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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莫泊桑《骑马》中的反讽

2014-03-12孙彩霞河南大学河南开封475001

名作欣赏 2014年3期
关键词:托尔埃克莫泊桑

⊙孙彩霞[河南大学, 河南 开封 475001]

作 者:孙彩霞,博士,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莫泊桑的《骑马》讲述了出身没落贵族的小职员埃克托尔因得到三百法郎奖金,带全家郊游,骑马撞伤一位老人,从此无法摆脱只好接到家中赡养的故事。《骑马》常常和《项链》等作品一起被解读为“表现了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但其实,围绕埃克托尔“梦想——实现——突转”的情节,作者安排了典型的反讽情境,指向的并不是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而是没落贵族残存的美丽幻梦和面对现实的怯懦无能;同时,围绕两个主要人物作者又设置了互相作用的两种反讽形式,对底层民众提出了含蓄的批评,表达了对人类生活的悲观认识。

一、情节设置中的反讽

(一) 梦想 埃克托尔虽是小职员,但作者更强调的是其没落贵族的身份,他的一切悲喜剧都源于没落贵族的一次骑马出行的梦想。

作品一开始就用白描手法再现了埃克托尔艰难灰暗的生活,那是“一种自卑的、藏藏掖掖的、自觉羞惭的穷困生活,一种没落的贵族硬要支撑门面的艰苦生活”①。正因为他曾有过贵族体验却再不能恢复荣光,所以更留恋过去,既自卑又自傲。这也是整个没落贵族的特点,莫泊桑只选择了他们的住所来表现:“他们住在贵族住的街上,圣日耳曼区的那些凄凉的街上;……这些楼房里,从上到下的住户全是有贵族封号的;不过从二楼到七楼,都似乎是不大有钱。这些当初盛极一时,但因游手好闲而衰败的人家,念念不忘的是他们的阶级偏见,日夜操心的是怎样维护门第,保持家声。”

就在这样压抑的情形下,命运突然垂顾了埃克托尔,让他有了重温“贵”梦的机会。他意外得到了三百法郎,于是决定带全家郊游,并要骑马经过香榭丽舍大街,风光一程。对埃克托尔来说,这次骑马有很多含义:可以展示骑马技术,他热切地盼望着,每晚都要将孩子放在膝头颠动,预演骑马;可以显示贵族素养和英勇品质,他“大谈他的骑马术,讲述他当年在父亲家里的种种英勇事迹”;能使他受到重视,“只凭这一手,就能得到长官们的重视”。正因为他在现实争斗中没有实力,受人轻贱,所以骑马带给他的除了虚荣的满足,更多的则是生存的实际利益。

他充满信心地盼望着骑马出行,而这恰恰构成反讽的基础。克尔凯郭尔说:“有的人自高自大,自以为无所不知,面对这种愚蠢行为,真正的反讽是随声附和,对这一切智慧惊叹不已,吹捧喝彩,从而鼓励此人越来越狂妄荒诞,越来越高地往上爬,尽管反讽者无时无刻不意识到这一切是空洞的、毫无内容的。”②埃克托尔的梦想不断推动情节向其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梦想早已成为被嘲弄的理由。

(二) 实现 埃克托尔的梦想越来越强烈,终于到了实现的这一天。出行前,他不忘炫耀其相马技术,因为这是贵族素养的一部分,“他把马的四条腿一一扳起来捺一遍,他按了按马的脖子、两肋和飞节;用一个手指头试了试它的腰;他掰开它的嘴,检查了牙齿,立刻说出了马的年龄”。去郊外的路上,他还不忘炫耀骑马技术,“他故意在马背上大起大落按照英国人骑马的姿势小跑着。屁股刚一挨着鞍子,他立刻就仿佛要升入天空似的向上蹿起来”。其实他根本无力驾驭马,“两只眼老是向前盯着,脸上的筋都绷得很紧,没有一丝血色”。更讽刺的是,家人误把他的狼狈看作技术高超,“两个小孩在车的颠动、心中的快乐和新鲜空气等等陶醉之下不住地尖了嗓子大叫。马听见喊声害了怕,就狂奔起来”。马越是狂奔,他越是在马背上颠动;孩子越是大叫,马越是狂奔……就这样,他侥幸到达了目的地。

