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二娘告状
2014-03-13凌宜欢插图
林 薇 文/凌宜欢 插图
小说天地
潘二娘告状
林 薇 文/凌宜欢 插图
潘二娘来了
潘二娘不认识字,所以她不知道我家三楼门口上贴着的纸条,那上面写着“谈话不能超过十分钟”、“闲人免进”等字样。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一上楼,她就对着我大喊起来。
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疲倦的眼睛挂着几丝呆气。好不容易盼来周末,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休闲呢还是在放纵自己的惰性,总之不希望自己周末的时间被瓜分。
“是你家的狗咬了别家的小孩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
“那么你是要借一点钱回去买棉纱织布吗?”
潘二娘的头摇得更厉害了 。“不,你记得上次我带来叫你给她办残疾证的哑巴孙女吗?她差点被人强奸了。我们是一再被别人欺负啊,我潘二娘是不想活了!”潘二娘说这话时,瘦小的脸上挂着泪。
潘二娘,其实只是她的自称而已。她是我的远房亲戚,确切地说是我孩子父亲的亲戚,我跟着我的儿子叫她老姨。她的家,在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大垌镇新电村。
她瘦小的身影,时不时穿行于县城的小街上。她到这家店铺走走,那个摊点看看,有时买回一点东西,给孙子或给邻居。
算起来,她在小城里有几家亲戚。她腿脚勤走动,这样亲戚们对她的印象也比较深。她拿来的花生,总是放一点在我家,然后又留一点拿到别家。有时候先到别人家,留给我们的就是最后一份。当然她也会悄悄地告诉我,谁家给了她三斤面条,谁家给她的孙子旧衣服了。说起这些时,她的脸上总是有点神秘又有点得意。我不知道在谈起谁家给什么东西时,她是不是有一点暗示的意思,那就是别人给了,看你给不给,启发你也给予一点什么。
这点小花招,本来算不了什么技巧,但在她娴熟的运用中,在她作为一个乡下人对于城里人的自然应对中,便成为了技巧。
说她会相处也好,说她心疼人也好,她是比较地为这小城所容纳的。以我为例子,好像一直以来她都到我家走动,有事也好,没事也罢。有时候她与同伴买棉纱回家,路过我家也要上来坐几分钟,说是看一看我儿子,随便拉几句家常就回去了。一年夏天,我儿子吃了太多的荔枝,长了一头的疮,打针吃药总不见效。老姨来时看见了,冒着烈日到小城旁边的田里,找回了叫田基黄的草药,居然把儿子的热疮给治好了。
她来得多了,我也有点不耐烦,但如果真的太久见不着她,我竟会问:老姨为什么总不见影子?
这年月,谁过得也不是很好。虽然是在城里,看着吃香的喝辣的,但谁没有压力?房子等着要集资,孩子等着要读书,到处要花钱!工资就是工资册上的数字,固定了,多也多不到十块几块。因而对农村来的亲戚,不提什么要求还可以凑合着给出笑脸,一有什么要求,确实很难应对。
偏偏这潘二娘是一个要求比较多的人,并且提出的要求都像是合情合理——“不是我想提啊,都是我家母鸡不争气,生的鸡蛋都孵不出小鸡,不然我怎么会来借钱呢!我是想买几只小鸡回去养,不然一等到中秋节,我们还是买不起鸡,连祭拜祖宗的鸡都买不起啊!”要不就是:“本来平时我帮人织一机布下来,都得到一百多块钱的人工。这个三婆倒好,说是孙子等着交学费,竟然说等过两个月再给。这不,我不向你借钱向谁借去?”
