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戏
2014-03-12段志强
段志强
太平军打进南京,设了一个“删书局”,把四书五经删的删,改的改,这才拿来开科取士。其实此前数十年,北京大张旗鼓开的那座四库全书馆,又何尝不是删书局呢?编书即删书,是书厄,也是人厄。
这里说的是另一个删书局。1780年的冬天,四库全书馆已经开张七年,两淮巡盐御史伊龄阿在扬州设“词曲局”,专事搜集江南地区的词曲剧本,删改加签后进呈皇帝。不長的时间里,扬州词曲局共删编校勘剧本1000余种,完全禁毁的剧目可考的至少有20种,至于被“抽撤改正”的数量就无从查考了。也就是说,当日存留的所有剧本,几乎都经过了一次“人人过关”的纯洁化过程。
乾隆爱看戏,在他的手中,清代宫廷演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也确立了一系列制度。或许正因为乾隆的戏曲爱好者身份,他在浏览各省送来的查禁书籍时,意识到这些经史子集中固然存留精神毒素,而那些每日在民间搬演的戏剧,假若宣扬些危险思想,可能危害更大。他首先注意到的一部戏,叫做《如是观》。
《如是观》是明末清初人张彝宣所作。这部戏翻写《精忠传》传奇,虚构岳飞战胜金军、迎接二圣还朝,并且惩治了秦桧的故事。乾隆认为,似这样的剧本,“搬演过当,以致失实”还是小事,关键是流传一广,“无识之徒或至转以剧本为真”,岂不于世道人心有害。
满洲系出女真,抗金等于抗清,所以宋金交战的史事,与明清易代的故事一样敏感。谕中明言,凡关涉到“明季国初”之事的,应当一体饬查,这也是词曲局最用力的地方。
举凡敷演明亡清兴故事、乃至在编写晚明故事时出现后金或胡虏名目的,无不遭到细致的删改。一个最极端的例子是,在词曲局运作结束之后,总校黄文曾撰《曲海》二十卷,撮要记载他过手的剧目,竟然没有著名的《桃花扇》。四库全书不收小说戏曲,《曲海》在戏曲领域大致相当于四库全书的《总目提要》,它的这个重大遗漏,显然也同四库全书“寓禁于征”的宗旨相同。
词曲局查禁的标准,除了上述历史剧以外,还有两条:一条是“扮演本朝服色”,也就是说,凡是装扮清代服式、标明故事发生于本朝的,一律在禁绝之列,《红门寺》叙述清代廉吏于成龙的故事,即因此而遭毁禁;一条是“情节乖谬”,故事太离谱或者太鄙俚的,都算乖谬,有部戏叫《全家福》据说就属于这种情况,地方官认为它“不值删改”,干脆禁掉了事。
扬州词曲局所收剧本不限于扬州。词曲剧本集中于苏、扬两地,但是苏州织造全德不谙汉文,不敢承担这个差事,所以凡苏州收来的剧本,一律封送扬州词曲局处理。而在苏、扬之外,全国各地也都收到了检查戏曲剧本的通知,各个曲种也都有波及。
江南地区最流行昆曲,因当时昆曲的文人化程度很高,剧本创作也最发达。其他剧种如种类繁多的花部乱弹之类则多以口耳相传,并无剧本,所受影响有限。乾隆以后昆曲的衰落和花部的繁荣与此不无关系。
即便如此,本着宁左勿右的原则,也有不少地方设立了类似机构,专事词曲甄别查禁。例如山西就在太原“设立公局”,“将宋元明新旧戏文无论刻本抄本概令呈缴”,而其他未有设立专门机构的地方,也将词曲剧本列为查缴书籍的重要部分,归入各省书局的工作范围。
然而,扬州如此尽心尽力,却似乎并未讨得皇帝欢心,扬州词曲局只存在了半年多一点的时间,就自动裁撤了。裁撤的原因是乾隆下旨申斥,意思是说我只让你们删改那些有违碍字句的剧本,没让你们搞这么大的动静,把所有的剧本统统删改一遍,不但无此必要,而且是浪费。况且演戏本是太平景象,假若弄到人人自危的局面,反倒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了。
事实上,词曲局的“过于张皇”,还不在于摊子铺得太大,而是其查禁活动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政治范围,试图扩展成整肃通俗文化的机构。它延揽从事的文人超过百人,其中不乏廷堪、罗聘、李斗等大名鼎鼎的人物,其工作目标是将古往今来一切词曲筛查一遍,凡不合主流价值观的尽行删改,而在乾隆一面,这时关心的只是那些具有煽动性颠覆性的部分,至于对社会文化进行全盘清理的理想,他早已放弃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