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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与苍梧

2014-03-13陈侃言

西江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交趾藤县夜郎

陈侃言

百家争鸣

李白与苍梧

陈侃言

网上有网友著文声称有重大发现,说李白被流放夜郎时,到过梧州藤县的金鸡,并举李白诗句“我愁还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作佐证,还指出藤县的金鸡有矿藏,估计李白会在金鸡服刑当矿工(1)。

此前,也曾有人举《藤县志》载据说是李白所作的《紫藤树》诗句证明李白到过藤县,诗曰:紫藤挂云树,花蔓宜阳春。密叶隐商鸟,香风留美人。

清同治版的《藤县志》确曾记载说,藤县古迹有李白读书岩一处,“在县东35里榕潭右江岸,即赤峡内屹起石峰,高数十丈,中虚,一窟广深二丈,上有窍通日光。传李白谪夜郎时尝读书于此岩。岩前建广惠寺,又名之曰出米寺。今记。(旧志)”(2)。

李白流放夜郎是否途经梧州,是否在藤县日光岩有个读书处,这些是事关梧州文史的大事,梧州人自当弄个明白。

李白笔下的苍梧

首先,把本人翻检李白诗文中查到的有关苍梧的关键词,依其写作时序及李白行踪细列于下:

约在开元十三年或十四年(公元726—727年),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李白辞别故乡蜀中,首先到达湖北的襄阳,与名诗人孟浩然相识,结为朋友兼弟子的关系,并通过孟浩然的介绍和推荐,广泛开展社交活动和游历。

三十岁前后,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自述道:

乃杖剑去国,

辞亲远游。

南穷苍梧,

东涉溟海……(3)

李白在长安时与日本遣唐使晁衡成了好朋友。鉴真和尚第五次东渡日本,晁衡随行,途遇风浪,独一人流落至交趾获救。鉴真等大队人马漂流至海南岛登陆北返,带回晁衡“遇难”消息。李白闻讯,诗悼晁衡云: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4)

众所周知,李白写诗得罪高力士和杨贵妃,自知不被所容,又桀骜不驯,恳求还山,玄宗放还。此后十余年游历全国,北抵燕赵,西涉陕西,至洛阳,居开封(梁)最久(十年)。寓梁时有歌行体《梁园吟》表露心境。其中云:

荒城虚照碧山月,

古木尽入苍梧云……(5)

李白离开梁园,又复游齐鲁,再下江南。在淮阴时作有《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作》,诗云: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君直到夜郎西。(6)

这龙标在湖南西部,接近蛮地夜郎。王昌龄被贬,李白心随之,并非是也到了夜郎。

安史起乱后,朝廷判李白流刑,远配夜郎三年。李白流放夜郎期间,作诗二十首,其中,《流夜郎赠辛判官》云:

我愁还谪夜郎去,

何日金鸡放赦回。(7)

在《留别贾舍人至》一诗中,则云:

大梁白云起,飘飘来南洲。

徘徊苍梧野,十见罗浮秋……(8)

李白行至长江三峡约今宜昌,作《郢门秋怀》五言排律,其中云:……空谒苍梧帝,徒寻溟海仙……(9)

李白流放夜郎,是从岳阳出发的。北宋散文家、李白研究专家曾巩说:李白于“乾元元年,终以纡璘王事,长流夜郎。遂泛洞庭,上峡江,至巫山。以赦得释……”(见曾巩《李太白文集后序》)

乾元二年三月,朝廷大赦天下(10),正行至巫山的李白喜出望外。返还途中,在《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诗中,有句提到苍梧:

青天若可扪,

银汉去安在。

望云知苍梧,

记水辨瀛海……(11)

李白从夜郎返还后“憩岳阳、江夏。久之,复如浔阳,过金陵,徘徊于历阳、宣城二郡。其族人李冰阳为当涂令,白过之,以病卒。年六十有四。”(曾巩《李太白文集后序》)

