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年间扬州玉器制作
2014-03-12王章涛
王章涛
(扬州市凤凰新村26幢604室,江苏扬州,225000)
清代康乾盛世之际,雄居中国东南第一大都市的扬州,经济繁荣,文化昌盛,诸大事不胜枚举。常驻或流动于斯的众多上层社会的官宦名流、中产阶级的士绅商贾、底层的市井小民,这庞大的群体带来了巧艺、器物、园林、建筑等方面发展与繁盛。
一、彰显“扬州工”的巨型山子雕和珍稀玉器
扬州玉局、玉作、玉工,特别是乾隆年间有关玉器雕琢事的失载,无疑是扬州经济史、文化史、工艺史上的缺憾。但从《清宫扬州御档》所收数件档案管窥蠡测,想象得出当日壮观。第一件题为《奏报移交两淮盐政印信及查验装修、玉活工次事》,是时任江苏布政使、署理江苏巡抚萨载奏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五月初九日。该奏章提及三事:一是接收两淮盐政官印暂时代理,随时处理该衙门应办诸事,特别呈报该年新(盐)纲已于五月初二日起运。待到初八日,新任盐政李质颖抵扬,萨载派其下属将官印送交李质颖。二是查验供内廷装修用的1551件器件质量。三是检查京师发运扬州加工的玉活,惜未标明玉件名称和数量,但提供了个重要信息,即玉局设在盐政署内。
第二件题为《奏为将两淮交做玉活现在成数及所定完工期限开单呈览事》,是两淮盐政李质颖奏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五月二十六日。该折专谈玉局加工进度,惜器件数量及名称另列清单呈报,未有明示,仅提及白玉汉纹洗一件,现已完工,收拾匣座,装箱待运。该折还表述了一些重要史料:如李质颖说明玉局设在署内,能早晚亲临现场检查,详询玉质与做工等质检问题,力求不受蒙骗。也为萨载奏折所云玉局设在盐政署内多一旁证。此折还反映出对玉匠的压迫和惩罚极苛刻,若未能在期限内保质保量地完工,将处以只给饭食、扣除工资的处罚。还有一件令人深思的事,是其对玉的管理,对加工过程中的“回残玉”,皆需“查对册档,逐一点验封贮”,足见十分严格。
第三件题为《奏为奉旨依样造办玉器办成运京事》,是两淮盐政李质颖于乾隆四十年(1775)正月初十日上奏。此折奏报“虎溪三笑”山子雕和“四喜瓶”两件玉器加工情况。这两件玉器分别是乾隆三十八年(1773)正月初九日、五月初八日由造办处自京师发放玉料各一块,及设计图样三张(前二后一),命扬州玉局加工。“虎溪三笑”山子雕的蓝图出于此。四喜瓶寓吉祥之意,是常见题材。这两件玉器前后耗时近两年方竣工,正待命运京。故李质颖拟折奏报。
第四件题为《奏为奉旨监做白玉桃盒办成运京事》,是乾隆四十年(1775)三月二十九日两淮盐政李质颖奏报。事关在扬雕琢白玉桃式盒,缘自乾隆三十九年(1775)十二月初六日,上谕内务府督交李质颖受命该事。17天后,造办处发运白玉子料一块、桃盒木样一件,送达两淮盐政署。李质颖立即挑选玉匠照所附木样加工,历时近百日,精雕细琢而成,故备文专差赍送造办处。该件尚在雕制之中,已备好盛放此玉盒的红漆菊花盘,暂贮启祥宫,待玉盒制成送达,将以此盘托呈御览。此细节,可见乾隆帝对白玉桃式盒极看重、对扬州玉匠水平极看好。
第五件题为《奏为奉旨发办九龙大玉瓮等玉器今已做就运京等事》,是两淮盐政伊龄阿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六月二十四日上奏。此折重点呈报内务府发送扬州雕制的大型玉器两件,即“九龙大玉瓮”和“南山积翠大玉山”相关情况。该年二月,乾隆帝南巡,驻跸扬州天宁寺行宫,已观赏到陈列在大观堂的这两件玉器,为其雕琢精美十分满意,欣喜之余,提出“再将玉瓮酌量做色送京”。《御档》受篇幅限制,未收两器玉料初发扬州的上谕、内务府移会、两淮盐政奏章之类的档案,但此折基本说清了来龙去脉。尤其是此折证明乾隆帝鉴赏玉器极内行,也十分挑剔,竟指出“九龙大玉瓮”在“色”上的瑕疵。特别引人注意的是,折中“当即遵旨,雇募苏州工人朱廷琇来扬督饬办理”,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扬州与苏州玉作上的交流,而苏州工匠中不乏“做色”的高手,并且点出今日可称为工艺大师的朱廷琇名字,实属非常稀罕之事。
