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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中“自由”观念的流变与溯源

2014-03-12王小平

宜宾学院学报 2014年9期
关键词:序曲华兹华斯大革命

王小平,黄 靖

(广西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法国大革命是人类历史上划时代的大事变,对整个西方乃至世界历史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然而历史对它的评价却是毁誉参半,充满了二元对立:它或被奉为现代制度之神圣始祖,标榜所谓的自由、平等、博爱精神及其革命的彻底性;又或遭贬损,称之为一串混乱而血腥的事件组合。通常被视为消极浪漫主义诗人的华兹华斯有着支持革命的“另一面”[1]。他的自传体长诗《序曲,或一个诗人的成长》1805年版的第九章和第十章追忆其在大革命时期的法国的见闻以及所思所想。在跳跃性的叙事中,Liberty等抽象名词贯穿其间,反复出现,与非线性的叙事形成鲜明对照。而同Liberty一词交替出现的God、the Man、Liberty、Reason、Hope等具有浓郁启蒙色彩的抽象词汇也都从实质上反映了华兹华斯对“自由”(Liberty)观念的多维思考。在他看来自由就是废除暴政,人民做主;而这一过程又必须依靠理性来实现。他对自由问题的思考明显带有卢梭、戈德温等人的思想痕迹。

一 《序曲》中“自由”观念之演进

华兹华斯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认识与评价集中体现在对自由(Liberty)这一概念的思考和反思上。《序曲》的总体结构依照诗人成长的线性历程演进,串联起他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时间断点(spots of time),但在作品的局部结构中不断出现回忆或者打岔的“诗意逆流”[2]。叙述诗人在法国游历的第九章和第十章中亦如是,然而在时间序列的跳跃中Liberty一词却不断重复,在他对革命充满信心,表达对未来理想社会的向往或者哀悼信仰失落时反复出现。自由也是诗人对法国大革命思考的中心概念,凝结着他对大革命目的、手段等的思考。围绕着这一概念夤缘而出的God、the Man、Liberty、Reason、Hope等带有浓郁启蒙色彩的抽象概念则集中体现了华兹华斯对革命与自由的思考,成为打破了时空界限的叙述中的“理念参照系”。

《序曲》中的自由观念,生发自诗人求学剑桥的时光,并在法国大革命的狂飙与血腥中经历了锻造。这一“自由”中心内容就是建立一个“人人平等”(all stood thus far/ Upon equal ground)[3]157的共和国(Republic),在这样一个国家,四海皆兄弟(they were brothers all/ In honour, as in one community)[3]157,个人依靠勤劳努力而非家室门阀就可以取得成功。

这样的自由观念生发于当时法国的政治经济环境。那个时代的法国在英国人看来依然是蒙昧与专制的代名词[4]51。托克维尔认为大革命起源于“旧制度”,而“旧制度”正是指大革命前的法国社会[5]98。他研究发现旧制度是“两种体制的复合体,一方面是日益衰落的中世纪封建制度的残余,另一方面则是不断强化的中央集权制”。当时,法国因连年对外用兵,为补国库之亏空而税负高企,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民生活处于赤贫状态,沦为饿殍,《序曲》中乞讨女孩匍匐乞食的片段就是在层层压榨剥削之下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此时路易十四曾放言“朕即国家”,华兹华斯在《序曲》中将这种社会状况概括为“个人的意志就是法律”(Where will of one/ is law for all)[3]165,这种封建专制在路易十四时达到顶峰,当时仅凭国王签字的“密札”就可以逮捕并关押任何人,因而此间的自由就如贡斯当所说,是免于任意逮捕和不受任意干涉的现代的自由。

当时,法国社会分成三个等级,第一、二等级即僧侣和贵族与第三等级平民之间在社会地位、政治权利方面存在巨大的鸿沟。特权阶层享有诸如免税等“不公的豁免权”(immunities unjust)[3]165。因此华兹华斯坚定地认为荒淫残暴的旧体制应该退出历史舞台,而应由人民制定法律的新时代(the People having strong hand/ In making their own laws, whence better days/ To all mankind.)取而代之[3]165。此时,早期的自由观念的灌输,加之当时法国社会与人民在旧制度的压榨下的悲惨命运令诗人对于通过革命取得自由的方式充满了憧憬与热衷。自由、平等、博爱是法国大革命的口号,天赋自由也是当时启蒙思想家的共识,自由主义之父洛克高唱“人生而自由”,把自由作为人的一项天然的权利。年轻的诗人同样相信自由天赋。他相信上帝赋予人类“坚毅的品质”(steady faculties)[3]161,从而实现自由,据此他判断高举自由平等博爱大旗的法国大革命是“循天道之举”(nothing out of Nature’s certain course)[3]158。