潘二娘这次来正是秋季,这是岑溪2006年的秋天。窗外树木上的叶子,已是一张一张黄了。凉气,时断时续地袭来。
“又要过年了!”习惯性地,我伸了个懒腰。突然在这一刹那,我好像也悟到了潘二娘的真正目的。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我拿起话筒,原来是大表姐。“老姨到你家了吗?肯定又是借钱,这年头啊,长贫难济。她刚才从我家出去,已经借了两百,还要向你借,你不要理她!”说完,表姐把电话挂了。
毕竟是机灵人,潘二娘好像从我的目光中读到了什么,匆匆忙忙地解释道:“不,阿言他妈,这次我不是来借钱的。虽然年关又到,真的我什么都不借啦!只是这心情,总好不了。”
“我家发生的事你是知道的。先是我丈夫——你儿子的老姨公,因为肺癌,不到三个月的功夫就走了。之后是我的大儿子。我儿子到广东打工,还不是为了这家老小的生活。你大表嫂真不是人,居然勾引村上的民办老师,把你表哥活活气死了。但这些都是命啊,我都忍了。”
“现在全村人都在看我们有没有能耐,看我如何处理这事啊!我的孙女的衣扣已经被姓蒋的解脱了,头发被姓蒋的扯下一大把,脸上被姓蒋的黑手留下了五个红红的指印。要不是我的哑巴孙女嘴里还知道‘啊啊’的喊,还知道跑,早就出事了。”说到此,潘二娘眼里的泪又开始打转了。
“其实我不怕对你说,我孙女这次是第二次被别人欺负了!”说这话时,潘二娘抹去了眼角的泪,“上次是一年前,在我家旧屋,是她妈的一个朋友强暴的。后来人家主动把钱给了她妈,才没有报案。当时我的心就难受得像有很多老鼠在抓,但那时是她爸妈当家,我也不敢去理。现在我的丈夫不在了,儿子不在了,儿媳妇也跟别人走了,剩下我潘二娘带着这几个半大不小的,全村人都在看着我这老婆子如何当家!”
“你是读书人,我只想与你聊聊。就是刚才说的,我的孙女儿差点被强奸啦。那是我村姓蒋的人干的,欺负我们李家人少啊!你说,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原来这次真的不是借钱!“这事说不好就是强奸未遂,是要坐牢的!”我对潘二娘说。
“啊,我以为只是和你说说,出出气而已,真能整治那坏蛋,真是太好了!”潘二娘睁大了眼睛,那一直以来因为穷困而没有光泽的目光里,在一瞬间竟然好像有了亮色!
哑妹石凤
哑妹石凤长得圆滚滚的,全身上下散发出青春的气息。秋收过后的田野,人们把泥土翻犁,让泥土晒霜。经过霜冻的泥土,将给明年带来好收成。在田野的中间,石凤正在一片菜地上给马铃薯施肥。看到我与她的祖母一起回来,嘴上发出“啊啊”的声音算是打招呼。
我与潘二娘一起回来,就我自己而言,我是想使自己的思维在乡村环境中得到调整。但我不能对潘二娘有所倾诉,在有吃有喝的生活里,潘二娘不会赞成我的婚姻有任何变故;更何况,她是男方的亲戚。假如我一旦离婚,我与她就再也不是亲戚关系了。
有一次,我曾经试图说一下我的婚姻,我说儿子他父亲好像一个月里总有六七个晚上不回家。接过话头,潘二娘就问:“他的工资给你吗?”我点一下头。潘二娘就下结论了:“有钱就是好夫妻,无钱就是鸭和鸡。这婚姻是好的啊!”但有时候我觉得总不是滋味,这种滋味也很难与潘二娘沟通。
石凤是潘二娘的孙女,今年十八岁。在村中,她几乎就是唯一的一个老老实实在家务农的姑娘。因为在三岁上得了脑膜炎成为了哑巴,要不,村上人都往广东打工,她一个姑娘家也一定到外面闯荡了。从石凤的脸上,我看到了紧锁的眉、紧闭的嘴。
潘二娘对我说:“你知道的,我们一家,只剩下我们婆孙几个了。今年,我的儿子尸骨未寒,儿媳妇就跟着那个鬼佬去广东打工。我是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看着他们去的,那天天还没有大亮,我看到我的儿媳妇跟鬼佬走了,我想流眼泪,却流不出来。”顿了一下,潘二娘又重复道:“只剩下我们婆孙几人了!”