据不完全的记载,今故宫博物院收藏清乾嘉年间两淮盐政监制的大型玉器六件:“关(一作秋)山行旅图”白玉山,青玉“云龙玉瓮”,“丹台春晓”玉山,“大禹治水图”白玉山,“会昌九老图”玉山,“海马”玉器。清宫造办处档案有记载,其中“云龙玉瓮”原料重2500多公斤,乾隆四十一年(1776)由如意馆估计,姚文翰画山、水、云、四爪龙九条纸样呈御览,旋奉旨交两淮盐政伊龄阿办理。伊龄阿设玉局于扬州建隆寺,召集工匠赶制。乾隆四十五年(1780),该件完工,即运抵京师,由员外郎五德等经手,陈设在宁寿宫内乐寿堂。该件高47厘米,面宽94厘米,外面雕琢九龙戏珠。乾隆帝特意撰《玉瓮记》,命工匠刻在玉瓮上。上述“云龙玉瓮”形态,与伊龄阿奏折及时人凌廷堪记载作“九龙瓮”相同,另外伊龄阿折上奏时间与清宫造办处档案相同,推想“九龙大玉瓮”即今故宫收藏的“云龙玉瓮”。
青年时代即与凌廷堪结为挚友的阮元,在乾隆四十六年至五十年(1781-1785)间,多次偕游建隆寺,观看琢玉,对“大禹治水图”玉山、“会昌九老图”玉山等巨大体量的玉器,留下深刻记忆,苦思蓝本,不知出处。其实这些蓝图深贮紫禁城,为皇家藏品。想不到数年后,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已升任少詹事的阮元,兼任《石渠宝笈续编》协修,得便鉴赏皇家书画珍品。阮元还看到唐人绘《会昌九老图》一卷,绢本,书幅为宋高宗赵构题识。原画是无价之宝,不可能送扬州给工匠出样,而是由造办处如意馆画师参照原画设计,再由画师贾铨、艾启蒙按设计要求分别临画在大玉石上,贾氏临画《大禹治水图》,艾氏临画《会昌九老图》。还精制蜡样,后与已临画的大玉石一并运扬州。扬州玉局担心蜡样融化变形,又参照蜡样仿制木样,照木样制作。
二、玉料走私与扬州玉料市场的繁盛景观
乾嘉年间,国内玉器生产工艺之精、器件体积之巨、品种之多,当数扬州,由此必事涉京师来料、来样加工,扬州地方各级官商朝贡之需,民间各色人等的采买购置,官办玉局及私人作坊的生产、贩运和买卖。玉石在清朝虽不属盐、铁之类的专营物品,但属于高档(体积大、品质高、玉色稀罕)玉料,则派大臣赴开采地新疆阿克苏、叶尔羌等处严加监督,皆由官采,不允许贪赃、渎职官员和商人涉足私贩。尽管防范森严,仍不乏冒死投机者,扬州自然成了这些以身试法者的运作场,《御档》中的许多反映贪渎官员和无行商人的种种劣迹的记载,反为扬州玉石加工和玉料市场的繁荣提供了佐证。
乾隆四十三年(1778)十一月初十日,江苏巡抚杨魁奏复《拿获鲍万顺、徐舜如等分起解京及根据伊龄阿、舒文买玉情事折》。两日后,两淮盐政伊龄阿奏复《确有在扬购玉之事,现将玉料、玉器呈缴,并愿照价缴银充公折》。该折奏报接杨魁札会,奉旨查擒高朴私贩玉料的连手人徐茂如。当即查获与徐茂如姓名相似的徐舜如,曾到阿克苏、叶尔羌等地贩运玉料,本年三月间在扬州将玉料二块重二百二十斤,在王宝玉行,凭焦麻子、闵东藩说合,卖与淮关监督,得价七千两。是否属实,令伊龄阿自行陈奏。伊龄阿呈报:今春在淮关时找买需用玉玩,命家人闵东藩向扬州玉行寻觅。据禀无合款适用之件,惟王宝玉行内有玉料二块重二百四十余斤,值价银一万零五百两。恐为来历不明,再三诘问,因系玉行出押帖作保,就于二月十八日命闵东藩照价认买,令工匠加工。今据杨魁札会,与己所买玉料月份、银数、斤重及卖客李姓俱未相符,但说合者闵东藩相合,该玉料来自徐舜如无疑。伊龄阿自责冒昧,谨将所购玉料加工件已完、未完工的如意六柄、腰圆洗一件、虎彝一件、桃料一件,一并赍缴,并情愿照原价缴银一万五百两充公,以为冒昧者戒。乾隆帝在该折上批曰:“此系常有之事,何必引罪。”透露出一信息,即伊龄阿采买玉器实为贡品,本是服务于皇室,乾隆帝不但不加罪于伊龄阿,实指示他继续这一任务。桥归桥,路归路,走私盗卖玉料者自当严惩,为皇家讨宝者堪称有功。