但是埃克托尔并没有承认自己无能,而是坚持按原计划绕道香榭丽舍大街返回。因为这是最繁华的大街,会让一家人的虚荣心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香榭丽舍大街果然热闹非凡,人越多,一家人的虚荣感越强烈,越兴奋异常;但从另一方面说,骑马越危险。其实,他们的虚荣正成为反讽的对象,“如果我们把反讽看作一个从属性的环节,那么它就是能看透生存中的乖戾、谬误以及虚荣的锐利眼光。……但就其做观察的方式而言,它却并不摧毁虚荣,不像正义摧毁罪恶那样,它也不像戏剧那样具有和解的因素,它强化虚荣,使虚荣者更虚荣,使疯狂者更疯狂”③。

(三) 突转 正当全家人陶醉在荣耀中时,马突然狂奔起来,撞倒了一位老太太!情节的“突转”与之前的“梦想——实现”结合,恰好形成完整的反讽,因为“事件反讽的受嘲弄者多少明确地表示依恋未来,而始料不及的事态变化使他的计划、企盼、希求、忧虑或者热望发生逆转或遭到挫折”④。“突转”被亚里士多德称为“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⑤,最能引发恐惧和怜悯,“此类事件若是发生得出人意外,但仍能表明因果关系,那就最能(或较好地) 取得上述效果。如此发生的事件比自然或偶尔发生的事件更能使人惊异,因为即便是出于意外之事,只要看起来是受动机驱使的,亦能激起极强烈的惊异之情”⑥。

围绕埃克托尔“梦想——实现——突转”的反讽情境,作者展示了没落贵族的迷梦及其破灭。骑马只是一次“贵”梦重温,现实生活中越无力,梦想越具有魅人的力量;出行越光辉绚烂,撞人事件造成的“突转”越富有反讽效果。

二、人物关系中的反讽

围绕老太太和埃克托尔,作者又安排了互相作用的两种反讽:一种是“过分自信式”反讽,即“有的人似乎很自信,或者说,被刻画得让我们看上去很自信,他们相信万事皆不出他们所料,而在我们看来,他们的料想却大错特错”⑦;另一种是“自我贬抑式”反讽,即“反讽者戴着假面具,但那是作为伪装或‘代言人’(persona) 而起积极作用的假面具”,他“在扮演一个无知、轻信、诚恳或过于热情的人物”,“给人以低能的印象”⑧。在两人交手的过程中,貌似愚钝的老太太其实异常狡猾,而自认为聪明的埃克托尔其实天真幼稚,恰好构成这两种反讽。

一开始,“那老婆子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脸色蜡黄”,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同情。埃克托尔从医生那里知道的真实情况却是无甚大碍,他天真地告诉家人,“干系不大”。老太太被送进病房,“苏醒过来,不过据她说,内部非常疼痛”。埃克托尔“一听说她没死,立刻恢复了希望,他答应替她负担治疗的费用”。他付了巨额医药费,虽然医生诊断她休息几天就会好,但老太太就是不承认已经复原。埃克托尔只好把她送进疗养院。在疗养院,埃克托尔不在场时,她“很满意地在喝油腻的肉汤”“面色也照常了,眼睛也有神了”,但埃克托尔在时,她却说“毫无希望了,并没有见好”;医生明明知道她没事,但“只要一扶她,她就鬼哭狼嚎。连挪动一下她的椅子,都不能不使她发出悲惨的叫声”;她从早到晚不停地吃,“很快活地跟别的病人聊天说地,好像已习惯于这种不走不动的生活,就仿佛经过了五十年的上下楼梯,拍打褥垫,上楼送煤炭,这儿扫扫那儿刷刷的生活,这是她所应得的休息”;埃克托尔希望通过医疗鉴定了结此事,“约请了四位大名医替这位老婆子会诊”,可是“她听凭他们检查、听凭他们摸、按,一面睁着刁钻的眼睛偷偷看他们。……他们只好万分小心地又把她抬到她的原座上”。这样,过分自信实则无能的埃克托尔变得“万分颓丧”“走投无路”,再也不能摆脱老太太,要赡养她到终老,而看似愚钝的老太太结束了五十年的洒扫生涯,预备到埃克托尔家安享晚年。