而这一切却因他1791-1792年在法国的经历而发生了改变。法国革命的初衷是推翻专制统治,建立君主立宪制国家,但三级会议谈判破裂却令等级间的冲突瞬间演变为内战。革命的极端主义如风暴般横扫法国,并强势向周边蔓延。雅各宾派专政葬送的生命累以万计,法国社会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不知道下一个上断头台的人会是谁。革命的风暴似乎是暂时肃清了反对势力,也以血的事实把当时因家事滞留法国的华兹华斯从自由革命的幻梦中惊醒。他在《序曲》中痛斥用武力输出革命的法国“已经成为压迫者”(become oppressors in their turn)[3]199。大革命走向的失控源于其顶层设计的失衡,对理想与形式的过度追求以及对现实的矮化与忽视恐难辞其咎。作为大革命的思想基础,卢梭基于“人之初,性本善”假设的政治理念过于理想化,认为自然状态下的人本性纯良,虚伪的文明会污染善良的本质。然而从本质上讲,这种启蒙哲学视角下的人类心理探究过于简单化甚至机械化,由此导致相应制度与立法的设计过度注重形式与理想而以先验政治理性替代经验政治理性。面对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时,传统与习俗的重要影响则每每被忽视[6-7]。卢梭对华兹华斯的影响突出表现为这种对简化的热衷,在华兹华斯看来革命就是由the Man、 Liberty、Reason、Hope等抽象名词所代表的一切。然而被简化之斧阉割过的理想一旦与现实相逢必然造成惨烈的苦果,这在某种程度上预设了华兹华斯自由乌托邦之理想的破灭。偏激是一切理念的毒药,病入膏肓的偏执最终将鼓吹“自由”的法国大革命引入以自由之名却行专制之实的恶性怪圈。华兹华斯当年曾为革命大声疾呼,企盼革命之果惠及全人类。而经历这一切之后,他的自由之思想已经发生了巨变。他对革命的热情已经开始退却,理性观点的萌发愈加明显,尤其体现在他对实现自由方式的转变上。

诗人已经开始意识到应当始终坚持运用理性来实现自由。如此标举“理性的自由”(rational liberty)[3]162是因为诗人意识到人性中除了有“能够运用理性建立自由的果决意志”(steady faculties/ Capable of clear truth to build liberty)[3]161还有着“摧毁一切羁绊的盲目欲望”(blind desires…to break/Bondage)[3]161。所谓“理性的自由”正可以用孟德斯鸠的话来作注“自由仅仅是:一个人能够做他应该做的事而不被强迫去做他不应该做的事情……自由是做法律所许可的一切事情的权利,如果一个公民能够做法律所禁止的事情,他就不再有自由了,因为其他的人也同样有这个权利。”强调理性的自由是因为诗人在大革命时期的法国目睹了失去理智的自由沦为血腥的暴力[8]183。

这种破除一切羁绊的“盲目欲望”一旦失去理性的束缚就可能演变成巨大的灾难。华兹华斯在大革命期间的耳闻目见验证了这一点。面对罗伯斯庇尔的恐怖专政,他暗自祈祷“全世界所有人都要耐心的运用理智从而配享自由”(throughout earth upon all souls/ By patient exercise of reason made/ Worthy of Liberty)[3]180,因为血腥的屠杀使得“思考的人也忘了/曾听到过的自由的呼唤”(even thinking minds/ …Forgot that such a sound was ever heard/ As Liberty upon earth)[3]186。诗人特别提到了因主张温和改良而被当成反革命的吉伦特党人的罗兰夫人(Madame Roland)慷慨赴义时的悲悼“自由啊,你的名字上如何竟写满了罪恶”。所有这些都让华兹华斯认识到失去理性的自由是何等的可怕。

