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与“不禁”的语法化
2014-03-12向贤文
○向贤文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现代汉语中的副词“不用”与“不禁”由跨层结构“不用”与“不禁”语法化而来。对于这个现象,过去已有研究,如董秀芳(2007)、李香玉(2013)、李文静(2013)等。以上学者多从句法结构、语义演变、韵律制约等角度观察,取得了不少成果。不同于以上学者,本文拟从源构式语法化的角度,探讨这两个副词成词的动因、机制及过程。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用语法化而不用词汇化。我们认为,副词主要承担修饰其后核心谓词的句法功能,而其本身的意义并不那么清晰,因此,副词进入词库的过程是功能性的,而语法化的输出正是功能性的,词汇化的输出则是实词性的。所以,本文将副词“不用”与“不禁”的形成归入语法化范畴。
一、“不用”的语法化
(一)跨层结构“不用”出现的构式类型及副词“不用”的源构式
上古时期,“不”是一个否定副词,“用”是一个动词,其后接一个宾语(可能是句子宾语也可能是“用”的宾语),有时把宾语提前。“不”并不直接修饰“用”,而是修饰“用”与宾语的组合,即:不+(用+宾语),因此,“不”与“用”并无直接的结构关系,二者是一个跨层结构。跨层结构“不用”出现的构式类型大致可以归为以下两类:
(1)“不用NP”,用例如:
①不用法者,国有常刑。
——《周礼·天官冢宰》
②法不犯故刑不用,刑不用,则尧舜之功德。
——《春秋繁露·卷第九》(西汉·董仲舒)
③宫指布曰:“是子不用宫言,以致于此。若见从,未可量也。”
——《后汉书·卷七五·列传第六五》(刘宋·范晔等)
其中,例二相当于“不用刑”,为宾语前置。
(2)“不用VP”,构式(2)较构式(1)出现晚,是一个后起的构式。这个构式中有部分是有歧义的,例如:
①鹤顶结露不用论,区区终日没精神。
——《月波洞中记·卷上》(吴·张仲远)
②至要者在于宝精行炁,服一大药便足,亦不用多也。
——《抱朴子·内篇》(晋·葛洪)
③家有此方,可不用医。医多承袭世业,有名无实。
——《抱朴子·内篇》(晋·葛洪)
其中,例①既可以理解为不把“鹤顶结露”用作议论的对象,即“不用于论”,此时“用”是句子的动词核心,又可理解为对“鹤顶结露”不用议论,即把“不用”看成“论”的双音修饰成分,此时“论”是句子的动词核心。其他两例也可作类似分析。有时候即使结合全文,也有可能分不清到底该做何种解释。究其原因,在于VP充当宾语时是一个“体词化了的谓词成分”[1],其谓词义会对句义产生干扰,使句子出现两个核心,这时,歧义就产生了。在这种两解的语义条件的诱发下,跨层结构“不用”便有了被重新分析的可能。
根据彭睿(2007),源构式是具有诱发“源构素”(指跨层结构的两个组成成分)融合成词的因素的典型环境[2],我们可以得知,构式(2)“不用VP”正是副词“不用”的源构式,因为其具有诱发“不”与“用”融合的语义因素。这个构式有两个动词核心,所以是一个“双核源构式”。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所有形式化为“不用VP”的构式都是“不用”的源构式,只有类似上述三例这样有歧义的构式,才能归为“不用”的源构式,但这无碍于用“不用VP”来表示“不用”的源构式。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宾语VP是怎么出现的。这是由于动词“用”词义的扩大化和主观化引起的,对此,李香玉(2013)已有详细论述[3],这里不再赘述。VP由于“用”义的扩大化及主观化,具有了充当宾语的合法性。同时,我们应当注意到,“用”的词义变化是“不用”得以重新分析的推手但不是直接推手,直接推手仍是VP的谓词义的干扰作用,在此情况下,“不用”的语法化会加速进行。
(二)“不用”的语法化过程
彭睿(2007)指出,源构式的语法化会导致两个结果,一是双核源构式“单核化”或单核源构式“核心转移”,一是失去核心的源构素与其相邻的成分融合成双音词[4]。这便是“不用”融合的原因。至于不用的成词过程,则是“功能悬空”引起的,即“一个句法成分由于某种原因,在所处的句法位置上失去或减弱了它的句法功能”,这种现象被称为“功能悬空”[5]。下面,我们将用上述两种观点分析“不用”的语法化。
