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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汉卿的立体人格与其散曲的立体审美情韵

2014-03-12吴伟凡首都经贸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北京100070

名作欣赏 2014年3期
关键词:散曲关汉卿人格

⊙吴伟凡[首都经贸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 北京 100070]

作 者:吴伟凡,文学硕士,首都经贸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汉语言文学系主任,副教授,主要从事古典文学研究。

有元一代是中国文学演进中俗文学占据文坛盟主的文学新时期。传统文化在异族文化的冲击及解构和重构的激变过程中得以使一些历史上重未有过的新型人格出现。由于人的文化人格作用到作品中,这使此一时期的文学之河荡漾着别开生面的巨澜。关汉卿的人格在传统文化的标尺上既不纯粹也不完美,但在古典文学新纪元的形成过程中,其立体人格带给作品的创新面貌和特殊成绩是毋庸置疑的。就其一生中七十多篇散曲作品而言,关汉卿那溢出传统又抱持传统的立体人格也大起作用,在俗美的艺术生态中,他怀揣深沉的创新之思与广泛多元的风格探索,创作出系列生动的散曲作品,这些作品具有难以用本色、当行来简约言之的散曲特征,其趣、野、丽、秀等亦俗亦雅的立体审美情韵正是他立体人格的文学写照,无不具有煊灿百代的魅力。

一、滑稽多智与其散曲之趣

在唯一的《关汉卿小传》中,元末学者熊梦祥对关汉卿的人格个性做如此描画:“关一斋,字汉卿。燕人。生性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唐代史学家司马贞这样解释“滑稽”:“滑,谓乱也,稽,同也。以言捷辩之人,言非若是,说是若非,能乱异同也。”所谓“乱异同”或“乱同异”,即是说在语言上本同而趋异或本异而趋同,实为擅长语言花样。能言善辩、言辞流利正是相当一部分言语幽默最重要的致笑机制。关汉卿正是此辈中人。在中国以往的诗词中,“谐趣”有如凤毛麟角般珍贵。尤其作为言志抒情的诗歌,抒发的都是士大夫心中最接近理性的感情。说到庙堂社稷,不能有半点调侃或滑稽。宋代以后,虽然严羽提倡“兴趣”说,概括了诗歌艺术具有“非关书”“非关理”的感性直观特点,所谓“诗者,吟咏情性也”,但更多的是只注重“兴”即“情性”而不注重“趣”,即性情中的娱乐因素。由于散曲植根于俗文化舞台,又跟剧曲音乐与表演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散曲中的趣即世俗娱乐性成为突出需要的特征之一。关汉卿在卸载科举压力、扬弃儒家文化后,心态更加超逸、心智更加跃动。由于天生聪明灵秀和后天“博学能文”,特有言语和言语表演智慧,他擅以幽默、调侃等喜剧心态积极解构政治忧愁,参与艺术实践,享受世俗人生,乐观面对生活。他不图官帽华服,而欣赏回归自然、快活自适的智慧生命,故而在写日常或隐逸生活的散曲中,我们终于看到一些谐趣(喜剧) 风致。

如[南吕·四块玉] 《闲适》:“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这是描写山野闲适生活的散曲。散曲的“谐趣”表现在用“老瓦盆”这样违反常规的破旧器皿当酒具来喝酒,非但不觉腌 悖谬,反而觉得快乐,是不协调带来的喜剧性。在他们吟哦(酒令) 游戏的内容中,“一对鸡”对“一个鹅”,也在质朴浅俗中隐藏着智慧和诙谐。这些审美情景展示了诗人感性生活中的人格与心境。趣味虽是淡淡的,但细品后便情致盎然。在另首[南吕·四块玉] 《闲适》中还有像“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这样耀眼的句子,作者写来超然洒脱,放倒了文人架子,没有了雅士面子,朴拙中流淌着对生活和历史的一分明了、一分自信。其中的“趣”主要是由于诗人对世态人情和历史中的他我关系有深刻的思考,并通过调侃与“自我抢白”而引发出幽默感。清人黄周星说:“制曲之诀,虽尽于‘雅俗共赏’四字,仍可以一字括之,曰趣。”散曲之“趣”是曲之可“赏”的一个关节。从诗之韵到词之味发展到曲之趣,文学渐渐远离了贵族趣味,这正是社会特殊的政治、经济、文化对作者人格培育中市民生活趣味、文学艺术实践对作者人格强化又反作用于作品的结果。在关汉卿的散曲中,不是硕儒、功臣、英雄、节妇,而是平常之人、平淡之事成为他生命关怀的中心;在人格参与的艺术表现中,个性的坚持、世俗的娱乐、感性的欢适成为他审美的基本情调。虽然前及之“趣”还不是“趣”的丰满形态,但毕竟是关汉卿给新文学形式匹配的新审美情韵。