他对革命与自由的一腔热血和梦想最终更是随着英法之战的爆发而完全幻灭,取而代之的是爱国主义和自由理想间的角斗,深处这场思想风暴漩涡中心的诗人感受了现实与理想相互撕扯的巨大张力,而理想与自由的消逝、动乱与战争的残酷在某种程度上最终导致了精神与信仰的滑变。远离尘嚣的纷扰,自然的恬静与闲适似乎可以让他暂避一时,但这并不是消极逃避,他并没有忘记大革命对法国社会的荡涤与摧残,也没有忘记无端死于非命的受害者。他以笔为剑,直指法国的专制主义统治,猛烈抨击了当时法国社会政治、经济等存在的诸多问题。追求自由的理想之幻灭造就了诗人的批评精神与独立的艺术个性。

二 华兹华斯之“自由”观念溯源

华兹华斯的学生时代正值启蒙思想盛行,平等、自由、博爱的信条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崇尚。他之所以在青年时代如此支持法国的自由革命,很大程度上是受当时卢梭等启蒙思想家的影响。他去世后,在整理他的图书馆时,意外发现了“一捆法语的小册子及其他资料”[9]151和卢梭的《爱弥儿》《忏悔录》。加之华兹华斯在法期间革命俱乐部吸收两个英国人入会的动议等证据,以及由此得出的华兹华斯在Blois“常流连于这些革命俱乐部”[9]168的推测更是直接证明了这一点。有一句话可精辟地概括卢梭的思想即“全体社会成员通过自愿结成的共同体,一个真正平等自由的共同体,从而形成一个代表全体社会成员意志的公意,由于这一公意来自全体社会成员的一致同意,因此人们服从公意就是服从自己,从而是自由的”[10]65。罗素对此评价说“自由是卢梭思想的名义目标,但实际上他所重视的是平等,他甚至牺牲自由以力求的是平等”[11]237。华兹华斯关于人民共同立法的设想正是发源于此。另外一位对华兹华斯自由观念产生重要影响的人恐怕就要数博皮(Beaupuy)了,作为一位拥护革命的贵族军官,他从小在母亲影响下,耳濡目染于十八世纪的文学和哲学,因而对大革命背后的理念有着“全面的检视”(thorough examination)[9]162。华兹华斯的革命思想随着他参与革命俱乐部,尤其是伴随着与支持革命的博皮亲密交往而不断深化,他们共同探讨自由理想,痛斥专制,而博皮毅然投身革命的行动更是深深感染了华兹华斯。

而在目睹了革命的杀戮与暴力之后,华兹华斯对于法国自由革命的幻想与热衷逐渐消褪,他清楚地意识到人性中除了理性之外,还有盲目与疯狂的欲望,而当这一欲望战胜理性占据上风的时候,必然会带来血雨腥风,他也因此更为崇尚理性主义,反对暴力革命。他的这一认识与戈德温的观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一名典型的理性主义者,戈德温极力反对暴力革命,认为人民须摒弃愤恨和暴怒,而应保持思维与辨识的清晰和讨论的开放性;革命如果发生在更为适当的时机,公民就不会无端流血。两个原则因此应该永远被铭记:一是真理的确立与传播必须建立在点滴进步的基础之上;二是他应该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合适的时机将理论付诸于实践。慎重如斯,按捺不住的群众仍有可能挣脱理性的缰绳而肆意狂奔;而他的批判之鞭亦不能阻止在合适时机数年之前突然爆发的革命[12]。此时华兹华斯已逐渐成为“戈德温式极端理性主义”[13]107的拥趸。他开始强烈支持文人式的理性商榷机制,认为与暴乱的不正当与可疑性相比,平和的口笔头宣传才是促成社会转型的正当而合宜之法[14]488。由此可见华兹华斯对于“理性的自由”的热衷无疑受到了戈德温的巨大影响。

结语

受启蒙思想的影响,华兹华斯坚信天赋自由。他对自由充满憧憬,渴望克服传统的桎梏,建立人人平等的新世界。这一观念受到一向强调“公意”与平等的卢梭的巨大影响,而在法期间和革命派贵族军官博皮的交游又使他对革命理想的憧憬进一步具体化。如疾风骤雨般席卷法国的大革命一度使他陷入自由理想即将实现的幻梦中,但革命的血雨腥风又将他惊醒,转而信奉戈德温的理性主义,强调“理性的自由”:虽然自由是人类的美好愿景,但必须用理性来实现,否则就有沦为暴力专政的危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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