潘二娘一家住在一间旧屋里。本来这屋子还是有生气的,自从去年这屋子分别抬出了两个人,表嫂也跟人走后,这屋子就好像突然阴气浓重了。
石凤的两个弟弟,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经常在家的就是潘二娘与石凤两个人。石凤不认识字,但石凤很懂事。村上的姑娘,大多不懂得抛秧,不懂得除草,不懂得收割,石凤却是一把好手。在这一点上,她真是得了她妈的真传。
一个姑娘家的成长,或许要比男孩艰难许多,更别说一个哑妹了。哑妹的好处就是不搬弄是非,村上的也好,家中的也罢。母亲与祖母拌嘴,各有各的道理,不论哪一个讲话,石凤也只有“啊啊”的份,于是两边都没有得罪,讲话的人也从中得到了满足。
石凤长着一头秀发,一条彩色的布条把头发自然地挽到后面。她总穿着有领有袖的衣服,很少有人看到过她滚圆的膀子。只有她祖母潘二娘,夏天在傍晚时分,才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慈爱的眼光细细打量,一边打量着还会一边叮嘱:“闺女啊,不怨阿婆多嘴,你这臂膀结实滚圆,是男人看见都想摸一把的啊。你看我们这个村子不像别的村子,杂姓人多。如果都是姓李的,倒也是自己的叔公阿伯、兄弟姐妹,一家人自然就没有什么戒备。外姓人都是别人啊!偏偏你又是个不会讲话的,更要看好自己啦!”石凤听了,“啊啊”地回答着。
一个小村,如果有一个城里人来到,无疑会起小小的波澜。特别是像我,居然收拾衣服到潘二娘家住上两晚,当然在村上人看来是少有之事。因此在去她家之前,我们就约好,对外说我是到那儿向潘二娘收集山歌、民歌的,借着这理由也了解一些情况。虽然现在已不是地下党的年代,也要避免打草惊蛇啊。我们只想在不声不响中收集证据,从小路上走回家,潘二娘都忙着向人介绍:“这是我孩子的表嫂,当记者的,专门来我家里听山歌!”
在小路的一个三叉路口,几只狗在那里嬉闹,其中一只白狗和一只黑狗好像在交配。“唉,”潘二娘叹了一口气,说:“你看,可气不可气,那黑狗是我家的,白狗是对面村杨家的,就是我儿媳妇跟的那个鬼佬家的。别说人,狗都好上了。约在路上还好一点,要是我家的阿黑不出来,那白狗还在我家屋前‘汪汪’叫。阿黑、阿黑!”潘二娘叫了几声,阿黑也好像没听到,我们只得先回家。
在新电村,白天我就在村中的小卖部周围转悠,晚上等她婆孙俩干完地里的活,就坐在厅堂里,一边唱一些山歌,一边讲这些年来的经历。
原来,石凤第一次被人强暴,竟然是在她自己的家里,做坏事的人是石凤母亲的一个朋友,说是喝醉了,一不留心就把一个好端端的石凤给糟蹋了。等到潘二娘知道这件事时,石凤的母亲已收了人家一千元钱把这件事了结了。拿了人家的钱,加上女儿的爸妈都不追究,潘二娘只好盖着被子哭一场作罢。
末了,潘二娘把石凤的裤子全部拿到街上,在裤头加上了皮带穿孔,顺便给她买回了皮带。
“记住,万不得已时把皮带拉实,肚子尽力撑着,任何男人都没办法的!”潘二娘用这个方式保护着自己的孙女,石凤通红着脸连连点着头。
一个姑娘家,失了身当然是大事,但在所谓开放的今天,事情过去一般就过去了。只是去年强奸石凤的那个酒鬼,喝醉了居然到处乱说一气,把哑妹石凤的事说大说歪了。最后还要加一句:“这年头,有钱什么事搞不掂!”
一个村,本来就是一个弹丸之地,一句话,马上就传遍了村头与村尾。可以说,最近的一次强奸未遂,与前一次实施的强奸也有联系。是因为有人以为哑妹好欺负,加上就婆孙在家。
后来的事情,发生在几天以前。秋后的山地上,风过处,枯草没有规则地摆动。大片大片的山地上,生长着一棵一棵的木薯。经过多年的变种,木薯的枝干已比早几年更高了,足有两米多高!
