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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帝国》的殖民意图

2014-03-12高尚风

宜宾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吉姆帝国战争

高尚风

(四川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重庆 400031)

詹姆斯·格雷厄姆·巴拉德(J.G. Ballard,1930~2009)是英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新浪潮派(the New Wave)科幻小说的杰出代表,他擅长创作科幻小说。新浪潮的作家们不仅讽刺高科技成果,认为这些高科技成果是一种具有军事工业情结的危险产品,还挑战表面上用来打破成规的军事实验。[1]巴拉德1930年出生于上海,珍珠港事件后,被羁押在上海的龙华集中营,1946年随家人返回英国。小说《太阳帝国》(EmpireoftheSun,1984年)是根据他童年时期被羁押在龙华集中营的真实经历为素材的,它和另一部小说《妇女的仁慈》(TheKindnessoftheWomen,1991年)均与科幻主题无关,被视为巴拉德的自传小说。西方的大多数研究者常把小说视为巴拉德从科幻小说转向自传小说的开始,他们在对小说进行解读时没有注意到小说假定的西方中心主义写作立场,他们很少站在战争受害者中国的立场上去解读小说。在分析一个西方作家关于东方题材的作品时,后殖民理论家萨义德的东方主义理论是很好的切入点。他在《东方学》中指出:任何就东方题材进行写作的人都必须以东方为坐标替自己定位;具体到具体作品而言,这一定位包括他所采用的叙述角度,他所构造的结构类型,他作品中流动的意象、母题的种类——所有这一切综合形成一种精细而复杂的方式,回答读者提出的问题,发掘东方的内蕴,最后,表述东方或代表东方说话。[2]27《太阳帝国》以小孩的眼光为视角,视角十分隐蔽地服务于小说的殖民意图;小说在描写战争中的中国时,显示了巴拉德偏爱叙事暴力,小说处处充斥着血腥、恐怖和杀戮场面;小说在对中国形象进行丑化的同时,却对日本和美国形象进行了美化,这主要体现在小说对“太阳帝国”意象的运用和渲染上。总之,《太阳帝国》中的视角运用、暴力叙事和“太阳帝国”意象都十分隐蔽地服务于小说的主题。

一 叙事视角

在当代叙事学理论中,叙事视角(point of view)在叙事文本的分析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视角的突出作用在于它起到了调节叙事信息和叙事距离的作用。叙事视角的运用反映了叙述者特定的政治立场,视角对于文本的主题表达和艺术技巧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作者经过慎重考虑选择小说的叙事视角的。巴拉德在小说开头的插页部分告诉读者,这部小说大部分素材是他在日本占领上海时,在龙华集营中看到的事件。对于没有读过小说的读者来说,他们将认为这是一部真实记录巴拉德童年经历的自传小说,而且也很可能会对巴拉德的创伤记忆产生同情。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巴拉德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作者,他称自己写的是一部自传,就会使整部小说具有极强的迷惑性,巴拉德试图告诉读者,小说描写到的中国的社会现实,完全是他亲眼看到的,读者不必怀疑小说的真实性。

小说以第二次世界大战如此广阔的场面为背景,却选择了一个小孩所见所闻为视角,这十分巧妙地减少了小说的政治和社会价值负载功能。《太阳帝国》中的吉姆只是在刚与家人分散时表现出短暂的痛苦与无助,随后他便很快地勇敢、刚强、智慧起来。他先是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在上海的街道上穿来穿去,后来聪明地发现只有日本人才能够给他提供帮助,于是他大胆地向日本人投降,但日本人不接受他。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美国水兵贝西收留,在贝西的教导下,吉姆很快学会了求生本领。在龙华集中营中,巴拉德着重描写了吉姆是如何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过上如鱼得水的生活的。

《太阳帝国》着重描写一个孩子对战争产生的颇具个人主义的感受和体验,其中对飞行梦想的追求和对日本空军的崇拜最为典型。巴拉德通过吉姆对战争的独特感受,试图转移读者对战争中受苦的中国大众的关注,其背后隐藏的则是根深蒂固的帝国主义思想与殖民意图。[3]小说在描写战争背景下的中国,却将很大的笔墨着落在吉姆身上,小说中的吉姆天真纯朴、聪明勇敢,是战争的无辜受害者,他的经历让不少读者为他感到同情,巴拉德试图转移读者对战争受难的中国大众的关注,这种叙事策略从根本上服务于巴拉德西方中心主义的写作立场。

