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文辞原论
2014-03-12丁欣梓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丁欣梓[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作 者:丁欣梓,上海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李斯(前280年—前208年)①,楚上蔡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和书法家。秉持“贤不肖在所自处”的仓鼠哲学,李斯为生存、为功利倾尽一生:从闾巷黔首到荀子门生,从秦廷丞相到狱中冤魂,经历可谓大起大落。本文即从他人生发展的四阶段入手,从时间、空间与思想的三个维度,立体展现李斯的人生流向,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其文辞之流变。②
一、“厕鼠”的宣言
李斯生长于战国末期的楚国。其时,正值以白起为首的秦军挥师东伐。短短二十年间,赵、魏、韩等国相继受到进攻,战死之人数以万计;地处东南的楚国同样在劫难逃:多郡沦陷,先王夷陵被焚,顷襄王无奈弃都而逃至陈。考烈王熊元即位后,楚频繁“纳州于秦以平”③,以致“楚益弱”,抗秦已成天方夜谭。国家风雨飘摇,楚之君臣尚有存亡之虞,其百姓求生于乱世,艰辛之状自不待言。
李斯家乡上蔡位于楚国北部,与楚王偏安之陈相去不远。或正是得益于偏安朝廷的庇护,李斯于此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他为了谋生,在郡里做小吏。需要指明的是,在当时的楚国,此“郡”是“联县为郡”,即设在交通要塞的地方性军事组织④。其主要职能是:在必要时集中若干县的兵力、物力,统一调派,以抵御敌国大规模的攻击。除此之外,不具备任何行政、经济等方面的职能。可以想象,李斯作为郡小吏,必然时刻保持着应战的警备状态;而从他对仓鼠的感叹犹可进一步推测,他或许就是监守军备粮仓的小吏。
从历史气候与地理环境来看,上蔡“地势平衍,中间大半泻卤瘠薄,皆葭苇沮洳之场;且地形率多洼下,一遇数日之雨即成淹没,不必霖雨之久,辄有害稼之苦”,⑤可见在地形洼下、贫瘠多荒的上蔡,庄稼粮食想要获得丰收并不容易。加上“洪汝两河一遇西山水发,波涛数十丈,高出河身。虽有堤防,亦不能砥”,大水随时可能浸没县城。从县志的平面图可发现,上蔡“深浚沟洫”,就是为了分散水势,使其无所留滞。在如今的上蔡,还留存着遍布全县的沟洫和水井,著名的“李斯井”就是其中之一。
从上述两点可知,虽然有偏安朝廷的庇护,但李斯并不具备安全感:一方面,水涝频发的自然灾害使粮食供应不足,其中大部分还要作为军粮存仓,百姓自然食不果腹;另一方面,随时可能遭到进攻,丧家亡国的隐患也一直存在。于是,当看到居不洁之地、食不洁之物还惊恐于犬的厕中鼠,以及大庑之下吃着积粟、毫无人犬之忧的仓中鼠时,李斯立马联想到自身,发出了“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的感叹。史迁将此置于《李斯列传》开篇,其用意在于表明:这是李斯一生的人生取向,是他早期对未来的自我设计。一些学者将此视为李斯倾慕富贵荣华的证据,其实不然,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此时李斯渴望的或许还只是最低层次生理及安全需求的满足:他迫切地想要挣脱现状、改变现实的穷困与不安定,希望能如仓鼠一般,寻得安定的生活环境,使温饱得以满足,不再惊恐于大国的侵扰。