从两人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出莫泊桑的嘲讽和同情。在他笔下,埃克托尔是怯懦无能的没落贵族的典型,当他们面对社会的争斗时,特别是与狡诈的底层民众交涉时,丝毫没有防守与反攻的能力,而底层民众也绝不像传统作品表现得全都那么善良坚强。

三、反讽意旨

(一) 没落贵族 围绕埃克托尔的“梦想——实现——突转”,作者表现了没落贵族的地位低下、经济窘迫、精神空虚和怯懦无能。

埃克托尔的一切悲喜剧都源于骑马出行,而那次出行之所以让一家人“狂热”“兴奋”并为此付出余生的艰辛,正因为那是贵族生活的一次重现。然而整个作品的情节设置又不啻是对没落贵族美丽幻梦的极大讽刺。作品一开始就点出了埃克托尔悲剧的真正根源。他是没落贵族青年的典型,二十岁上靠着家里的关系进了海军部以后,就“在这块礁石上搁了浅”。他从小娇宠:“对艰苦的生活斗争没有受过训练”;耽于幻想:“隔着一片云雾看生活”;无能:“既没有手段也没有抵抗力”;无才:“没有机会从小就发展他们的专才特长”;怯懦:没有“对斗争养成一种坚强毅力”;没有生存斗争的能力:“手中从没有接到过任何武器或工具”……他没想改变现状,而是更深地陷入泥沼,结交的也是境况一样的穷贵族,时代的落伍者,“这些穷贵族对现代生活是一无所知,既自卑却又自傲”。他甚至找到一位同样“出身贵族而家境贫寒”的姑娘结了婚,过着沉迷梦想、不思进取、边缘化的日子。因此,《骑马》与其说展示了一次偶然事件对埃克托尔一家人生活的冲击,不如说预示了没落贵族终将在社会的争斗中一败涂地的命运,因为来自资产者或底层民众或其他阶层的任何挑战都会将他们击垮。

莫泊桑对没落贵族的批判除了与19世纪末法国贵族的现状有关,也与他本人的家世相连。莫泊桑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祖父时家庭已趋于没落,父亲更是生活放荡、赌博成性。当莫泊桑回望贵族家世时,尽管充满无限的怀想,却又不得不承认他们没有力量抵挡现实的争斗,只能步步衰颓;而当他面对现实时,却又清醒地看到整个社会充满了资产者的实利主义、掠夺成性;莫泊桑痛恨社会咄咄逼人的进击,同情贵族面临的挤压,又无奈地承认这是他们的必然命运。因此,在《骑马》中,埃克托尔的贵族迷梦尽管并不过分,却最终只能破碎。莫泊桑对这个人物虽不免讽刺,却又寄予深深的同情。

(二) 底层民众 莫泊桑描写过很多卑微凄惨的底层人,对他们抱着同情、肯定甚至赞扬的态度,但《骑马》中的老太太颠覆了许多文学作品中的底层人形象。

她自私自利、狡猾奸诈。被撞后,“不住地哼哼,两手一动也不动,脸上呆呆地毫无表情”;在疗养院,从“很满意地在喝油腻的肉汤”,到“面色也照常了,眼睛也有神了”,再到“不停嘴地吃,慢慢地胖起来”,“很快活地跟别的病人聊天说地”,最后“安安静静,心安理得”。可是对一切人的质疑,她永远不变地回答:“我不能动了,一直到死,我就是这样下去了。”一拨又一拨的医生为她检查,她“一动不动听着,眼里露出狡猾的眼光”。这是一个狡猾刁钻的老婆子,她的后半辈子赖上埃克托尔了。