“收了木薯,到时候跟阿婆到城里去。表嫂可会打扮了,认识的人又多,说不定给你摊上一户好人家!”石凤记着潘二娘的话,一边想,一边把已挖起来堆在一起的木薯,一根根叠到箩筐里去。
傍晚的红霞映在她的脸上,随着她不停地把木薯投到箩筐,她脸上的红霞也像在流动。
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只黑手,突然从后面伸来抓住了石凤滚圆的胳膊,还来不及挣脱,一股难闻的口臭从背后扑来。“啊啊!”石凤使劲喊着,大声叫喊,在稍远的山上干活的人都听得到,也许人们习惯了哑女平时的声音,根本没有在意。总之那天傍晚,整个大山都没有对石凤的声音有反应,哑女只好孤军奋战。到底她是如何挣脱那恶魔,从山里跑回家的,潘二娘不知道。那时候,潘二娘正在对面门的三婶家为他们织布。哑女回到家里的时候,潘二娘听到哭声回去。只见石凤一头秀发全部散乱了,上衣扣子脱了三个,细看时,脖子上有一个红红的手印。“怎么啦,怎么啦?”潘二娘的肺都气炸了,她知道是色狼来了。
“啊啊!”石凤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着。她叙述的方式,也是一边发着听不懂的声音,一边用手在比划。只有潘二娘——她的祖母最能读懂她的语言。石凤一边“啊啊”地叫,一边指着村中间的蒋屋,右手伸出两个指头——“是蒋屋里的蒋二欺负你吗?”潘二娘问。一听这话,石凤连连点头。
“你脸上的指印也是他打的吗?他扯脱了你衣服的扣子,是不是?”潘二娘问她的孙女。石凤点着头。
“她解开你的裤子了吗?像上次那个色狼一样强暴你了吗?”潘二娘对孙女是心疼极了,她进一步追问道。
“啊啊!”石凤这时候的声音提高了,还一个劲地摇头。一边摇头,石凤还一边把上衣拉起来,她用双手按着腰间的皮带。“是阿婆的皮带帮了你,你按照阿婆教你的样子拒绝那色魔了吗?”
幸亏她的一条皮带,保护了孙女石凤。在石凤比比划划中,潘二娘倒抽了一口冷气。
当晚,潘二娘来到了这个色魔蒋二的家。那是一个火炉连灶灶连房的家。这蒋姓人家,是村中的大族,人们轻易得罪不起。一进门,潘二娘顺便把门关上,问起刚才的事,蒋二倒像是石凤亏了他,一边说,还一边把衣袖翻起来,那儿有石凤的手印,比石凤脖子上的手印还要深。这蒋二也够蛮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哑巴是什么货色,别人才这么笨,给一千元。我还不稀罕呢!”
“好,明天我就去岑溪,叫城里人评理去 ,我就不信我潘二娘的命会这么差!”
于是,就有了潘二娘的进城。
在潘二娘家的院子里,她向我述说着以上这些事。
“喝一碗这糯米甜酒吧!秋风起了,身子骨要承受冷风呢!”潘二娘拖过竹椅子,与我对坐着说。
“好的。”我端起了一碗酒,那糯米甜酒是和着鸡蛋一起煮的,酸酸的,甜甜的,闻起来香,吃起来也香。几碗下来,肚子特别暖。
一边吃,我一边听潘二娘讲话。在聆听的过程中,对她一直想告状的愿望,作适当的分析引导。要是在叙述过程中,有村人来敲门,我们就在那里唱山歌、情歌――“石油岭上倒掉水,人人都说是倒掉油。人人都说我和你啊,人人都说侬又连情!”一支支旧日的情歌,在晚间轻轻地唱着。潘二娘吐音清晰,石凤倒像是在依着旋律和唱。有谁知道,歌声掩盖下的故事。
“告他的状!”那个晚上,潘二娘坚决地说,“只要能讨一个说法,我什么都不怕!不然我潘二娘就不会当家啦!”这时候的潘二娘有了主意。
她决定在这段日子里,辞掉村中的织布工作。她将以这六十五岁的脚步,以一个不认识字的农村妇女的身份,把状告到山外去。
小村的眼睛
告状的决心,是我到小村住了两个晚上之后定下的。后来我听潘二娘说,那晚上决定的事,她第二天又犹豫了。毕竟是六十五岁高龄的人,搞不好也不是她一家一户的事,会影响族上的关系。
二叔公是李姓的识字人。那天一大早,潘二娘就来到了他家,把告状的事说了一遍。其实石凤之事,村上人早有传闻,听了这话,二叔公很气愤。可是告的是蒋姓的族人,二叔公还是说要想好再告。人家族大,万一告不下人家怎么办。结果叫了几个叔公阿伯之类的人过来,还是决定支持潘二娘告状——
“明明违法,他是欺负我们李家没有料!”
“一定要去告他,出什么事我们族上人负责,山远也不能目无王法。”
“他们姓蒋的当支书又算什么,我们又不用他发救济!有理走遍天下!”