正当李斯思索如何改变现状时,外界的政局又发生了变化:考烈王伐灭了鲁国。曾在齐“三为祭酒”的荀卿遭谗来楚⑥,楚相春申君未加考虑⑦,便以灭鲁所得之兰陵任之⑧。可见当时荀卿的学术影响与列国对他的尊崇。或许在李斯眼中,游说于诸侯间的荀卿就是“仓鼠”的代表。于是他离开家乡远赴兰陵,登荀门求教。进入鲁地,李斯感受到了周文化传统浸染下,浓烈的道德礼义风气⑨;而荀卿作为当时儒学的领军人,在继承孔孟仁义的基础上,亦不断向学生灌输礼法和道德规范。传道授业之时,荀卿对比当下的诸侯争战,表明用兵当用“仁者之兵”、帝王之道在于“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但这些并不为李斯认同,在成王面前议兵时,他就对老师提出了质疑:“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也。”⑩不难发现,对比老师所推崇的仁德之治,李斯认为秦国功利主义的霸道法治,才是一统天下的法则所在。无论是“威行诸侯”还是使“天下来宾”⑪,秦之霸道都让李斯深感震撼。回顾楚国的风雨飘摇,目睹赵国长平之战后的萧条,李斯深感秦大一统的车轮滚滚而来,时间之紧迫已不容耽搁。于是匆忙向老师请辞⑫,认为要想摆脱卑贱穷困,实现“仓鼠”理想,必须“得时无怠”,抓住时机顺应时势,在秦“吞天下,称帝而治”前前往投之。史迁认为李斯“学已成”,才向老师请辞,其实不然。在荀卿看来,学生李斯弃本求末,并未习得儒学思想之精髓要义。故《盐铁论》会有“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无二,然而荀卿谓之不食,睹其罹不测也”这样的附会⑬,可见后人类似的评价。
二、“仓鼠”的呐喊
踏入秦国国境,李斯真切地感受到了老师口中的强国模样:地势塞险、山川壮美、民朴官廉、政令通畅。⑭他更加坚信,自己的理想抱负在这里才可实现。到咸阳时,恰逢庄襄王卒,举国国丧,前来吊祠的各国诸侯往来纷繁。正苦于游说无门之时,李斯听闻,时任丞相和新王仲父的吕不韦在广招门客,于是前往投奔。由于师出名门,加上善言巧辩、志存高远,李斯很快博得了吕不韦的赏识⑮,被升任为“郎”,获得了面见秦王和与之相处的机会。如果说在丞相府,李斯的建议还只是空谈,那么到了嬴政面前,他的主张就真正作用到了国家发展的决策上。他对比穆公和孝公以来天下的局势,告诉嬴政,要抓住良机,扫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乃万世之“大功”。此番言辞深得年轻气盛的嬴政心意,加上游说、离间诸侯的具体计策,李斯极速地由“长史”飞升至“客卿”,逐渐取得了嬴政的信任。始皇九年, 事发,吕不韦被黜。秦强大的贵族集团借郑国渠事件,劝谏嬴政“请一切逐客”。当然,李斯也在被逐之列。在前往骊邑的途中⑯他孤注一掷,上呈《谏逐客书》,依次列举穆、孝、惠、昭四君大举任用外来宾客,得以富国强民的先例;并以不产于秦、但值得珍藏的“色乐珠玉”类比他国来客,表明愿意效忠秦国,值得为秦所用的客也大量存在,逐之则是“借寇兵而赍盗粮”,不仅没好处,反会给秦国带来危机。“地无四方,民无异国”,李斯告诫嬴政,只有兼容并包,像高山那样不辞土壤、像河海那样不辞细流,揽全天下才人为己所用,才能顺利完成统一大业。从开篇的开门见山到古今对比,李斯巧妙地将自己排除“客”外,牢牢把握嬴政心理,一步步援引事实、言明利害,其句式之排偶、音韵之铿锵,酣畅淋漓,兔起鹘落,最终力挽狂澜,使自己安然无恙地重回庙堂。刘勰评之曰“烦请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是“上书之善说也”⑰;李兆洛更称其为“骈体初祖”⑱。可以说,《谏逐客书》不仅挽回了李斯的仕途,更堪称秦代文辞之典范,大大反驳了学界对“秦世不文”的误解。