对搜捕走私玉料者,伊龄阿不敢稍有懈怠。奏前折之后二日,即该年十一月十四日,伊龄阿奏报《缉获牛四讯明转售玉石情形并饬属缉拿赵金海》折。该折事涉走私玉料案,经审讯,王、焦二人供称牛四即牛梅,山西永宁州人,去年腊月自山西来扬,带有玉料一千数百斤,他们曾替牛四代售给李泰、顾又简等玉料两次,共得价银三万一千两。牛四于十月内移居骡行张护山家。审讯王、焦的同时,程廷镜已将牛四抓捕归案。伊龄阿随即督同两淮盐运使朱孝纯会审,牛四供认经商界友人王洪绪、徐子建介绍,认识赵氏父子、兄弟。上年九月间,赵钧瑞等从回疆贩运玉料至肃州徐子建家,牛四与王洪绪、高代五、祝文相、王时中、朱金玉、叶青共凑银二万七千五百两,在徐宅购得玉料二十二块,计重一千五百二十一斤,于腊月运达扬州王宝玉行住下。本年正月内凭行卖给李泰来玉料一块,得价银一万四千两,又卖给顾又简玉料九块,得价银一万七千两……
从《御档》记载中,可见清廷及其特派驻扬官员很重视扬州玉器行业和玉料市场。清廷一方面以贪渎罪抓捕私卖专管玉料的犯罪集团成员,却不愿看到繁荣昌盛的扬州玉器行业和玉料市场遭到破坏。清廷和扬州地方官员明智地体谅到大批商人、工匠靠此养家糊口,为民生计,考虑到查办事不宜张扬,更不能扩大化,决不能让胥吏、差役插手,借机敲诈勒索,破坏来之不易、难以形成的扬州玉器、玉料业在经济上的辉煌业绩。所以两淮盐政伊龄阿发布安民告示,支持正当的玉器、玉料行业的政策不变,所抓之人是以贪渎官员高朴为首的私卖专管玉料的团伙,与正常运作的合法玉器、玉料商两不相干,甚至发出对被牵扯进此案的一般人犯不作追究的信息,起到了稳定玉器、玉料市场和安民的作用。
在《御档》中,还见到关于护理两淮盐政印务、两淮盐运使朱孝纯处理走私玉料的两件奏折和事涉朱氏折的军机处奏报两片,计四件文档。
其一是乾隆四十三年(1778)十二月十五日,护理两淮盐政朱孝纯奏报《准咨盘获私贩玉商孟履中及所带玉石现解京投审折》。其二是乾隆四十三年(1778)十二月十八日,护理两淮盐政朱孝纯奏报《拿获与傅德合伙之董璠,起出玉石,讯取供词,解京审办折》。该折缘自扬州地方连续查获两起走私玉料案,清廷的谕令促使地方官员高度重视,通令以骡行、客栈为主的各行户如发现有贩卖玉料者,立即密报,不许隐瞒。十二月十七日酉刻(下午六七点钟间),张护山来报,山西代州客商董焕然于十月二十四日投宿其骡行,说来扬州开当铺,但未见其任何行动,而随行携带的箱子、布袋很沉重,引起张护山的注意,经盘查所装并非原先所说的银子,实为玉料,故将他带来自首。其获玉石箱三只、布包七个,经清点为玉料三十七块,重九百二十斤。经审讯,案犯董焕然供称名叫董璠,该年萨那月同李步安到阿克苏,五月遇见傅德,谈及赵乡约有玉一千斤,就与傅德、徐某、师四各出本银合计一万四千两购卖该批玉料,由肃州运至扬州。审讯后,随即呈上奏折并供词、玉料清单一并奏报,遣派候补知事徐宏愿押解董璠并所贩玉料押赴军机处收审所。其三、其四,是军机处军机大臣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正月初十日分别奏报《护两淮盐政朱孝纯派员解到孟履中之私玉、行李衣物片》和《护理两淮盐政朱孝纯派员解到董璠首出私贩玉石片》,奏报受理朱孝纯转送两案及收押涉案人犯与起获的玉料。
清代扬州是重要的玉器产地,也有很大的玉料市场。巧夺天工的技艺和产量很大的玉器加工业,玉料的买卖、走私,促进玉料市场的繁荣,足以证明清代扬州成为问鼎天下的“玉王国”。《御档》收录的奏折,还弥补了凌廷堪所评《扬州画舫录》对扬州玉器生产和玉料市场的失载,对扬州玉器工艺史和玉文化增补了许多重要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