封建的、专制的。”儒教是封建主义的哲学,无疑地,只要一天封建制度存在,就一天需要孔子之道。“他的学说束缚了学者们的智能,限制了学问的范围,并且使大众陷于了愚昧。”孔子学说既是封建专制的,又是保守的。“他反对社会秩序的任何改变。”阻碍了中国的科学与社会的发展。显然,这样的孔子学说在今天已不合时宜,“它已完全失去了实际价值”。但今天有人仍然“热心提倡儒教的复活,真是奇怪!要历史倒退回去的各种努力不但没有效果,而且阻碍了人类的进步与发展。”我们不应该恢复不合时宜的儒教,对于我们极为重要的是把农村经济与城市生活中的各种封建主义的残余加以“肃清”。特别是在文化思想领域,儒教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我们应尽最大的力量把这些思想从每一个角落里“根除出去”。
儒教复活既然不能救中国,那么中国怎么办?宋庆龄明确指出:今天中国需要的不是儒教,而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现在的社会组织正在发生急剧变化。“新的社会秩序,自然需要新的意识、新的道德标准和新的关系。”“我们今天需要另一种思想意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正是今天“中国的需要”,它“适合于目前中国的情况。”宋庆龄又着重指出:“在‘新生活运动’中找不到任何新东西,它也没有给人民任何东西。因此,我建议用另一种运动来代替这个学究式的运动,那就是,一种通过生产技术的改进以改善人民生活的伟大运动。这是一种革命的人生观,而不是儒教。”㉜
这就是当年宋庆龄对儒学批判的基本内容。对这种批判今天我们应该怎么看呢?笔者认为首先应肯定宋庆龄对儒学的批判是正确的,因为宋批判的是儒学的糟粕部份。如批儒教的封建伦理,让人们绝对服从,抹煞人们的自立自主精神,窒息人们的思想;批儒教的家族主义,只讲服务家族,淡薄国家意识;批儒教的阶级实质是为封建专制主义服务的;批儒教的保守主义,阻碍社会与科学的发展等等。这种批判是革命性与科学性的统一,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宋的批儒教完全是一种政治批判。她是借批儒来批判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批儒就是批蒋。蒋介石提倡儒教,“所谓安定社会完全是一个幌子”,其目的是用儒教来统制人民。而儒教的绝对服从长官,为封建专制主义服务,正是蒋介石推行其专制主义统治所需要的。宋庆龄“借孔打蒋”,揭露了蒋利用儒教的反动本质,撕下了蒋提倡封建伦理的伪善面孔。这和五四时期李大钊等批儒的目的与作法是一致的。李大钊的名言是:“故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的权威也;非掊击孔子,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㉝
宋庆龄如此严肃地批蒋之倡儒,也是出于对孙中山三民主义纯洁性的维护。戴季陶们为了给蒋的“新生活运动”制造舆论根据,肆意歪曲孙中山三民主义,把孙中山三民主义说成是对孔子儒学的直接继承,把孙中山诬称为什么“孙圣人”,严重“儒化”三民主义,硬把三民主义与儒教捆绑在一起。孙中山确是重视祖国传统文化,主张继承“固有道德”的。他自己就宣称他的三民主义是由中国传统文化、外国先进思想与他自己的创造发挥三部分组成的。但是,孙中山对“固有道德”的继承是有原则、有条件的,即认为“固有道德”“如果是好的,当然要保存,不好的才可以抛弃。”㉞这与我们现在对儒家文化所坚持的“吸取其精华,剔除其糟粕”的精神是一致的。孙中山还指出,对这些体现“我们民族精神”的“好的道德”,要在继承中根据时代精神加以改造、创新与发展。但戴季陶硬要把孙中山三民主义与儒教说成一回事,抹煞两者的原则区别,明显是别有用心。所以宋上述的批儒文章,也是向戴季陶们宣战:“孔子儒教代表着专制、压迫和人民的痛苦,孙中山主义就代表着民主和人民的幸福。”两者有本质的不同。戴季陶把两者搅混在一起,既贬低了孙中山主义的伟大与价值,冲淡人们对三民主义的信仰;同时亦想用孙中山作挡箭牌,抬高蒋介石的地位,使蒋的倡儒具有合法性。所以宋庆龄毫不客气地对戴季陶当面批评说:戴季陶,“我要警告你,不要把孙先生当作一个偶像,当作另一个孔夫子和圣人,这是对孙先生名声的污辱,因为他的思想与行动始终是一个革命家。我很遗憾,你的思想已经堕落了。”㉟
正是由于宋对儒教的批判着眼点是政治批判,而非对孔子儒学的全面评价的学术讨论。它不需要在批判儒教糟粕的同时还论述它的精华与价值。正如在批判一个人的错误时没有必要谈及他还有某些优点。即便如此,宋庆龄仍在文章中肯定了孔子儒学的历史地位与作用。指出:“作为一个改良家,孔子扮演了一个伟大的历史角色。”他“根据历史的传统”,为“封建社会创立了礼教”。“他在中国文化上 起的一定作用而占了很多重要的篇幅。”宋庆龄热爱祖国的历史与优秀传统文化,她不可能完全否定孔子儒学。但热爱祖国优秀传统文化与批判蒋介石“借儒打共”安全是两码事。
同时,我们在评论宋庆龄当年批儒时不能以今天的“复兴儒学”标准与思维来判断。宋那时面临的是革命年代,一般对儒学总是持批判态度,人们需要从儒学偶像与教条中解放出来才能走向革命;现在面临的是建设时期,一般要求对儒学要继承,人们需要从儒家思想中寻找宝贵文化资源来提高全民的道德水平与新文化的建设。笔者总认为,社会一般的规律是,在革命时期要“批孔”,在建设时期要“尊孔”;一个阶级或集团也是这样,在它处于革命时总要“批孔”,在它胜利后转入建设时期总是要“尊孔”。这是时代的需要。我们不能以革命时期的“批孔”历史否定建设时期的“尊孔”;同样,我们也不能以建设时期的“尊孔”思维来否定革命时期的“批孔”历史。
当然,以今天的认识看:1、国民党开展的新生活运动,宣传儒家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等伦理观念,虽然有其政治目的,但在实际上对提高民族文明素质与道德水准,不可能不起一点作用,不应完全否定。2、也不应把蒋介石提倡新生活运动与儒教,与孙中山主义完全对立起来。如上所述,实际上孙中山思想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吸收继承与发展了中国传统文化、特别儒家思想而成的。蒋介石正是利用了这点而大作文章的。但不应否认孙中山思想与儒学的继承发展关系。3、蒋介石欲用儒学抵制共产主义,实际上也是抵制不了的。儒学与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虽有极大不同,但中国的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与儒学的关系也是割不断的,其中也有一个继承与发展的问题。这些问题不能要求宋庆龄当年也能认识到。宋不可能超越历史认识水平。何况宋关于儒学的文章,也不担负全面评价儒学作用的任务。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㉑㉛㉜《宋庆龄选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版,第 1 页,第 49页,第49页,第50页,第131页,第130页,第131页,第115页,第62页,第95页,第104页,第109页,第101页,第111页,第108页,第111页,第135页,第179页,第43页,第171页,第179页。
⑲㉞《孙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2页,第243页。
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2页。
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㉟《宋庆龄选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 393 页,第 245 页,第 487 页,第 390页,第242页,第391页,第251页,第245页,第260页,第76页。
㉝《李大钊文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