虽然官复原职,但李斯明白,要想消减嬴政因逐客而高筑起的心理戒备,必要有比此前更加绝对的忠诚。而最能打消嬴政顾虑的,就是协助他扫灭诸侯,一统天下。始皇六年,五国合纵击秦,虽为秦军所败,但仍是秦之最大隐患。其中,韩地处中国⑲,又与秦国东部地形相错,故范睢有言:“为秦害者莫大于韩。”⑳事毕,李斯立马奏请秦王“请先取韩以恐他国”。此时,《孤愤》《五蠹》已传至秦,嬴政赞其作者之雄才大略[21],而李斯指出“此韩非之所著书也”。学界普遍认为,这是李斯在向秦王推荐昔日的同门旧友,其实不然,李斯是在告诫秦王,韩非才略如此卓绝,一旦为韩王所用,则其国必迅速崛起而成为秦之大患,到时再攻韩已晚。秦王于是从其策,急攻韩,同时纳尉缭之反间计,派姚贾“南使荆吴,北使燕代”,游说以散四国之纵,双管齐下以灭诸侯。韩王惊恐而遣韩非使秦,嬴政喜获韩非但“未信用”:“喜”在于纳得贤人,韩崛起之隐患已被打消;“未信用”则因逐客之事本源于韩人作祟[22],且韩非入秦正值攻韩之际,天性多疑的嬴政不得不对是否任用韩非有所考量。有人说李斯杀韩非是由于嫉妒,未免太过牵强:朝中三公九卿才略者不胜枚举,为何要去妒杀一个不受秦王信用的说客?更何况韩非至秦仍“不辱使命”,向秦王上《存韩》书,诱使秦国攻赵以弱秦,还挑拨君臣关系,诬骂陆贾为“梁之大盗,赵之逐臣”[23]。此时韩非的呐喊已犹如螳臂当车,辩谏亦是单薄无力:李斯《议“存韩”》,采用一贯之辩谏逻辑,开篇摆明观点,分析攻赵后果,既而顺藤摸瓜考究韩非之目的,最后献上“以威擒韩,以义从齐”之良策,并指出这关键一步对于一统诸侯的重要意义。其缜密之论辩,令韩非无可辩驳;而姚贾贿诸侯本是秦王指使,虽遭责问但自比忠臣,淡定自若对答如流,使韩非之辩显得更加狗急跳墙。或许最初,李斯并不想杀害旧友,但韩非始终不渝地“为韩不为秦”,最终成为秦王大业路上的绊脚石,空有一身才略却难逃被诛下场。
至此,李斯已由一个初出茅庐的闾巷小吏,爬升至秦廷高堂之上的客卿谋臣。从年轻时为了温饱安定,远赴兰陵求学荀卿,到意识到霸道胜于礼法,投奔秦国,在秦廷又凭智谋巧辩,从如履薄冰直至站稳脚跟,他逐渐将个人的“仓鼠”理想寄托于秦统一之大业,且为此不惜抛家弃国,背弃师门。此阶段其文辞渐趋成熟,包括《上韩王书》在内,内容均以劝谏游说为主,逻辑缜密,语言练达,论证兼备,辩谏有力,具备了极强的政治功用性。
三、帝业至上的颂歌
经过多年争战,及至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为获拥护,秦廷以“义兵”自称:声言伐灭诸侯乃“兴兵诛暴乱”之举,其功上古未有,五帝不及。[24]为标榜秦王至高无上的地位,廷尉李斯等大臣共议帝号,尊王为“皇”,嬴政便以“始皇帝”自居,除谥法,尊水德,改年始,尚黑,以六为纪,开始了帝国的统治。当论及行政制度设置时,丞相王绾和众大臣皆主张袭古之宗法分封,唯李斯力排众议,以周分封导致诸侯相残之教训,极陈封建之弊端,而力主推行郡县,得到了始皇的赞许。于是秦“裂都会而为郡邑”[25],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并各置守尉监,制四海于掌握之内,使权利高度集中、天下成为“一人之天下”。始皇从此对李斯更加厚爱,不断接纳他的提议,推行了一系列“一天下”的律令:除了制度上一法度、车同轨,文化上也“书同文”,命李斯编写《仓颉篇》,并以之为范本,主持统一、规范文字工作。
不仅如此,李斯还积极宣扬“皇权独尊”的统治教化,借助刻石等宣传工具,对天下进行思想引导。公元前220至前215年,始皇共有四次出巡。除了西北首巡未携李斯(因命其监天下七十余万刑人徙隶治骊山陵),后三次东巡郡县、祭山封禅,均命李斯以“卿”身份陪同;刻石颂德,亦由李斯撰辞并以小篆书写。[26]对于刻石文的原创性,《文心雕龙·封禅》有云:“秦皇铭岱,文自李斯”,后世学者亦从书法、用韵等角度,充分肯定刻石“文与书皆李斯”[27]。包括《峄山》《泰山》在内,此阶段的六篇刻石文,均采用四言体例,并多三句用韵,形式上整齐统一;句数也“以六为纪”,总数非三十六即七十二(《碣石门刻石》因残损非全);文辞平直质朴,以“皇帝”起章,铺叙嬴政“灭六暴强”之伟业,“作制明法”之大义,以及上农除末、兴利致富、严格等级、移风易俗等功绩,并表明正因有秦廷“振救黔首”,天下才“莫不受德,各安其宇”。刻石文的用意明显,一在于记载、颂赞始皇的至高功业,为其扬名立威;二在于教化黔首,凝聚民心,从而进一步巩固统治。包括李斯、王绾在内的群臣都深谙始皇好大喜功的心理,在海上议功德时,又将始皇与“古之五帝三王”做对比,以上古帝王的“缺失不明”,来反衬始皇“知教同”“法度明”,体道行德,尊号久长。
