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古文运动观念之评议
2014-03-12王波平
○王波平
(荆州教育学院,湖北 荆州 434001)
钱穆先生乃学术界一代宗师,于中国文化和历史有精深见解,其《杂论唐代古文运动》一文从恢弘的视域,指出了唐代古文运动在文学发展中的两大贡献:鲜明的文学主张和先进的文体判别。文学主张积极倡导“文以明道”,浸染着传统诗教特征、鲜明时代特色和个体作者特质,文体判别先进定位“纯文学”,让短制散文在文学史上占一席之地。
一、鲜明的文学主张:文以明道
“韩柳之倡复古文,其实则与真古文复异。”
——《杂论唐代古文运动》
钱穆指出,韩柳倡导的古文运动与先秦两汉古文有所不同,韩柳古文在文学的社会功用、文学的自身发展和文学的本质特性等方面有别于前,提出了更为明确、更具有现实针对性的古文理论,简曰“文以明道”。钱先生认为唐代古文运动“文以明道”的文学主张承继着传统的诗教特征、体现着显著的时代特色和彰显着强烈的作者特质。
首先,韩柳从文学的社会功能角度提出了为教化而复兴古文的主张,具备诗教特征。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梁肃在《祭独孤常州文》中也引独孤及的话说:“文章可以假道,道德可以长保,华而不实,君子所丑。”也就是说文章是志的呈露、道的载体,“道”、“志”要用“文”来发扬,而不本于“道”、不表现“志”的“文”是没有用的;唐代古文运动的实践者元结在《文编序》里也极力强调散文的教育劝化作用,说作文“其意必欲劝之忠孝,诱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节分”;柳冕明确了散文的教化作用,认为“文章之道,不根教化”,则为“君子”所耻。(《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在他们看来,只有把伦理教化意义放在首位,才能使文章内容充实,气格刚健,才显出它的实际效用。韩柳倡言复兴古文,“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志乎古道”,但他们却并非真正回复到先秦两汉的“古道”上。韩愈多次提到:“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答陈生书》)韩柳以文人特有的视角看政治,于是提出复古道,以三代之治作为理想的改革目标。他们又从政治家的立场把握文学,倡导与“载道”、“明道”目标同步的文学体裁,于是,诗坛上有了元、白的新乐府运动,文坛上有了韩、柳的古文运动。
其次,韩柳从文学的盛衰发展角度提出了文学复古的口号,具备时代特色。文学是某一时代的产物,因此文学不可避免地要打上时代的烙印,王国维云:“一代乃有一代之文学。”刘勰明确指出:“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章好坏,关键在于作者及其时代,这叫“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李华《崔沔集序》),先秦两汉,时代风气比较醇正,作者又以儒家经典为本,所以文风也纯朴雅正,自此,“世道陵夷,文亦下衰”。(独孤及《赵郡李公中集序》)用柳冕的话说,就是自屈原、宋玉以后,“为文者本于哀艳,务于恢诞,亡于比兴,失古义矣”(《与徐给事书》),而“魏、晋以还,则感声色而亡风教,宋、齐以下,则感声色而亡兴致”(《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所以文风改革的途径,首先在于复古。韩柳是一批充满积极进取精神的士大夫,他们崛起于危机四伏的中唐,强烈的忧患意识、传统的儒家经世精神,使他们与社会与时代具有强烈而有自觉的责任感。名曰复古,实为创新,为古老的文学体裁注入了活生生的时代气息。所谓“古文”,与“骈文”提及,力改六朝之陈弊。六朝骈文,其风格平衡稳重,与其社会风气两相一致,流行于高门贵族,崇尚雍容华贵,雍容,是行为的有条不紊,华贵,是生活与艺术上的精美与典雅。如此风度,在王羲之的书法里可见,在《世说新语》的行止篇可观。韩柳古文,其风格流荡澎湃,与盛唐遗韵仿佛,普及在社会各层,推崇生动流畅,生动,是世人的精神焕发,流畅,是世人的行为体现,扬六朝之余波,革六朝之流弊,善出入百家,熔前人精华,别开生面,自成一家。韩柳古文,呈现气势流动风貌,具“韩柳欧苏”之称有“韩潮苏海”之谓,劲头十足,其追求的不是外在世界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他们强烈希望参与政治、介入变革,拯救时弊,立功扬名,他们自然不再囿于平衡和稳定,而是以壮大、崇高的气势负起改造社会的责任。所以,陈子昂感叹“文章道弊五百年矣”(《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苏轼称颂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潮州韩文公庙碑》)
再者,韩柳从文学的审美艺术角度提出了文学回归的口号,极具个人特质。韩柳文学革新的价值追求是先秦两汉散文的高古、古雅风格传统,所以强调“文以载道”。其“道”,柳宗元在《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中明确指出“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译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辞而书,其所望于仆,亦匪辞而书,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其“道”分两类,一曰“道之及,及之物”,这是“取道之内”,属唯物论,需言之有物;一曰“贵辞而矜书”,这是“取道之外”,属意识论,需言之有情。柳宗元和韩愈论文都讲究求道,尤其重“取道之外”,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明确表达要从经书中去求道。“及物求道”是韩柳古文的内核和灵魂,韩柳古文将中国古代散文推入了一个气象万千的艺术天地,为唐文化增添了缤纷的色彩。“及物求道”要求创作者为文必须倾注性情于其间,也就是强调创作主体的主观能动性,这是文学的精神命脉,文学即人学。“文以明道”,是继“诗言志”、“赋缘情”之后提出的一脉相承的第三个文学命题,强调情感体验既是文学的传统魅力,也是文学得以继续生存发展的强大动力,韩、柳、欧、苏文章真正感人的地方在于生命、情感的抒写,此端,只有到了明代公安派才彻底领悟,呼吁“不拘一格,独抒性灵”,乃至现代派散文代表林语堂主张小品文“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写作解脱性灵、潇洒自在。此类散文中,个性色彩鲜明,个人情感倾注,充分关注个体的生存状况和生存价值,体现出强烈的个人主义倾向。
二、先进的文体判别:纯文学之立场
“二公者,实乃站于纯文学之立场,求取融化后起诗赋纯文学之情趣风神以纳于短篇散文之中,而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纯文学之阃域而确占一席之地”
——《杂论唐代古文运动》
钱穆认为:杂文学事实上已起了某些变化,韩柳的纯文学之立场已十分鲜明。韩柳的纯文学之立场的先进性体现在以下两端:作者的泛化和体裁的广化。
一是作者对象扩大化。“一则韩柳并不刻意子史著述,必求为学术专家。”(《杂论唐代古文运动》)韩柳推崇的古文作家,不一定是大家名硕,甚而可以是寒门子弟,其各色人等皆有,有《送董邵男序》之董生,有《送孟东野序》之孟郊,更有受业弟子李翱、皇甫湜、李汉、沈亚之等。
二是作品体裁扩大化。“二则韩柳亦不偏重诏令奏议,必求为朝廷文字。”(《杂论唐代古文运动》)骈文是唐代前期普遍使用的文章样式,大量的章、奏、表、启、书、记、论、说多用骈体写成。韩柳二人先后创作了八百多篇散文,举凡政论、书启、赠序、杂说、传记、祭文、墓志、寓言、游记乃至传奇小说,应有尽有。韩愈杂文中最耀眼者,莫如《杂说》、《获麟解》、《伯夷颂》等精悍短文,形式活泼,不拘一格,影响深远。柳宗元杂文中最瞩目者为寓言,结构短小而极富哲理意味,《三戒》借麋、驴、鼠的故事写三件应该警戒的事情;另,山水游记是柳宗元散文中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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