“不用VP”是副词不用的双核源构式,其结构为“不+(用+VP)”,在VP的谓词义干扰下,“不用VP”发生了语法化,由双核重新分析为单核的目标构式,这一过程即:
不+(用+VP)—→(不+用)+VP(目标构式的结构)
源构式单核化的结果是动词“用”的核心动词地位被VP取代,因而非核化的动词“用”在目标构式“(不+用)+VP”中失去了核心动词的句法功能,随着“用”的非核化,否定副词“不”也失去了副词功能,两者出现了“功能悬空”,目标构式在重建合法组合的压力下,促使“不”与“用”融合成一个双音词,因其在核心动词VP前,很自然地被赋予了副词的功能,语法化为一个副词。从“不用”的角度看,这一过程为;
跨层结构“不用”—→双音词“不用”—→副词“不用”
在这一过程中,过渡阶段是双音词阶段,这一过程不长,当“不用”的副词功能稳固,构式不再具有歧义时,可以认为“不用”完成了语法化。
以上便是“不用”语法化的全过程,可以看出,“不用”的语法化是由其源构式“不用VP”的单核化引起的,因此可以看成是源构式语法化的后续效应。
(三)“不用”语法化的时间
副词“不用”的源构式的“不用VP”大概出现于魏晋时期,如前面所举的歧义例子,例一可能是最早的用例。因此,我们认为,魏晋是“不用”语法化的开端。到了唐代,随着VP的复杂化,“不用”的副词功能逐渐稳固并加强,用例如:
①夏四月丁未,始命驸马及郡县王婿无子者,养男不用母萌。
——《旧唐书·卷一三·本纪第一三》(后晋·刘昫等)
②仍令京兆府供账,不用追及坊市乐人。
——《旧唐书·卷一八上·本纪第一八上》(后晋·刘昫等)
以上例句已没有歧义,“不用”已经完成了语法化。因此,我们认为,“不用”的语法化开始于魏晋,完成于唐代。
二、“不禁”的语法化
以上我们从源构式语法化的角度,分析了“不用”的语法化,下面我们将尝试用相同的方法,分析副词“不禁”的语法化。
(一)“不禁”的构式类型及其源构式
副词“不禁”原为一个跨层结构,“不”为否定副词,“禁”为动词,意为“禁止”。“禁”要么为主语发出的动作,要么后接一个宾语,有时把宾语提前。“不”修饰的是“禁”与其宾语的组合,即“不+(禁+宾语)”。跨层结构“不禁”出现的构式大致有以下三类:
(1)“S不禁”,其用例如:
①初,公傅夺卜齮田,公不禁。
——《春秋左氏传·闵公》
②人主说而不禁,所以败也。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第三十二》(周·韩非)
③上不禁,又从而尊之。
——《韩非子·诡使第四十五》(周·韩非)
在构式(1)中,“禁”由句子的主语发出,两者的语义关系十分清晰,“禁”是句子的唯一核心。在这种语义条件下,“不”与“禁”不易融合成词。因此,构式“S不禁”不是副词“不禁”的源构式。
(2)“不禁NP”
在构式(2)中,NP为宾语,有时可以提前,其用例如:
①欲强质弱,则纵滥不禁;精诚不制,则放滥无极。
——《三国志·卷二五·魏书二五》(晋·陈寿)
②且桀纣以色亡国,今令不禁婚姻也。
——《九州春秋·孔融》(西晋·司马彪)
③若夺其常然,役其烦务,使威烈雷霆,犹不禁其欲。
——《宋书·卷七三·列传第三三》(梁·沈约)
其中,例一可看做宾语“滥”前置。在构式“不禁NP”中,“禁”修饰其后的宾语,动词义十分稳固,独立性强,且与“NP”的语义联系清晰、紧密。在这种句法环境下,“不”与“禁”同样不易融合成词。因此,“不禁NP”也不是副词“不禁”的源构式。
(3)“不禁VP”
和“不用”类似,随着动词“禁”意义的扩大和虚化[6],VP充当宾语具有了合法性,因此出现了构式“不禁VP”,用例如:
①开元二十二年,中书侍郎张九龄初知政事,奏请不禁铸钱,玄宗令百官详议。
——《旧唐书·卷四八·志第二八》(后晋·刘昫等)
②州戎时为吏部郎中,大书其上,戏作考词状:“当有千有万,忍俊不禁考上下。”
——《因话录·卷五·徵部》(唐·赵璘)
③寒绣红衣饷阿娇,新团香兽不禁烧。
——《北里志·王团儿》(唐·孙棨)
以上例中,例①没有歧义,“不禁”就是不去禁止的意思,“铸钱”是一个动宾结构,意思明确,不会干扰句义。例二是一个典型的歧义句,《汉语大词典》解释这里的“忍俊不禁”为“谓热衷于某事而不能克制自己”,这明显是把“禁”理解为“克制”,即“禁”为句子核心动词,但其他地方大部分解释为“忍不住笑”,把“忍俊”释为含笑,这显然是把“俊”当作句子的核心动词,“不禁”就成了修饰“俊”的双音成分,这里可以认为是“俊”的“笑”义对句义产生了干扰。同样,例三也可作相同的歧义分析。类似于例②、例③的例子我们同样可以将其形式化为“不禁VP”,这个构式具有促使“不”与“禁”融合的语义条件,因而是副词“不禁”的双核源构式。
(二)“不禁”的语法化过程