然而,不同于其他臣子的溜须拍马,李斯并非完全曲意逢迎。他始终将维护统治放置首位,在涉及到统治安危的原则问题上,李斯绝不含糊:当始皇听信卢生“亡秦者胡也”的论断、欲发兵三十万北击匈奴时,李斯急忙进谏,严正表明“不可”,继而分析匈奴人居无城郭、守无委积,徙如飞鸟等特点,说明其难得而制、得之不利,进攻匈奴“非长策也”[28]。从开宗明义到利弊对比,再到后果预测,同样的辩谏逻辑,观点鲜明,言简意赅。始皇未纳其言,最终导致“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当淳于越在国宴上援引殷周典故,要求恢复分封制时,李斯针锋相对,斥其以古非今,并建议始皇立即采取严厉措施,禁私学,焚诗书,统一思想,使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虽然此议历来被视为焚书这场文化浩劫的导火索,但李斯的目的在于,借助这样的愚民手段来统一思想,其根源仍是为维护统治。
此时的李斯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相。从辅佐始皇夺天下到治天下,李斯鞠躬尽瘁、功不可没。此阶段的文辞,除有与以往风格统一的劝谏文之外,歌功颂德的刻石文也应运而生。巡游于山水名胜,感受天下尽在掌握,李斯满怀兴奋,其文辞也更骋才任气,[29]有“普天之下,搏心揖志”的自信,亦有“人迹所至,无不臣者”的自豪。竭力讴歌始皇至尊无上的同时,对自己的功劳也颇为自许,志满意得。
四、盛极而衰的悲鸣
升任左丞相后,李斯身家更加显赫:“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李由告归咸阳,斯置酒于家,百官往祝,门列千乘。恰被行踪隐秘的始皇望见,被认为“弗善”。中人将此事告知李斯,斯大恐,想起老师“物禁大盛”之论,慨叹自己“未知税驾”:惧怕半生辛劳垒砌起的位禄,因始皇的突然暴怒而瞬间灰飞烟灭,吕相就是血淋淋的先例。于是立马减损车骑,慎之又慎,本分地为始皇治离宫别馆,同时监治骊山。公元前210年,李斯上书始皇,言陵墓“已深已极”,基本完工,其辞“事略而意迳”[30]。随后又从始皇巡会稽,再次刻石宣传秦并六国的正义性,歌颂始皇“兼听万事”“运理群物”的功劳,并说明在其治下,不良风气皆得整治,天下人“皆遵度轨”,国家长治久安。
然而同年,李斯经历了人生最大的转折:始皇病逝沙丘,李斯恐上崩在外,天下有变,故秘不发丧。孰料此举反为钻营小人提供了可乘之机:中车府令赵高利用玺书在手之便,欲改书伪诏,废长立幼,立胡亥为傀儡,以求大权在握。在成功煽诱胡亥篡位后,诈诱李斯与其合谋。面对高之试探,斯以“亡国之言”斥之;而当高以“扶苏即位,蒙恬必重于斯”之意恐吓,李斯畏惧之心再生,恐遭罢相而身家性命不保,但在言辞上仍恪守忠义:怒斥赵高涉政,表明天命已定,自己坚奉圣诏;赵高知其已然为动,进一步以安危做诱,李斯令其“勿复言”,并举亡国典故,表明自己绝不为篡逆;高再加以威慑,威胁李斯若“释而不从”,必将“祸及子孙”。斯不堪其诈,虽知篡逆之罪,但虑及家世安危,不得已曲意成全,他仰天长叹,垂泪太息,再次感叹身遭乱世、“安托命哉”。历来学者皆认为李斯因不舍利禄而妥协,但据“既以不能死”可知[31],在忠义面前,李斯尚且无畏个人存亡,又怎会贪恋身外利禄?他所不甘的,是高官厚禄背后,半生努力付诸东流;所畏惧的,是灾祸临门,家破人亡,子子孙孙再回到厕鼠那不堪的生活中去。
胡亥篡得天下,深知不得人心、帝位不稳,故纳赵高建议“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法令诛罚日益深刻,民不聊生,各地叛者众。群臣持禄取容,为自保而隐瞒叛情,唯李斯不忍目睹帝国危在旦夕,屡屡上书要求“止阿房”“减戍转”,但均遭到胡亥驳斥。加上其子由在三川难抵叛军,李斯又连带受责,终日惊恐。