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跑线上的合作
2014-03-12丘昭琪
丘昭琪
1月9日,美国前总统林登·约翰逊提出“向贫穷宣战”届满50周年之际,奥巴马总统选在这天在白宫东厢发表演说,称社会应为每个愿意努力的孩子提供公平的机会;当地时间1月28日,奥巴马发表国情咨文,再次承诺在2014年将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投资,努力让更多的孩子接触到必须的高质量学前教育。
美国有近四成的非洲裔和近三成的拉丁裔儿童生活在贫困之中,很多女性独立抚养子女,沉重的经济负荷使得她们无力再为孩子安排良好的学习环境与机会,年轻人的高辍学率、高犯罪率随之而来。
奥巴马曾在2013年2月发表的国情咨文中引述芝加哥大学经济学教授詹姆斯·海克曼(James J. Heckman)的研究。海克曼是2000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他根据美国佩里学前计划(Perry Preschool Program)积累40多年的资料统计发现,在贫穷孩子身上投资,提供早期教育,日后给社会带来的年回报率为7%到10%。
海克曼的研究成果还传到了中国的乡村。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深受这一理念影响,在中国乡村试点开展对贫困儿童营养和教育的双扶植,并以试点的成果推动中国对贫困儿童的扶植政策。
由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发起成立的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于2007年在广西、河北两地启动为期两年的“贫困地区寄宿制小学学生营养改善”项目,以此验证学龄儿童营养干预的效果,并希望通过该项目建立起一套食品安全和财务监督机制,为国家制定农村贫困地区义务教育阶段寄宿制学生营养改善政策提供依据。在此基础上,国务院在2009年正式启动覆盖全国680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的2300万义务教育阶段中小学生的“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
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秘书长卢迈对《财经》记者表示,“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不仅仅基于对弱势群体的怜悯、同情和爱心所做的慈善行动,这是一个关系国家命运前途的战略性行动。”
出于对两国共同的重要性,儿童的贫困和教育缺失问题成为中美两国在加强人文交流大框架下,双方进行对话的新议题。2013年11月20日,基金会与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合作,在华盛顿联合主办“中美儿童早期发展战略对话会”,分别由中国国务院副总理刘延东与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率领出席。
纽约大学的心理与公共政策教授劳伦斯·亚伯(Lawrence Aber)评述,早期儿童发展已经跨入中美两国间的外交范畴,“早期儿童发展不仅是中美两国的国内政策,同时也对两国的外交有重要价值,非洲与南美的早期儿童发展都面临诸多挑战,而中美两国可以在这方面合作。” 到2050年,非洲53个国家的人口将占世界总人口的20%,其中40%的非洲人口年龄在15岁以下,70%的非洲人口年龄在30岁以下;如何给予这53个国家的儿童以适当的教育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刘延东就在对话期间表示,儿童早期教育应该成为中美两国人文交流的重要内容,加强交流对话,不仅会造福两国儿童,还可以为其他国家提供借鉴。
卢迈在战略对话期间接受了《财经》记者专访,就儿童发展的理念和实践、基金会在试点过程中遇到的困惑,以及这一话题之于中美关系的影响,一一进行了解答。
集中在儿童的早期发展和反贫困
《财经》:在这次中美就儿童早期发展的战略对话中,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是其中重要的对话者之一,基金会在儿童早期发展方面主要做了哪些工作?
卢迈:2005年我们编写了《中国人类发展报告》,主题是“追求公平的人类发展”,其中提出中国不公平的现象存在于各个领域,其中也包括教育不平等。追求公平增长就要实现机会公平、规则公平和起点公平。
我国的代际传递率,即父亲和儿子之间收入的一致性,超过60%,美国约为40%。这个数字意味着,一个孩子如果出生在山村,父辈为农民,那么有超过一半的可能性他仍要受穷。
在做相关研究的同时,我们开始进行扶贫的试验。2005年我们前往美国考察,注意到美国学校有供餐计划,回来后通过调查发现中国的差距很大,但不是粮食或资金短缺的问题,而是制度安排的问题。许多地方将学生集中在寄宿制学校,但不建立食堂,或者虽供餐但很简陋,导致微量元素、热量等都不達标等很多问题。
以我们进行试点的广西为例,基线测试显示广西孩子的成长状况比全国农村的平均水平低两个年龄段,13岁的孩子身高和体重相当于全国农村11岁儿童、城镇10岁儿童的平均水平。有人将此归因于基因,但这与科学不符——营养的改善可以帮助成长。我们曾经在两个县的农村寄宿制学校开展实验,在其中一个县为2000个孩子建食堂、在另外一个县发放衣物没有供餐,一年之后有食堂的孩子平均身高要比对照组高1.4厘米,在肺活量等方面也有很大变化。
《财经》:对于贫困儿童的干预会涉及到很大的年龄跨度,也会包括方方面面的工作,例如营养、教育,每个年龄段儿童的需求也不同,你们是如何选择工作重点的?