新电村是一个半山区村,一条小路在两面山坡的狭缝中向乡镇延伸,小村离镇上十多公里。
那天,潘二娘是一大早走上去乡镇的路上的,她和她的孙女石凤一起,到罗同镇派出所去报案。
“我是来告状的!”一进门,潘二娘没有说是报案而是说告状。
“好吧,先作一个笔录!”长期在基层工作的林所长当然知道,对于农民来说,告状差不多就是报案。
笔录的时候,有时候是潘二娘在回答,有时候是哑女石凤在“啊啊”的回答。
热情的派出所民警带石凤到卫生院作了检查,对一些情况进行了详细的询问。中午十二点,两个身着警服的派出所民警,叫潘二娘上车——他们要到事情发生的地点进行实地调查。
在新电村,民警说明来意,正在值班的村主任听了连连摆手:“这事我作不了主,还是问支书吧!”说完就拿起了话筒。
潘二娘接过话筒,把事情与支书说了。结果支书也支支吾吾不愿回来。潘二娘说:“我知道你这个支书也是村民选出来的。你不回来,是怕得罪姓蒋的,怕以后你这个支书选不上,我算是白投你这一票了!”说完,潘二娘有点气愤地把电话挂了。
“还是我们婆孙俩带你们到山上看好了,不勉强他们了!”潘二娘拉上哑妹,随派出所的民警出了村部大门。
山路弯弯,看到村里的干部也不支持她,反而更坚定了潘二娘的信心。潘二娘原来心中的犹豫很快就没有了,她感到几天来第一次浑身上下都是劲。她一直走在前面,有时候还要等一下两个民警,说潘二娘是一路小跑上山去的也不过分。
“啊啊!”木薯地到了,哑妹石凤在那里比划着,一边在摇头、点头。两个民警,一个在现场拍照,一个在画图记录。他们记下了石凤挣扎时折断的木薯茎,量了脚印,取回了蒋二在与石凤挣扎过程中掉下的一颗纽扣。石凤的眼睛红红的,是气愤时的红;脸也红红的,是事情无法表达而涨红。
秋日的下午,整个村子都在惊讶中。这个由两边山地组成的小村,村部就在两山之间。村部旁边是一个泥地球场,球场旁边是小卖部。当公安干警把蒋二从家里拉出,人们都围着观看。在小铺里打麻将的人,赌三九的人,都停了手。有人说,是潘二娘把村中的丑事传出去了;有人说,是应该惩治那坏蛋,不然小村难以安宁。
警车在小卖部前面空地上缓缓地掉头,一声汽车喇叭响起,警车甩下后面的黄尘,向着来时的路开去。
而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在小城里,是后来才听潘二娘和他们村中的人说的。
大表嫂
我和大表嫂的接触很少,要不是儿子他老姨——潘二娘常常在我耳边说起,我真记不起有这样一个表嫂。
大表嫂长得高大结实,脸膛黑里透红。她走路快,说话也快。骂起人来,她的声音可以从这边村子传到对面的村子。
农村人家,没有谁家媳妇不遭婆婆骂,大表嫂当然也不例外。在我印象中,潘二娘好像经常在说她儿媳妇的不是,多少年来我也听惯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听来听去竟也顺耳呢。
大概是潘二娘说起一个人的坏话有艺术吧。一看到我正在为我儿子讲作业,她就要说:“啊呀,要是你的大表嫂教孩子有你一半耐心就好了!总好像儿女不是她生的,打了这个骂那个。有一年大冷天,她还把我的孙子往水塘里推。”就这样,潘二娘每一次说人的坏话,都是适当地搭上一些你喜欢的话题,好像是在骂人的当儿,也使你感到亲切。
大表嫂是在春节期间从广东打工回来的,我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潘二娘小儿子的喜宴上。农村的喜宴才是真正的喜宴,看那对联,那迎来送往的气派,多威风。大表嫂里里外外在张罗,潘二娘满面笑容地坐在大厅里。
“不是说你的儿媳妇跟别人走了吗?为什么又回来了?”我附在潘二娘的耳畔,悄声地问。
“啊,是回来了。欺负我孙女石凤的人现在被捉了,我出了这口气。不想你在广东打工的大表嫂知道了,居然也认为我这老婆子做得对。她对我说,打从石凤第一次被强暴,心里就难受得抬不起头,在村中好像是处处受人冷眼。这次蒋二被抓,终于把过去的那口气也给出了。好多事不是用钱摆得平的。
“你表嫂是在腊月二十三那天回来的,她打了电话,叫我的孙子、孙女到新塘小站接她。虽然是他们的妈,毕竟跟人走了,所以孙子们还是征求了我的意见。
“我同意他们去接,但叫我的孙子们见到跟他妈回来的男人装作不认识。唉,既然我儿子不在了,没有塘水活不了塘鱼,我也不好像以前那样叫我的孙子们与他们妈妈的新男人对立了。一回来,你大表嫂就回到我家,那男人就到对面村他自己的家。毕竟这里有你大表嫂的亲儿亲女啊!”