面对想要“赐志广欲,长享天下”的二世,李斯细揣其心,连缀而成《奏请二世行督责书》,希望胡亥能收回大权,仿效贤主督责天下,使国家局面扭转、重回安定:其文开篇明义,表明贤主必“能全道而行督责”;因恐二世不纳其言,又诱之曰君行督责才能“穷乐之极”;既而否定尧舜之“桎梏”之治,对比布帛铄金、楼季跛夫,而言“明法深罚”“尊身重势”之重要;再建议二世“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专权独断,明申韩之术,修商君之法;并利用顶针技法,连环壮阔地排列了行督责后“臣无邪”“天下安”“主严尊”“督责必”“所求得”“国家富”直至“君乐丰”的美好前景,最后以“所欲无不得”奉劝胡亥行“帝道”,“设督责之术”。从字字珠玑的上书中,不难发觉李斯视胡亥若无知小儿,身为臣子不可责君,故只能慢慢加以诱导;而从其思想来看,除了申商法术,其独断之议或许是继承吕相,又上溯管子[32]。孰料小儿毕竟是小儿,胡亥非但未解李斯之良苦用心,反更加重剥削、滥施刑罚,并以之为借口恣意享乐,使此文成为汉赋“欲讽反劝”之先声: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文者,又何止于《谏逐客》?[33]
由于积怨众多,赵高诱迫胡亥深居禁中,不朝见大臣,自己则独揽大权,任命用事。看到胡亥终日沉溺犬马声色而不问朝政,李斯心急如焚,知委婉规劝已不可取,于是直言力谏,警醒胡亥:“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惧也;轻积细过,恣心长夜,纣所以亡也。”[34]赵高借此再设阴谋:在胡亥燕私时引斯进见,并诬其目无二世、与楚盗通,在外“权重于陛下”,意欲“裂地而王”。胡亥被激怒,李斯更加“欲见无间”。但为遏止赵高进一步篡权,李斯还是坚持上书,直言高“有邪佚之志”,“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提醒胡亥早做防范。但此时胡亥对赵高已深信不疑,反疑李斯已老,“恐与天下绝”。赵高则反咬一口,诬陷李斯才是“为田常所为”。此阶段李斯之文辞已失章法,声嘶力竭,形同挣扎;下狱后的《骂秦二世》,更转为悲愤,怒斥二世是“不道之君”,“无道过于桀纣夫差”,而深悔自己认错了效忠对象;更列数二世罪行,哀叹秦王朝必断送于胡亥之手;然而“吁嗟何及”[35],沙丘失足成千古恨,此时再言为时已晚。
二世将李斯交予赵高审判,高称其谋反并收其族。在狱中对其屈打成招,但李斯自负才辩,且自信“有功,实无反心”,依然存留一丝希望,望二世能阅其书,寤而赦之。于是静心整理了临终前的最后一纸上书,以“自罪”命名,名为述罪,实乃颂功,短短三百字不到,分七个方面,字字恳切、简明扼要地概述了自己在效命秦国三十年间,从军事、外交、政治,到文化、建设等方方面面的功绩,是此生辛劳的总结。原本希冀这纸文书能唤起二世的不忍之心,却成为自我哀怜的绝笔,戏剧化地被赵高弃去。一生丰功伟业,败于与小人间的一场博弈。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二世至死未寤,反道“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二世二年七月,斯被具五刑,腰斩咸阳,临刑前对儿子的悔叹震彻千古:“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厕鼠辛劳一生攀爬至仓中,一朝不慎而命落黄泉,正如太白有云:“及夫李斯受戮,神气黯然。左右垂泣,精魂动天。执爱子以长别,叹黄犬之无缘。”[36]李斯辅佐秦皇建立了亘古未有帝国专制,却未料到自己会成为专制下的牺牲品,无奈喟叹此生,饮恨而终。
从求生偷安的“厕鼠”宣言,到为臣为相的“仓鼠”呐喊;从帝业至上的盛世颂歌,到盛极而衰的无奈悲鸣,李斯一生经历了四个阶段的转变,其文辞亦清晰反映了他的人生转向。无论史家如何评骘和褒贬李斯,都不能改变他真实的历史存在;其作为和事功,于秦堪比周召;其文辞于秦代文学,更是一笔宝贵财富。
①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698页。