《太阳帝国》可以视为一部战争背景下的冒险小说,从某种意义可以看出是英国作家笛福《鲁宾逊漂流记》的现代翻版,两部小说从本质上都讲述了一个英国人在遥远他国的冒险故事,而笛福的小说一般被视为英国殖民文学的真正开始。在所有的殖民和后殖民文学中,特别是冒险小说,主人公陷入困境、异地生根、开始新生、苦尽甘来,这些主题一次次地得到重复和强调,《太阳帝国》也不例外,读者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吉姆身上具有鲁宾逊的许多影子。后殖民理论认为,英国早期流行的冒险小说与同时代大英帝国的扩张有着紧密的联系,文学文本不但参与了帝国的殖民想象与扩张,还使本已经封闭的殖民世界得到强化。《太阳帝国》无疑对20世纪80年代的英国社会起到了同样的作用,它强化了英国对于中国的敌视与殖民想象。

二 叙事暴力

《太阳帝国》对战争背景下中国的描写体现出典型的叙事暴力,这种叙事暴力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小说中充斥着大量的血腥、恐怖和杀戮场面,这些场景使小说处处弥漫着战争的硝烟;二是巴拉德作为叙述者在叙事层面上体现出的叙事暴力,主要表现在叙述者缺少正义、不辨是非地呈现叙述对象。

《太阳帝国》显示了巴拉德偏爱暴力美学,小说从开头便给读者呈现出阴森、恐怖的场景。在西方的批评者看来,巴拉德的小说的叙事者像是侦探,他们先是被暴力暂时击退后来被暴力的诱惑吸引住。在每一部小说中,他们为了成为苏醒的人群,往往采取盲目的眼光地看待暴力的潜在的灾难后果。[4]小说写到上海扬子江上的送葬码头漂浮着许多棺材,贫穷的中国人无钱埋葬死去的小孩而将其放在棺材中顺水漂流。江面上的纸花和废弃物随着潮水的涨落拍打着江岸,在水面平静的时候,这些东西连同棺材形成一个巨大的、阴森的、恐怖的水上花园。小说的中间部分有许多地方写到这个场景,在小说的结尾部分,这个场景被再次重复。《太阳帝国》的开头和结尾选择同样一个意象并不是偶然的,它从一个纤细的角度折射了巴拉德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下中国的整体印象和看法。小说完成于1984年,距离二战有40年左右,巴拉德说他需要40年去写这部小说,二十年把它忘记,二十年再把它记住。在巴拉德晚年的时候,上海不仅仅代表着他出生的地方,而且还代表着一个超现实和魔幻的神话,一道立刻的秩序的和现代启示录的风景,而且还是一个需要重复和制定的过去生活的零点。[5]巴拉德戴着有色眼镜,以一种西方殖民者的立场居高临下地窥视着上海,他专门写出上海丑陋的一面。

巴拉德作为一名激进的新浪潮派科幻作家,其早期作品常常充满着灾难性的意象,如狂风暴雨、洪水、干旱等。他的作品与人类的现代化有着紧密的关系,经常出现的意象有现代化的公园、高铁、广告牌、干涸的游泳池、标准化的城市楼群、废弃的飞机场、破败的居民楼、低空飞行的飞机等。小说中的吉姆一家人住在战时受到保护的国际公共租界,那里延续着19世纪西方人的生活方式。有教堂、有教会学校、有化妆的圣诞晚会。小说中多次写到一个干涸的游泳池。在一次聚会上,吉姆到他父亲的朋友洛克伍德家玩,他看到洛克伍德先生在一个干涸的游泳池旁喝威士忌酒。这个游泳池不仅仅是一个供人游泳的场所,在西方的批评者看来,它是“一种即将发生的旧有秩序之死的象征,吉姆并没有看出来”[6]。