在潘二娘的家,大表嫂人前人后地忙碌着:
“新娘进门时要烧的鞭炮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两个人,一个为新娘接雨伞,一个为伴娘接雨伞。”
“厨房的茨菇准备好了吗?敬祖时别忘了上这一贡品!”
当夜色降临,新郎新娘和客人都基本安排好,事情也都告一个段落,大表嫂向我走过来:“我们到外面走一圈好不好?”我站了起来。
夜色下的小村,一盏盏灯次第亮起来。原来大表嫂是要把我带到她的新家去,也就是和她一起到广东打工的那男人的家。一路上,大表嫂话语不断——
“我们大家都是四十多的人,又都是女人,你老姨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过去你表哥在世,也一直是到广东去打工,有老公我都像是没老公一样活着。在现今时代,农村城市都一样,谁也不愿意痛苦孤独地活着。”
从小路走向大路时,大表嫂指着一堵断墙说:“你看,这就是你老姨经常躲的地方。自从去年我与现在的丈夫相好,你老姨就喜欢躲在暗处偷看。她躲在短墙旁,还以为我不知道。她一个人来也罢了,居然还把我的两个孩子带来。我的脸面都叫她给丢尽了。
“看得了我,她看得了她儿子吗?我们村谁不知道,她儿子在广东中山打工,养着二奶生孩子呢。我只有过年几天见过原来的老公,他中秋节也从没回来过。”
大表嫂一边走一边说:“当然你儿子的老姨也辛苦,特别在告状这件事上,使我敬佩。我原谅了她到处说我的是是非非,也理解了她一见到我现在的老公就当众骂。但作为后辈,你也要叫她想开一点,这样我也好两头家庭都照顾啊!”
“汪汪汪!”狗叫声在平静的小村响起,原来是大表嫂的新家到了。
尾 声
又一个秋天来到了,潘二娘又到了我家大门口。事情隔了刚刚一年,倒好像是隔了半辈子那么久远。这一回,刚好我家的门铃坏了,只听得潘二娘的声音在我家门口喊道:“表嫂!表嫂!”
多少年了,潘二娘——我儿子的老姨在喊我表嫂。多熟悉的声音,多清晰的声音,多亲切的声音。
注定了我对这个声音有了戒备,那不是她的原因,而是命运的原因。命运安排我的婚姻破裂了,因为她是男方的亲戚,我与她的关系基本不存在了。
我双手护着耳朵,不想再听见!是的,离婚的女人千千万,有的也与原来的一方保留来往。但我却想要一个彻底的了断。
“表嫂!表嫂!”潘二娘的声音又响起来,“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但我这次来,是想把这几年借你的八百元钱还给你的。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啊,我梦里都记挂着你!”
是吗?自从离婚之后,我几乎变成了一个无情的人。世界上还有人记挂我吗?我的心开始动摇了。
“你在这乱喊什么,人家已不是你表嫂了。是你那表兄不要人家了,要喊,去喊你家新表嫂去!”这是我家保姆在二楼的窗户前对着楼下的潘二娘喊。隔着三楼的窗纱,我听着我家保姆愤愤不平的声音,看着楼下又矮又小的曾经是我的亲戚的潘二娘。
“表嫂,我知道你肯定在家,星期天在家写文章的。你有吃有喝的,离什么婚啊,要离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啊!我借你的钱,还得起;可是你对我的情,还不起啊!”
说着说着,潘二娘竟然哭了起来:“是你在告状的事上给我出了主意啊,让我这潘二娘也直了一回腰啊。这一回,坏人因强奸未遂被抓了。要不,全村人都欺负我们家没志气啊,东西丢了都赖我们偷啊!表嫂,你说,这一回你离婚走了,还有谁给我们出主意啊!”
“呜呜呜”的哭声从我家门口传上来。我走出了房间门口,把楼梯边上“谈话不能超过十分钟”、“闲人免进”等字条撕了下来。因为我听到了山村的呼唤,人的内心深处真切的呼唤!
责任编辑:傅燕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