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潘金莲的反叛——《我不是潘金莲》解读
2014-03-12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2
⊙高 翔[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2]
作 者:高 翔,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华文文学。
《我不是潘金莲》是刘震云在凭借《一句顶一万句》获得茅盾文学奖后的首部小说,因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在这个小说销售十万册就是好成绩的时代,首印就多达50万册的《我不是潘金莲》成了一个奇迹。近年来,跨界当了编剧的刘震云虽然备受质疑,却并没有停下他作为一个作家观察生活、描摹生活的脚步。褪去这本书华丽的外衣后,其中所蕴含的人文内涵、对社会现象的思考,也引起了学界的关注和讨论。
用刘震云自己的话说:“《一句顶一万句》写生活,是为了表达在人群中想找到一句话很难;《我不是潘金莲》书名还可以叫做《一万句顶一句》,是慨叹在人群中想纠正一句话更难。”①乍看一眼书名,就让人觉得耸动,是什么样的女子做了什么样的事儿才被人说成是潘金莲?而她自己为什么又觉得不是呢?翻开此书的目录,让人不禁失笑,古今中外,哪一部小说会有长达二百六十八页的序言,而正文只有区区十八页?细细品读则会发现,这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一个惊喜,一次带着行为艺术般的文学创作。小说用近三百页的序言才把发生在李雪莲身上略显荒诞的故事叙述完毕。怀了二胎的她和丈夫假离婚打算生下孩子再复婚,可是生下孩子后,丈夫却与别人再婚生子了。李雪莲觉得受了委屈,去法院告状未果就不断找前夫理论,前夫不堪其扰,一气之下把婚前李雪莲不是处女的事儿抖出来,并说她就是“潘金莲”。这下,本来是讨个说法转变成要还自己一个清白。李雪莲去找县长,找市长,最后找到了人民大会堂。状越告越大,终于使一件离婚案变成了惊动国家的大事,“蚂蚁变成了大象,芝麻变成了西瓜”②,相关经手的领导干部被撤了个干净。刘震云运用了一个并不奇谲却很有奇效的手法,将李雪莲的遭遇由小变大、由少成多,由私人事件成为公共事件,由婚变事件成为了政治事件。
小说真正的主角史为民虽然姗姗来迟,却让人品咂不尽。原来是县长的他因李雪莲被撤职后,经营着火爆的又一村”餐馆,因事去北京后买不到回程票,眼看要耽误和老友临终前最后一次麻将,情急之下,他在火车站广场举着“伸冤”的牌子就跪下了,工作人员立马帮他安排了卧铺车票,并安排两个警察护送他回了家。上访的受害者最终以另一种形式得益于上访,荒诞之感跃然纸上。
刘震云作品中透露出的荒诞向来被学者们广泛肯定,更有学者给出“刘震云的荒诞感,正是鲁迅所体验到的荒诞人生在90年代的延续……他的透悟与老辣,除了鲁迅,目前还没有几个作家能与他相比”③的极高评价,在《我不是潘金莲》中,他再次将这种荒诞发扬光大。从结构上看,在这样一个头重脚轻的故事中,李雪莲拧巴的一生只能为史为民的出场埋下伏笔,这是刘震云用幽默的手法对小说的结构进行的一次荒诞的反转。这种史无前例的做法,让人将关注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李雪莲。从内容上看,一桩小小的离婚案不仅惊动了北京的首长,还让大大小小的领导丢了乌纱帽,字字句句间都透露着荒诞。
在小说中,“潘金莲”俨然成为了一切不道德的事情的代名词。纵然潘金莲自古就是淫欲和邪恶的象征,《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洋洋洒洒两万字就写了潘金莲引诱武松和与西门庆通奸两件事,而潘金莲也是因这两件事而背负了世代的骂名,最后潘金莲和情夫一起弑夫,更将“淫妇”的恶名做实。潘金莲的淫荡有目共睹,她反叛的是世俗对传统良家妇女的定义,而李雪莲却要反叛自己“潘金莲”的恶名,她拒绝任何人在自己身上贴上道德的标签,让世俗还自己一个良家妇女的清白。如果李雪莲结婚时不是处女姑且算作占了潘金莲的淫荡罪,那么法院院长、县长、市长等被革撤职领导又何以被冠上“该千刀万剐的潘金莲”④的罪名?纵使他们喝了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在他们身上作威作福,如何也背不起“潘金莲”的恶名。在这里,潘金莲代表着广义上的“坏”,不恪守妇道、不为人民鞠躬尽瘁都被划入与潘金莲为伍。而史为民最终用了他的方式来为自己和那些被无辜撤职的干部做了一次彻头彻尾的反叛,除了赤裸裸的嘲讽,还让人们对上访制度有了更多的思考。