巴拉德出生在上海,一般来说,童年生活常成为一个作家宝贵的和温馨的回忆,而巴拉德却非如此,当他40年后重新面对上海时,对于自己童年时期在国际租借享有种种特权避而不谈,而专门写作上海阴暗的一面。《太阳帝国》中的上海是个充满暴力和敌意的城市。当时的上海有成千上万的难民,有露宿街头的无家可归者,吉姆曾看到大量的共产党员的脑袋血淋淋地挂在外滩示众。街头更是混乱不堪,惨不忍睹。有截了双腿的叫花子,下身绑在一个大得出奇的皮鞋里,双手用木头哑铃托地,在车轮缝里匍匐前进。国民党占领了机场后,成批地杀害日本人。整个上海成了一颗承担着整个中国的死亡脉搏的丑陋心脏。在小说的第四十章,国民党在浦东的废墟中清剿最后一批共产党部队,共产党部队的尸体像木材一样堆积在一起。

《太阳帝国》在叙事层面上也体现出叙事暴力,主要体现在叙述者未陈述事实真相,缺少正义地对日本侵华战争进行美化。在小说的第一章里,吉姆是非颠倒的价值观便暴露出来。吉姆认为在真的战争里,没有人知道自己站在那一边,没有胜利者、没有敌人。日本侵华战争的殖民意图和非正义性早已经是于世公认,而小说中居然认为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原因是中国“不愿参加共荣圈”(the Co-Prosperity Sphere)[7]32。对于吉姆而言,就像伦塞姆医生所讲,只不过是一场“战争和死亡游戏”,整本小说贯穿着吉姆对日本空军的崇拜和向往。在吉姆心中,日本空军勇敢、遵守纪律、通情达理、甚至还很善良,他们一点也不残忍,也从不伤害小孩。

吉姆是一个战争狂人,由于长时间目睹战争,他对战争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情感。他欢迎空袭,喜欢听坦克开过集中营的声音,喜欢闻汽油和火药的味道,当看到飞行员死的时候他觉得很过瘾。与整个战争比较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哪怕在战争中死去,也是光荣的。当小说即将结束部分,当吉姆听说同盟军取得战争的胜利后,吉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美军很快会返回夏威夷的,龙华集中营将再度成为一个像1941年一样的幸福地方。吉姆对战争的留恋已经达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了。他欢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到来,小说在第四十章写到:他现在确信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但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否已经开始了?他看着盟军在欧洲登录、越过莱茵河和攻占柏林的图片,他感到那不过是小打而已,是长崎和广岛落下原子弹后真正开始冲突的演习。[7]332

赛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每一个欧洲人,不管他会对东方发表什么看法,最终都几乎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一个帝国主义者,一个彻头彻尾的民族中心主义者。[2]260小说对上海血淋淋的呈现显示出巴拉德偏爱叙事暴力,小说对世界大战的鼓吹,对日本侵华的美化等都十分典型地表明了巴拉德的帝国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立场。作为一部自传小说,巴拉德笔下的上海成了一个充满着死亡意象的城市,这让读者不得不怀疑巴拉德写作此书的目的。

三 “太阳帝国”意象

《太阳帝国》中多次出现了“太阳帝国”这个意象,小说对这个意象的重复显示了巴拉德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崇拜。吉姆对日军的崇拜在第二十三章鲜明地体现出来。一个早晨,东方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这隐喻了日本帝国主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位置。吉姆看到三个比他大不了多少岁的日本飞行员,一个中队长正在为他们举行短暂的壮行式。这些飞行员,把苍蝇作为听众,高呼三声天皇万岁。《太阳帝国》整部小说中贯穿着吉姆对日本零式战斗机的崇拜,但吉姆并不在意零式战斗机的目的是炸死中国人或者对美国军队进行自杀式袭击。随着情节的进展,吉姆对日军的崇拜从作为实物的零式飞机转换到日本民族的“武士道”精神,吉姆被日本军人不怕牺牲、视死如归的“武士道”精神彻底地征服了。紧接着发生了空袭,一架美国飞机从空中坠毁,坐在飞机座椅上的美国飞行员和飞机一起焚烧,穿过营外的树林,仿佛是太阳的一块碎片。在巴拉德的内心深处,美军的死亡是帝国事业的一个组成部分,美兵的死是崇高和伟大的,所以其是“太阳的一块碎片”。“太阳帝国”意象作为隐喻化的能指,既指帝国主义英国和日本,也指新兴帝国主义美国。