卢迈:对于儿童营养和教育的工作,有一个何时进行干预最为必要的问题,对学生的干预是必须的,但在学校之前和之外的干预实际上是最有效的。
基于此,我们在2009年和2010年分别在青海乐都县和云南寻甸县启动了儿童早期发展计划,专注在营养和教育两方面,以及三个阶段:孕妇的营养干预,6个月到24个月的幼儿营养干预,以及3岁到5岁孩子的学前教育。在理念上我们是受到经合组织(OECD)和世界银行的启发,我们将其用来解决儿童发展的巨大城乡差距。学前教育目前的毛入学率为64%,但主要集中在城镇和条件好的平原地区,在山区和牧区还很少,营养状况的差距也很大。
营养方面,我们向6个月-24个月的孩子发放营养包。营养包成本低适合中国的情况;教育方面,我们针对3岁-5岁的孩子在山村举办山村幼儿园。儿童早期发展计划的目标是新生儿出生健康、婴幼儿营养正常,以及学前教育普及要达到80%以上。
我们的方法可以总结为四点:第一,方法简便;第二,服务可及,只要超过10个孩子我们就可设点,这样孩子在村里就可以享受到教育而无需到县城;第三,成本合理。一个孩子的营养干预花费约为300元,教育方面老师的工资1000多元;第四,质量保证。通过志愿者的招聘和培训,保证她们的教学水平能稳定地达到要求。
《财经》:提到学前教育,我们知道山村,尤其是贫困山区教师资源实际上也是比较匮乏的,这方面你们是如何解决的?
卢迈:早教并不需要非常高的学历水平,早教的模式是玩中学,在游戏中学习,职校毕业的老师就可以胜任。现在教育普及,但农村找不到工作的女孩很多,因此比较容易以不高的薪水找到老师,她们作为幼教志愿者,在山村幼儿园工作。
《财经》:为何要选择这个特定年龄段的儿童作为你们扶贫项目的重点?
卢迈:从科学上来说,各种实验可以证明,在认知方面,幼儿如没有接受学前教育,在一年后有缩小的可能,但在非认知尤其是社会情感方面,后天的赶超几乎不可能。小孩从小能接触社会,懂得社会规则,不但对大脑发育有好处,同时对他终生的经历也有益。这个问题在少数民族地区更为明显,例如在云南或青海,如果没有学前教育,他的普通话要到四年级以后才能追赶上同学,这样的孩子在学习上也就落后了一步,厌学、辍学都有可能发生在这些孩子身上。
儿童早期教育每耽误一年,就会有几百万个孩子失去机会。大脑发育敏感的窗口期就是从出生到4岁,错过这个阶段就很难补救,因此要尽快做,还要不断探索,不断完善。
而从中国的社会发展来说,学前教育与儿童早期发展对国家未来的竞争力与发展至关重要,我们的国家正值老龄化社会到来、产业升级有迫切要求,社会公平正义成为严峻挑战的时候,对儿童的投资会给社会带来非常好的回报。
我们国家现在有六成至七成小学生在农村地区,未来10年、20年他们将成为劳动力市场骨干,他们将是国家产业升级和城镇化的主力军,也是那时老龄社会的栋梁。但是以他们现在的教育质量,以及他们现在的身体情况,他们能不能承担这样的工作呢?
对儿童贫困的扶助要从早开始,越早成本越低。例如美国的黑人经过数代发展,已经成为社会问题,现在解决起来成本非常高,因为美国的平均收入已经非常高,为一个孩子提供学前教育的成本是7000美元-8000美元;而对于中国来说,这种社会分化还只是一两代人的事情,中国的劳动成本还较低,如果现在采取措施,成本较低,收益应该很高。
未来工作的隐忧和改进
《财经》:你们的工作已经进行了四年,如何追溯项目的有效性,你们怎么评估其收益?