二、豪宕不羁与其散曲之野

关汉卿是元代地位排在娼后的“臭老九”文士,他那前途不在仕途的坎坷生涯铸就了他的叛逆性格,其叛逆又无不有世俗化的玩世放浪及个性化的抗世享乐心态。贾仲明说他“玲珑肮脏天生就”,此处肮脏是耿介刚直之意,是天生的吗?当然不会。失去了儒家价值的固守且不让他固守的社会使他在痛苦的思索中只能改变,并变得越来越深厚和坚强。黑格尔就说“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心灵从这对立矛盾中挣扎出来,才使自己回到统一;环境的互相冲突愈众多,愈艰巨,矛盾的破坏力愈大,而心灵仍能坚持自己的性格,也就愈显出主体性格的深厚和坚强。他敢于高度自由地张扬自我,对虚伪造假的“礼教”和压迫人的历史能够无情笑骂和鄙弃,对生活与人的意义有了一种透彻的觉悟。这种觉悟不像苏轼那样冲而淡之,雅而理之(如他的《前赤壁赋》) ,而是在深而痛之的同时,作俗而野之的人格抗争。在唯恐俗不到家俗不彻底的破坏性道路上,传统文人虚伪的尊严、脆弱的面子被一脚踢翻,其反传统的精英人格终于通过散曲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而随人格喷薄而出的正是其散曲野的情韵。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在“疏野”一品中道:“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真性、不羁、自富、率意正是诗人“疏野”品质在散曲中的呈现。[南吕·一枝花] 《不伏老》是关汉卿自叙身世、自我抒发类的著名作品。曲中他自写身世、抒发怀抱,充满自负、自嘲、自乐、自励的情志。其中一段“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上走!”一反儒家“温柔敦厚”、以“中和”为美的传统审美观,执意偏离思想规范,走向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另类标榜的极端境界——称自己会这会那,吃喝玩乐样样俱全是标榜自己的“野”能;即使“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还是“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则是张扬一己之“野”心了。这个“蒸不烂、煮不熟、 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形象正是诗人“辣野”人格的对象化,它生动透显了作家独特的生活境遇与独特的文化——审美态度,抒发了他作为平民诗人戏剧家的伟大抱负:永远和社会底层的烟花艺伎与书会才人一道打拼,不屈不挠,至死方休。这些堂堂正正的思想与抱负,在充满“疏野”“不羁”之气的生命情韵里以佯狂玩世的文字表现,真是神韵独具。

三、风流俊逸与其散曲之丽

作为元代书会才人领袖,关汉卿骨子里怎能不是儒雅文人。与优秀的中国文人一样,自幼浸泡于诗词歌赋的海洋,不仅饱读文史,而且内心热爱自然,有一腔李白、柳永似的激情热血和浪漫飘逸的理想憧憬。在传统诗词被时尚俗文学悄然置后的时刻,关汉卿辈不忘以自己的儒士内质和诗人之心观照自然和人世,每用笔墨便在找寻传统、融化传统中文思泉涌、文才驰骋。其《金钱记》《扬州梦》等剧作中作者就塑造了这样的男主角,他们无不是才华横溢、风流自赏的儒生。这些形象合而为散曲作品的作者主体,笔到之处委曲清丽、流畅细腻,与其主要散曲阳刚、粗犷的审美情韵颇为不同。我们若将其混入宋词中,光从文面味态的角度很难分辨彼此。它们像词一样铺张、蕴藉,具有阴柔瑰丽之美,是关汉卿主要表现婉约情怀、在审美形式上继承多于创新的作品。[南吕·一枝花] 《杭州景》与〔南吕·一枝花〕《赠朱帘秀》二散套在这方面最为突出。

在[南吕·一枝花] 《杭州景》中作者写道:“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园。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行一步扇面屏帏。西盐场便以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通篇在阔大的视野中用细丽挺拔的语言铺排写景,观景人的眼睛仿佛电影里的各种镜头,时近时远、摇来走去,显示着对杭州景色之美的由衷惊讶和迷醉,细腻表现了作者的观览意态,和北宋柳永著名的〔望海潮〕词可说是异曲同工。若不是其中夹杂着散曲的衬字俗语,简直就是宋词的再版。而其中突出的清新细丽之美最能让人忘记这是出自关汉卿的手笔。