这样狡诈的底层民众,莫泊桑塑造得并不多,但可以见出他对人的认识是全面的。他并没有囿于作者的成见,也没有迎合读者的期待,而是如实表现人的期望、善良、抗争和爱,也表现他们的私欲、挣扎、卑俗和恶。

(三) 社会生活 从两人的较量中,也可以看到莫泊桑对社会的悲观认识,他曾称资产阶级社会是“可怕的凡庸和胆怯。或许,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目光如豆和残酷不仁”,人们被“丑恶的偏见、比罪行本身还更令人厌恶的关于名誉的口是心非的理解、堆积如山的伪善感情、装模作样的体面、可恨的功名心所压迫、俘虏和毁损”⑨。

这种认识既是受福楼拜教育时便接受的社会怀疑主义的发展,又是他对社会现实深恶痛绝又无能为力所决定的,表现在作品中,则是跟“强烈的喜剧气氛一起——并且在更大的程度上——是郁郁的感伤情绪”⑩。

(四) 总体反讽 莫泊桑并未就此止笔,而是将反讽深入到形而上的高度,因为反讽“不是对这个或那个现象,而是对存在的总体从反讽的角度予以观察”⑪。通过埃克托尔,莫泊桑既讽刺了贵族迷梦,又指向生活现象的不可知、人的痛苦的挣扎,以及一切希望和努力的徒劳。因为从本源上说,人类存在即含有反讽的成分,一方面是“地道的或原始的反讽者”上帝,“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超越凡俗,独揽一切,永不泯灭,无拘无束”;另一方面是人,他“深陷在时间和事务之中,盲目行动,临时应付,生命短暂,不得自由——而且自信得竟不知道这即是他的窘境”⑫。

作者借助埃克托尔骑马出行的“梦想——实现——突转”最终指出了整个人类生活的悲剧性质。“这种孤独的人深信,他来到世界上只是为了个人的幸福、快活和享受;他以自己的整个生命冲向这种幸福。但是莫泊桑指明,对于这种人说来,幸福是悲剧性的不可企及的,不但由于类似这种或那种资产阶级偏见和虚伪的小市民道德的不相干的阻碍,而且还因为人本身是脆弱的,渺不足道的,不能了解幸福在哪里以及怎样才算幸福,以致把它忽略过去,不能成为幸福的小心翼翼的保全者。”⑬《骑马》展示了没有反讽者的反讽:生活充满隐秘的奸诈和狠毒,设下圈套和陷阱,人们就处于这样可笑又可悲的境地;热情和梦想蒙蔽了理智,造成可怕的灾难。这种思想源于莫泊桑对生活的悲观态度。他说:“生活是由最相异,最意外,最相矛盾,最不调和的事物组成的;它是粗糙的,没有次序,没有连贯,充满了不可理解的变故。”⑭对于本质上即为矛盾的世界,唯有爱恨交织的态度方可把握,即如莫泊桑小说《一生》中的女主人公的使女罗莎丽所说:“人生从来不像意想中那么好,也不像意想中那么坏。”⑮可以说,莫泊桑已上升到爱一切不幸者的人道主义的高度。

① 本文所引《骑马》均见《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郝运、赵少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③⑪ [丹麦] 索伦·奥碧·克尔凯郭尔:《论反讽概念》,汤晨溪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4页,第220—221页,第218页。

④⑦⑧⑫ [英] D.C.米克:《论反讽》,周发祥译,昆仑出版社1992年版,第98页,第14页,第84页,第55页。

⑤⑥ [古希腊] 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89页,第82页。

⑨⑩⑬ [苏] 但尼林:《莫泊桑》,夜澄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第6—7页,第19—20页,第11—12页。

⑭[法] 莫泊桑:《小说》,见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卷)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65页。

⑮[法] 莫泊桑:《一生·漂亮朋友》,盛澄华、张冠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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