至此,可得结论:李白的游历及后来的流放,都没有到过古苍梧的中心地域,也没有到过梧州和藤县。

此苍梧,彼苍梧,话说苍梧

先谈“何日金鸡放赦回”。这句中的“金鸡”不是地名,不是指藤县的金鸡镇,而是指朝廷皇帝的恩赦,盼望朝廷恩赦的消息如金鸡啼叫,以金鸡借代恩赦。《水浒》的宋江词《念奴娇》:“……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中的“金鸡”亦是此义。这是文学修辞的手法。

从李白的生平及行踪可知,李白的游历没有到过古苍梧的中心地域,当然也就没有到过梧州和藤县。他流放夜郎,是从岳阳出洞庭湖溯长江西上,大约是计划入巴蜀南下走茶马古道去夜郎的,但到了三峡巫山就遇赦放还了。

在李白的诗文中,共六处提及苍梧。这些“苍梧”在其诗的语境中,各有所指,分述如下。

“南穷苍梧”,此苍梧,指今湖南永州之九疑山,以苍梧代指九疑山。其实李白并未深入到苍梧之域,清代学者王琦也指出“太白行迹亦未尝至广、惠间”(见王琦《李太白全集辑注》)。在其诗作中没有发现对苍梧之野的景色的描写,其行踪大约到湘南就止步了。

“白云愁色满苍梧”,此苍梧,指交趾。上古文献中,交趾,泛指岭南及越南北方之域,汉时属交州(今梧州)管辖,苍梧在岭南的中心。晁衡遇险流落到安南大约海防的海域遇救。在中古时越南已独立为安南王国,是唐朝的属国。

“古木尽入苍梧云”,因为李白曾自称南穷苍梧,苍梧之野又是舜帝巡葬之所,所以苍梧在文化意义上即有崇高地位,文学上的苍梧即有此文化象征。苍梧,舜帝,直如一个铜版的两面。苍梧,自古就含有古奥、神秘的人文色彩,如《归藏•启筮》:“有白云出自苍梧,入于大梁”(大梁,即开封)。李白诗中此处所指的苍梧,是文化意义上的苍梧。

“徘徊苍梧野”,这里的苍梧与“南穷苍梧”同义。这出自李白作诗的生性浪漫夸饰,强调遥远和岁月之久,不拘泥于实,这也反证李白对舜藏之所的遥远而又神秘古奥的苍梧那种念念不忘、油然崇敬的向往之情!

“空谒苍梧帝”,李白在此干脆把舜称为苍梧帝了。此苍梧即指苍梧之野,舜藏之所。

“望云知苍梧”,这里的苍梧与“古木尽入苍梧云”的苍梧义同,是文化意义上的苍梧。

苍梧一词,很早就载入古文献并被先秦文学家写进文化典籍中,成为历史积淀下来的人文地理标识。李白之前,苍梧已是华夏文明、人文史典的重要象征。

且看李白之前的古文献记述的苍梧:

《史记》: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

《礼记•檀弓上》:“舜葬于苍梧之野”。

《山海经》:“苍梧山,舜葬于阳”。

《山海经》:“南海之中,有泛天之山,赤水穷焉。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

《汉纪》 :“望祀虞舜于九疑”。

《离骚》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朝发韧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楚辞•九叹》:“平明发兮苍梧,夕投宿兮石城……旋车逝于崇山兮,奏虞舜于苍梧……”。

司马相如《上林赋》:“左苍梧,右西极”。

西汉扬雄《羽猎赋》:“入洞穴,出苍梧,乘钜鳞,骑京鱼。”“必耸身于苍梧之渊” 。

《归藏•启筮》:“有白云出自苍梧,入于大梁。”(大梁,即开封)这是梧州白云山得名之由来。

《文选•谢眺〈新亭渚别范零陵诗〉》:“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

由于文化典籍对苍梧的记述,便使苍梧形成一套自成体系的文化积累,由苍梧而衍生、牵引出一组苍梧文化的关键词链条:舜帝,九疑、白云,苍梧之野……

如李白诗中便有:古木尽入苍梧云、望云知苍梧、空谒苍梧帝、白云愁色满苍梧……

杜甫诗也有:为谒苍梧庙,看云哭九疑。

苏东坡诗:九疑连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我行忽至舜所藏……

宋人谢孚诗:令人思舜德,一望九疑青。

明人严震直诗《苍梧舜庙》:大舜南巡竟不还,至今遗庙落空山……

明人解缙诗:千古苍梧剑气明,白云深锁鹤回程……

明人吴洪诗《梧州怀古》:白云一散知何处,斑竹千年倚暮秋……

可见,舜帝、白云、九疑、斑竹等等的关键词,往往因苍梧而牵引出来,成为苍梧文化的经典符号,成为诗意苍梧的美丽神秘的人文内蕴。这一套自成体系的数千年经典文化积淀,为中国文化史所罕见,诚可珍惜。