《我不是潘金莲》中也出现了不少刘震云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官场描写。在他早先的《头人》《官场》《单位》等作品中,用删繁就简的结构方式和充满反讽意味的语言将现代官场的组织形式运作法则暴露无遗,尽管这里的官场有大有小,人物的官职有高有低,但其组织原则和行为方式却大同小异。《我不是潘金莲》同样也向读者展现了官场“众生相”。刘震云自称“这部小说直面生活,直面当下,直面社会,直面政治,但不是一本政治小说,也不是一本女性小说,而是‘底线小说’——探一探当下的喜剧生活中幽默和荒诞的底线。我写的不只是官司,更是官司背后的生活逻辑”。
小说中的官场里,王公道不公道,董宪法不懂宪法,荀正义罔顾正义,储清廉不清廉,贾聪明也不聪明,从刘震云给各位领导干部的人物定位中,不禁让人想起了《红楼梦》中住在大观园的贾姓一家,其嘲讽意味跃然纸上。二十年前的王公道是被李雪莲送礼、攀亲戚的二十六岁的审判长,二十年后,当李雪莲成了县里。市里“两会”期间要重点盯防、劝说的人物时,已经成为法院院长的王公道竟然像当年的李雪莲一样,不仅按照她当年的步骤一点点儿跟她攀上亲戚,而且还在夜里盯、早上赌地来给李雪莲送礼、扫院子。法院院长此时不仅威信全无,而且那奴颜媚骨的讨好嘴脸,让人无法想象这种人在法庭上能做出什么样“公道”的判决。但值得注意的是,《我不是潘金莲》中的官员们没有一个是坏人,李雪莲的离婚和各级政府没有丝毫关系,但导致就是这样毫不相干的事件导致了官员全部落马。李雪莲是冤的,但这些官员更冤。我们甚至对董宪法等一些官员会抱之以同情,因为他们并非不想解决李雪莲的问题,而是李雪莲的问题确实无法解决。他们也没有像古典戏剧里的那些官员那样残害忠良、杀人灭口、为非作歹,他们每一个都是有血有肉、有见解、有抱负的人,然而,他们失去了为父母官最重要的几样东西:一是不为民着想,只为自己着想。这个官场已经成为一个私利场,毫无公理可循;二是失去了基本的价值判断。虽然李雪莲有些无理,但她说的都是实情,且就是想要个说法,但却没有一个官员愿意从人情的角度去理解她、相信她?正是在这细微处的放松产生了反作力,才使他们的仕途尽毁,“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了?
无论遭受了怎样的挫折,李雪莲始终都对社会抱有一种信任,尤其是对代表正义、权利的公共体系。然而,最终却是这个体系杀死了她。在中国社会,有冤一定要找官方来评理,在李雪莲的心中,政府、法律的权威可以还她一个公道。可在现实中,官员们“谈访色变”,生怕李雪莲的上访影响到自己的仕途。各级领导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对李雪莲不是躲便是推,甚至防,使得她的事情不但得不到及时解决,反而越来越无人问津,甚至是成为一个笑谈。于是,李雪莲为了自个儿的一桩小事,路越走越远,人越找越多,事越说越气,状也越告越大,小雪球滚成大雪球,终使“蚂蚁变成了大象,芝麻变成了西瓜”。
李雪莲的反叛,虽然可以看成是想遵循千百年来沿袭的世俗,但最终,她的行为不仅不能被各级领导接受,连自己的亲人、爱人都不屑一顾,理解她的只剩下一头黄牛。二十年后的李雪莲与老牛“抱膝长谈”,而就在这单项的对话进行中,李雪莲作为一个被现实摧残到灰了心的人将气撒在牛身上,又因为牛的“理解”而号啕大哭,这段心理波动描写得十分精彩,同时也将李雪莲朴实无华的农村妇女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一个手无寸铁妇女,一生却像一个“斗士”一样,与一批又一批的领导斗智斗勇,却至死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清白,不能不让人在荒诞的幽默中读出一丝悲凉。而史为民的反叛则带着嘲讽的意味,他认为用二十年来的“含冤负屈”换回一张车票,党和政府不但不应该惩罚他,反而应该感谢他没有年年上访。他的反叛相比李雪莲也更加纯粹和利己。总之,刘震云用这样一个荒诞的故事留给了我们更多对社会制度的思考。
① 陈祥燕:《刘震云:我是中国最“绕”的作家》,《南方日报》2012年9月9日,第12版。
②④ 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版,第97页,第101页。
③ 郭宝亮:《洞穿人生与历史的迷雾——刘震云的小说世界》,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