② “文辞”二字,原指合乎礼义、言词动听的辞令,多用于礼仪或外交场合。《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载郑伐陈胜,子产献捷于晋。晋责之“侵小”“戎服”,子产于是历数陈罪,援引故典,为郑辩护。晋不能诘而受。孔子评论此次外交:“非文辞不为功。”兹“文辞”即指理据充分、辩谏有效的外交语言。《韩诗外传》卷十∶“故使者必矜文辞,喻诚信,明气志,解结申屈,然后可使也。”亦是此指。而到后世,“文辞”逐渐引申为文章观念,与“文词”通,如晋陶潜有“文辞超卓,四座叹之”,清李渔有“文词稍胜者,即号才人;音律极精者,终为艺士”。本文以“文辞”统称李斯言论,意在总括所有现存李斯的辞令、上书,以及具备文学价值的作品。
③⑥⑪[21][24][28][31][34]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 1736页,第 2348页,第 218页,第 2155页,第 236页,第2954页,第2550页,第1177页。
④ 谭黎明:《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官制研究》,吉林大学博士毕业论文,2007年,第118页。
⑤ 杨廷望:《上蔡县志》,上海图书馆藏,清康熙二十九年刻本:卷四·食货志。
⑦ 春申君此举受到门客质疑,故又让荀卿返赵。
⑧⑳[23] 范祥雍:《战国策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92页,第314页,第477页。
⑨ 刘跃进:《秦汉文学地理与文人分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3页。
⑩⑭ 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80页,第302—303页。
⑫ “辞师”可能就发生在赵国:即李斯未等到老师返楚,就已独自入秦。原因在于:李斯至秦“会庄襄王卒”,若按学界普遍观点,李斯是随老师东返兰陵后再入秦的,那么荀卿返楚再任兰陵令的时间,下限即可上推至秦庄襄王卒年(公元前247年),而非罗根泽先生约论的赵孝成王卒年(公元前245年);而若庄襄王卒时,荀卿仍在赵而尚未返楚,则李斯辞师就有在赵的可能。
⑬ 王利器:《盐铁论校注》,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29页。
⑮ 吕不韦评定门客的标准,可参见《吕氏春秋·士容》言论。
⑯ 《史记集解》新序曰:“斯在逐中,道上上谏书,达始皇,始皇使人逐之骊邑,得还。”
⑰[30][33]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29页,第422页,第615页。
⑱ 李兆洛:《骈体文钞》,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166页。
⑲ 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2页。
[22] 即:韩人郑国为弱秦而建议秦修郑国渠之事。
[25] 柳宗元:《柳河东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5页。
[26] 张中义、王宗堂、王宽行:《李斯子》,中州书画社1981年版,第188页。
[27] 如卫恒《续篆》有:“秦之李斯,号为工篆,诸山碑及铜人铭,皆斯书也”;严可均《全秦文》:“案秦刻石三句为韵,唯琅邪台二句为韵,皆李斯之辞”;鲁迅亦云:“二十八年东巡郡县,群臣乃相与诵其功德,刻于金石,以垂后世,其辞亦李斯所为。”
[29] 付志红:《李斯刻石文的文学观照》,《北方论丛》2006年第3期,第8页。
[32] 管子《明法解》:“明主者,兼听独断,多其门户。”
[35] 详见杨维桢《李斯不善度事机论》,《上蔡县志》卷十四《艺文部》。
[36] 王琦:《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