上文已经谈到“不禁VP”是副词“不禁”的双核源构式,在VP谓词义的不断干扰下,双核源构式“不禁VP”发生了语法化,重新分析为单核目标构式,其过程如下:
不+(禁+VP)—→(不+禁)+VP(目标构式的结构)
由此,动词“禁”失去了核心动词的地位,VP成为句子的唯一核心,在目标构式中,“禁”自然就失去了核心动词的功能,否定副词“不”也随之失去了副词功能,因此“不”与“禁”发生了“功能悬空”,目标构式在重建合法组合的压力下,促使“不”与“禁”融合为一个双音词,因其在核心动词VP前,自然语法化为一个副词。其过程也是:
跨层结构“不禁”—→双音词“不禁”—→副词“不禁”
“不禁”语法化,也是其源构式“不禁VP”语法化的后续效应。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不用”与“不禁”的语法化过程是基本相同的。
(三)“不禁”的成词时代
副词“不禁”的源构式“不禁VP”大致出现于唐代,如上举歧义的第二例第三例,唐代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因此唐代是副词“不禁”词汇化的开端。到了宋代,“不禁”做副词的例子逐渐增多,且看下面的例子:
①内苑春、不禁过青门,御沟涨、潜通南浦。
——《三台》(宋·万俟咏)
②归来索酒浇春。潮红秋水增明。却自不禁春恼,偎人低度歌声。
——《清平乐》(宋·王千秋)
③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怅年华、不禁骚首,又天涯、弹泪送春归。
——《八声甘州》(宋·汤恢)
以上例中“不禁”不再是一个跨层结构,而是一个副词,修饰其后的谓语成分。因此,我们认为,“不禁”的语法化开始于唐代,完成于宋代。
三、“不用”与“不禁”语法化的动因和机制
(一)动因
1.源构式的语法化。从以上分析“不用”、“不禁”语法化的过程可知,二者的语法化都由其源构式的语法化引起,是源构式语法化的后续效应。“不用”的源构式“不用VP”首先发生单核语法化,重组为“(不用)+VP”结构的单核目标构式,使得“不用”融合为一个双音词,因为其句法位置,所以语法化为一个副词。“不禁”的情况与此类似。因此,源构式的语法化是跨层结构“不用”与“不禁”成词的句法条件。
2.“功能悬空”与“句法重组”的共同推动。前面已经说过,当源构式发生单核化时,原来的核心动词“不”与“禁”在目标构式中便失去了旧有的核心动词功能,修饰成分“不”也会受其影响而失去副词功能,两者出现了“功能悬空”,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与“用”、“不”与“禁”的组合就成了非法组合,此时产生了重组合法组合的压力,可见,这种压力是由“功能悬空”造成的。目标构式面临这种压力必然会做出反应,首先使这两个部分融合成双音词,然后根据其句法位置,自然赋予这个双音词副词的功能。这样,合法组合就建立起来了。因此“功能悬空”和“句法重组”的共同作用也是跨层结构“不用”与“不禁”语法化的重要条件。
需要说明的是,有的学者认为“不用”与“不禁”的语法化动因是“句法结构的复杂化”、“VP词义的演变”“韵律制约”等,从他们的研究角度看,是完全可信的,但从源构式语法化的角度看,我们认为,主要动因还是上述两种因素。
(二)机制
“不用”与“不禁”语法化的机制是重新分析。重新分析的过程是从“不用”与“不禁”的“功能悬空”开始的,两个失去功能的成分在句法的压力下融合成双音词,又因其句法位置被分析重组为一个副词。两个成分都经历了“不+(用∕禁+VP)——→(不+用∕禁)+VP”的过程。
四、小结
副词“不用”与“不禁”由跨层结构“不用”与“不禁”语法化而来,VP充当宾语使得其双核源构式发生了语法化,重新分析为一个单核目标构式,在其作用下,“不”与“用”、“不”与“禁”融合为副词。“不用”的语法化完成于唐代,“不禁”的语法化完成于宋代。
[1]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M].商务印书馆,2011.
[2][4]彭睿.构式语法化的机制和后果——以“从而”、“以及”和“极其”的演变为例[J].汉语学报,2007(3).
[3]李香玉.否定副词“不用”的词汇化[J].丽水学院学报,2013(6).
[5]李宗江.句法的功能悬空与语法化[M].商务印书馆,2003.
[6]李文静.“不禁”的词汇化[J].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