卢迈: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测算收益,很多东西要过些年才能看出来。我们现在正在测算接受过学前教育和未接受学前教育儿童的在学表现,主要观察他们的成绩和社会性。如果能够持续跟踪10年-20年,我们会看到社会收益的曲线以及个人收益的曲线。
《财经》:你们的工作是从试点开始,向全国推广的前景如何?在具体执行方面,你们主要遇到的问题是什么?
卢迈:我们首先是在两个县进行试点,实验有成效后开始做一些政策倡导活动,2011年时我们就希望能将这两个县的试点提交给政府进一步推广。现在看来还有些障碍,因为对于学前教育的部分还要找出好的制度设计,大家有所顾虑这些山村幼儿园早教志愿者将来会重蹈民办教师覆辙,产生其他社会问题。
《财经》:对于未来工作的推展,最大的担心和隐忧是什么?
卢迈:这些幼教志愿者未来的去向是现在最大的隐忧,他们当中有些人从2009年和我们一起工作,对于现在的630名幼教志愿者,我们是负有责任的,将来如果被政府接手,我们还会持续保持关注。
《财经》:你在之前也说过,你们会接受一些外部国际组织的指导,具体来说,你们的工作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
卢迈:就早期教育问题,我们还不清楚最为有效的是应该以家庭为基础,还是以幼儿园、幼教机构为中心,还需要进一步调研和实验;另外如何开展家访也是我们要继续研究的问题,现在的幼教志愿者不具备这个能力,文化程度和年龄都不够;此外还有从出生到24个月的时间里,我们目前仅强调营养,但实际还涉及早期的养育;在2岁-5岁,学前教育重要,但也是营养发育的好时机等等,还有很多问题需要研究探讨。
我们现在正在和芝加哥大学、韩国发展研究院等机构合作进行评估,其优势在于可以让我们的成果更容易被外界所接受,更好地进行政策倡导。
中美合作新领域
《财经》:为什么要将儿童早期教育在中美之间的对话上升到战略高度?
卢迈:之所以认为儿童早期教育对于中国与美国很重要,其中有几重意思,首先这是关乎国家未来发展的战略性问题;
第二,在过去几十年,中美关系基本被管理得很好,但在未来十年恐怕挑战还很大,美国能否接受中国的崛起?中国在崛起过程中如何艺术地处理中美关系?所以中美需要寻找更多共同点,儿童早期发展就是其中一個,因为这不涉及利益冲突,只有相互的借鉴。
美国有很多先进的理念,美国从1962年开始就实施佩里学前计划,政府大规模向贫困开战、重视早期发展和学前教育。中国可以学习借鉴。美国也可以和中国合作,例如希拉里就把中国的学前教育普及率作为典型来推动美国公众对学前教育的关注和投资,她指出中国政府计划在2020年将学前教育普及率达到70%,而美国现在还做不到。
第三点,双方合作还可以把相关的经验和资金引导到其他发展中国家去。
《财经》:中美的模式有何差异,如果如你所说可推广到发展中国家,哪种方法更适用于这些国家?
卢迈:中美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美国大多依靠的是非政府组织,依靠市场,而中国最大的优势是依靠系统。当决定要分发营养包的时候,我们的判断是,中国从县、镇到乡都有相应的卫生健康组织机构,依靠这个体系就能够把营养包分发至户,而且可以有记录。这套系统是其他国家不具备的。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的工作就会容易一些,也比较节省成本。我们在做营养包项目时,向企业进行宣传获得企业的支持,然后和研究人员、学者一起工作,国际组织进行一些指导。我们的试验都是与地方政府合作,具体执行都由地方政府完成。
这个经验或许可以推广到非洲和亚洲国家,只需一个村培训一个人,要求他定期发放营养包,对孩子的健康会有积极正面的影响。所以中国帮助其他国家,或是中国和美国合作的前景是很好的。我们的项目从2009年起已经积累了四年的数据,如果可以将这一统计追踪进行十年,就可以依据这一可靠的数据,在非洲和南亚推广我们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