另一篇[南吕·一枝花] 《赠朱帘秀》也特别韵致独到。这是一首十分难得的借物咏人之作,全套巧妙运用谐音和双关的语言艺术,通过对“珠帘”多角度、多层面的咏唱,以浓华绮丽的风格赞美了朱帘秀这位著名女艺人的夺人风姿与高超技艺。尤其 [梁州套] :“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锁春愁不放双飞燕。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绣幕相牵。拂苔痕满砌榆钱,惹杨花飞点如绵。”这一片铺陈是套曲的主体部分,关汉卿以烘云托月的手法,写与“珠帘”相关之美事美景:先写“紫帐”“红莲”(既帘) 的华美与高雅,仿佛出自公侯之家,再写她的爱情生活的美好和风流气质,“不放双飞燕”,是说帘儿拢住双燕,隐指帘秀与情郎的两情欢洽。接下四句以两人在闺阁美好环境中的浓情蜜意写足“秀”字:不仅写珠帘摆动、榆钱满地,还写杨花柳絮,漫庭飞舞,加上后面的“西风剪剪”“夜月娟娟”等,情感的美丽与意象的富丽、写“珠帘”与赞人物妙合无垠,真令人叹“丽”观止。在关汉卿的内心,不是只有叛逆和仇恨,理想和热爱使他更为深沉,这些传统式的浪漫铺陈和描写让我们和他的心灵离得更近。

四、温柔情多与其散曲之秀

朱光潜曾说“秀美感则是对娇弱对象的同情和宠爱”。在关汉卿的散曲中,确有一部分纤秀柔美的作品,虽然它们多以男女离别愁怨的传统题材为内容,并以代言为体制,但在精神深处同样表达着他的人格和精神。“关汉卿是一位有民主主义精神的伟大战士。这不仅表现在他对封建制度的抨击上面,更表现在他的作品里所同情、所歌颂的都是被压迫的地位卑微的人物,特别是受着重重压迫的妇女。”王国维则从文艺与生活相关的角度评价关汉卿是“曲中柳耆卿”,意即不仅与柳永一样是多情缠绵的性情中人,作品也有柳词的审美趋向。根据《录鬼簿》《青楼集》和《辍耕录》记载,关汉卿的确和许多作家、演员是挚友,尤其和杂剧著名演员朱帘秀有深厚的交往,对这位民间女艺人倾尽爱慕和爱护。在特殊心境下,他就是一位细心体谅的情人,小心面对着种种复杂的情事。在此类散曲中,他充分展开同情想象,换位体谅人物关系,尤其是细心体察女性心理,既潜在“表现着对娇弱对象的同情和宠爱”,又领人入境、同感同受,虽是情词,读来却不萎靡纤弱、矫揉造作,全无代言体诗风,被后人称为“以健笔写柔情”。

如他的[双调] 《沉醉东风》:“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这首小令是关汉卿写爱情的名作,描写女子为情人饯别时的离情别绪。分别在即,转眼间近在咫尺的有情人便要天各一方,心痛得仿佛月亮缺损了、鲜花也凋零了,接着写主人公的动作与神态:“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后写一再的叮咛话,突出分离时的矛盾心理:“痛煞煞教人舍不得”与“好去者,望前程万里”,女子的通情达理和期盼对方成功以及离别时的难过交织在一起,在情与理的权衡和无奈的挣扎中较全面地表达了惜别与壮行的立体心情。由于作者对世俗夫妻生活观察细腻,对女性心理把握、揣摩到位,简短几句便使一个声泪俱下中既悲痛难舍、又对人生充满信心的女性形象站立在了读者面前,使作品充满着婉约秀美的情韵。

再如散曲《碧玉箫》:“膝上琴横,哀愁动离情,指下风生。潇洒弄清声,锁窗前月色明,雕阑外夜气清。指法轻,助起骚人兴。听,正漏断人初静。”这支曲子也写女人在弹琴中倾注和抒发离别相思的感情。久久的分离引来深深的思恋,女人弹奏的手指便仿佛风儿流动起来。接下直写弹奏的环境并侧写弹奏的效果:孤独的窗、有月的夜和夜的清凉,可是一切锁不住思念的琴声。此曲写来柔雅忧伤,充满体贴和同情,颇具文人词的韵致和意境,与《不伏老》的野辣反之千里。

综之,关汉卿既不是一味放荡的风流浪子,也不是不苟言笑的谦谦君子,他外圆内方,外道内儒,“心机灵变,世法道疏”(《录鬼簿》) ,是圆型立体人格的典范。“人格总根于爱”,展而言之,也根于恨。他如此地热爱生命,面对生活的大草原,他练就敢爱敢恨、刚柔并济的矛盾个性,面对艺术的挑战,他善于“随所妆嗤,无不慕拟曲尽,所若身当其处,而几忘其事之乌有。”诚然,文学形态是文人人格形态的文学显现,关汉卿用生命的律动创新着散曲的多彩篇章,为文人散曲多样化的审美探索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

[1] 刘果主编.汉语大词典[A] 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0:1481.

[2] 黑格尔.美学(第1卷) [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228.

[3] 中国戏剧出版社编.关汉卿研究第一辑[A] .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2.

[4] 李哲良.潜能与人格[M] .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9: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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