《太阳帝国》中塑造了大量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形象。在两个国家的文化交流过程中,一个作家塑造出来的异国形象经常是处于被其描述出来的文化层面上,而不是出于两国交流的事实的文化层面上。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作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对他国形象进行美化和丑化。小说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小说主要涉及到中国、日本、英国和美国四个国家。随着战事的进展,日本逐步在战争中失利,巴拉德便很自然地将对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的崇拜从日本转移到美国身上。美国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大发战争财,其经济得到很快的发展,并跻身于世界前列。《太阳帝国》细节化地展示了一个特别的美国的出现,它是伴随着英国和日本两个传统国家的失败而出现的。英国是基于一个牢固的等级化的社会结构,日本是基于一个帝国的宗派,这两个国家有着深深的种族主义传统。[8]小说在第三十一章再次出现了“太阳帝国”这个意象,美国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了两颗原子弹,吉姆看着上海的东部闪起的火光,认为自己身边的人是坐在由第二个太阳烧热的炉底上。巴拉德在这里说的“第二个太阳”显然指涉了美国作为一个新生大国继日本之后的崛起,这是一种典型的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崇拜。中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要战场之一,且是战争的受害国,中国军队为抗日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小说从未写到中国军队的英勇反抗,相反着力渲染军国主义思想,这让人们深思巴拉德的写作意图。

结语

《太阳帝国》在西方受到了很大的关注,美国著名史学家史景迁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曾赴中国大陆演讲,他从全世界挑选了十几个文学家和思想家,向大陆人讲述这些人及其作品中的中国形象,巴拉德及其《太阳帝国》名列其中,史景迁视巴拉德为刻意塑造中国黑暗面的典型作家。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倡导一种“对位阅读法”,通过对经典的文学作品进行重读,以对这些作品的假设前提进行重新审查,并发现作品背后的隐藏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巴拉德的《太阳帝国》的写作具有一定的假设前提:西方是高高在上的,中国是落后和丑陋的。一个作家塑造出的他者形象,其目的并非是去理解对方,而是为了验证自身。帝国主义的发达、文明、理智和强大急需一个客体作为参照,于是战乱中中国的贫穷、丑陋、消极、羸弱便进入了巴拉德的视野。巴拉德是一个善于描写战争的作家,自传小说《太阳帝国》的主题却缺少对战争本质和现代人命运的思考,缺少基本的政治立场与人文关怀。巴拉德在《太阳帝国》的结尾部分甚至流露出对战争的怀念,小说中的吉姆正在盼望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开始,并且打算继续留在龙华集中营里。对于巴拉德来说,战争甚至成了他内心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正如西方的批评者认为,严格来说,把《太阳帝国》看作一部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小说是一个错误……宁愿把它看成是关于战争开始和结束、战争结束和重新开始之间的清晰界限的一种可能性。[9]

参考文献:

[1] Fletcher John,James Whitlark. James Graham Ballard[J]∥ Ed.Merrit.Moseley .Dictionary of Literary Biography Detroit: Gale Group,1999.

[2] 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3] 高尚风.太阳帝国的中国形象分析[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3(4).

[4] Matthews, Graham. Consumerism’s Endgame: Violence and Community in J.G.Ballard’s Latest Fiction[J].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2013,36(2).

[5] Kong Belinda. Shanghai Biopolitans: Wartime Colonial Cosmopolis in English Chang’s Love in a Fallen City and J.G.Ballard’s Empire of the Sun[J]. Journal of Narrative Theory, 2009,39(2).

[6] Perkins, Wendy. Overview of “Empire of the Sun”[J]∥ Ed. Marie Rose.Detroit:Gale,2000.

[7] Ballard G. The Empire of the Sun[M]. London: Harper Perennial,2008.

[8] Foster A Dennis G Ballard’s Empire of the Senses: Perversion and Failure of Authority[J].PMLA,1999,108(3).

[9] Luckhurst, Roger. Petition, Repetition, and “Autobiography”: J.G. Ballard’s Empire of the Sun and The Kindness of Women[J]. Contemporary Literature,19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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