苍梧的定义

苍梧,有地域的定义,有氏族、民族的定义,也有文化的定义,当然还有行政的定义,是源远流长,一脉相承的。

地域的定义――

先秦古籍中,苍梧,泛指华夏文化版图极南面海之域(《山海经》就说“南海之中……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苍梧常与交趾、南海、南越、越裳等混用。约唐之前后,就用岭南以代之。这是广义而言。狭义者,即指北至零陵、九疑山,南至广东信宜、化州,西至广西贵港、桂平,东至广东肇庆、端溪域内,概称:苍梧之野。《全汉赋校注》中对扬雄《羽猎赋》“入洞穴,出苍梧”的注释云:“古所谓苍梧,包括今桂东、粤西及湖南南部的零陵、九疑山地区。”(12)这样,到了九疑山,当然可以说南穷苍梧了;即使到了洞庭,向南遥望五岭云天,文学上也可扬言到了舜藏之苍梧,还可吹嘘见到斑竹千滴泪了,这是中国文人之痒。

氏族民族的定义――

苍梧又指今岭南及江浙闽的氏族部落或民族及其居地,如称南越、南蛮、蛮夷、交趾、苍梧、越裳、瓯越、西越、吴越、闽越等等。苍梧常被指代岭南中心之域及部族。

文化的定义――

因九疑山在苍梧之野的北部,舜帝“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九疑山又被称为“苍梧山”。于是,文化上常用九疑山代表苍梧或苍梧之野;同时,舜帝又被在文化上称为苍梧君、苍梧帝。李白就称舜为苍梧帝,郑板桥的诗也曾称舜为苍梧君。这正如,天安门被代指北京,长城被代指中国一样,九疑山就常被代指苍梧和苍梧之野。

行政上的定义――

汉武帝曾设苍梧郡,辖县十一:计有广信(苍梧郡治所)和冯乘、谢沐、荔浦、富川、临贺(以上为北部),封阳、高要、端溪(以上为东部),猛陵(西部),鄣平(南部)。以广信为中心,周边十个卫星城,组成苍梧古郡。汉武帝又设交趾刺史部在广信(今梧州,后交趾刺史部改称交州),统辖岭南的苍梧、南海、郁林、桂林、合浦、日南、九真、儋耳、交趾等九郡(含今两广、越南北方及海南岛)共历375年,长期统辖整个岭南的交州的治所在苍梧郡,因此苍梧常作岭南之代称,就不言而喻了。其时尚未有广州的行政设置。

古文献及古诗词赋中的苍梧,须根据文中语境具体分析而确定。如李白自称“南穷苍梧”,不能就说他到过梧州。他诗中提及的苍梧,多指文化意义上的苍梧,也兼有指华夏文化版图极南的地域。但无论何种定义的苍梧,均离不了以今梧州为人文中心的概念。李白一生无论志得意满时,或逆境艰难时都念念不忘舜与苍梧。这位大诗人的诗魂,终不离不弃人文始祖舜藏的古苍梧,因为这是中华文化的根。

注释

(1)见红豆网梧州论坛2010.10.13【重大发现——唐代诗人李白曾经来梧州(苍梧)的最新证据】

(2)《藤县志》(清•同治版)

(3)(4)(5)(6)(7)(8)(9)(11)均见《李白诗歌全集》 (清)王琦注,今日中国出版社。

(10)北宋宋绶、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84•政事、恩宥》:“其天下见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转引自日本学者冈村繁专著《陶渊明李白新论》。

(12)《全汉赋校注》费振刚等校注,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9月第一版。

责任编辑 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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