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灰蛇线,疏而不漏
——从叙事学角度看《天龙八部》
2014-03-12靳静静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靳静静[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0]
草灰蛇线,疏而不漏
——从叙事学角度看《天龙八部》
⊙靳静静[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0]
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思想深邃、寓意深厚,采用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方法,但又不拘泥于程式,将传统叙事方法进行了新颖的改造和组合,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学风格,是金庸武侠小说叙事技巧最为成熟的作品。
《天龙八部》 叙事 结构 视角
金庸的武侠小说以丰富的想象,儒雅的文辞以及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广受赞誉。而其小说之所以能够雅俗共赏,原因就在于它既满足了大众对于通俗文学的潜入想象和阅读快感,也满足了精英阶层对于纯文学开创性与独创性的要求。其小说的开创性和独创性不仅仅表现在意义层面的哲学、宗教、文化思想,也表现在他对于形式层面叙事方式的探索和创新。作为“巅峰之作”的《天龙八部》,人物众多、事件庞杂,人物关系盘根错节,由“萧峰、段誉、虚竹三人纠结错综的关系,从而引申出江湖各大门派、武林高手绵延数十年的恩怨情仇,其中枝蔓相交,复杂可谓一奇”①。
《天龙八部》是金庸小说中思想和形式都臻于化境的代表作品,特别是其将传统叙事结构进行改造组合,使小说具备了缜密的叙事结构,呈现出一种成熟而恰如其分的叙事风格。正如有论者所言:“金庸小说的情节结构,是非常具有创造性的,我敢说,在古往今来的小说结构上,金庸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②
一、线性的结构顺序,网状的叙事结构
金庸谈其小说结构时曾言:“我写小说都是一天写一段,有些一写两三年,有时候写到后面忘了前面是否交代过,有时没有伏笔,事后补救,反正读者看到时都被补齐了。所以后来要一改再改,因为前面的写得不完备。”③在如此写作背景下,金庸完成了《天龙八部》这样一部人物众多、情节复杂的鸿篇巨制,功力可见一斑,而最为瞩目的成果在于整个故事拥有清晰缜密的叙事结构。
首先,整个故事以线性的结构顺序贯穿始终——以段誉的经历为顺序。以段誉本人为联接点,联接了萧峰和虚竹,从而使得三个主人公的故事如三江奔流最终汇聚入海。
全文的主线是段誉,以段誉的经历穿起全文:以段誉游历始,到酒楼遇萧峰喝酒比轻功,引出文中另一主人公萧峰,紧接着转叙萧峰之事。再由段誉函谷遇虚竹,引出文中第三位主人公虚竹,进而写虚竹得无崖子真传历经奇遇。最后仍由段誉引领故事至少林寺,三兄弟汇聚大战少林从而形成全文第一次大高潮。
而由主线牵引的两条副线——萧峰和虚竹的经历——则与主线时聚时散。少林寺大战是“聚”,战后三兄弟同去西夏招亲,招亲结束后即由“聚”而“散”,三兄弟各有际遇,最终汇聚雁门关外,形成全文第二次大高潮。
依附于线性的结构,书中众多人物有条不紊地出现。正如有论者所言:“书中前后人物的更替是通过淡入淡出、单线嬗递的方法实现的,一般情况是,前者尚未谢幕,后者已经登台,当两者共处一段时间后,前者退居为次要人物,后者成为主要人物,其故事也渐入高潮。”④
其次,文中三人的叙述过渡采用了直接性结构联接,亦即金圣叹所说“鸾胶续弦”法。⑤段誉将三人各自的故事联接起来,如三江汇聚,融入大海,而三江流经之处却又旁生支流,群像毕现。在主要的连接点之外又有补充的联接点,例如段誉和虚竹之间的过渡就增加了阿紫和游坦之的故事。由阿紫引出游坦之学《易筋经》,再由游坦之遇到丁春秋,而丁春秋背叛师门的因引出珍珑棋局的果,最后联接到虚竹误打误撞解开珍珑学得高深武功。阿紫、游坦之、丁春秋即为补充的联接点。文中此类补充联接甚多。
通过线性的结构顺序和众多的结构联接点,整部小说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网状叙事结构,而众多人物依附于网状结构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空间。
二、“道”与“技”的双构性思维
在《中国叙事学》中杨义谈到“中国人谈论文章,讲究‘道’与‘技’的关系。这种思维模式与结构的动词性相遇相值,就产生了结构中的道与技的命题”⑥。“道”与“技”实际上就是指小说的思想内涵和叙事形式。《天龙八部》将“道”与“技”完美契合在一起,呈现出内涵和形式的和谐统一。
首先,我们要厘清的是小说叙事与其佛教思想的关系。金庸将恢弘的叙事统筹在佛教“贪嗔痴”的宗教理念之下,呈现一种“道”、“技”和谐共处的模式。故事由“贪”起(慕容博为图复国,不惜假传消息),进而引出“嗔”(萧远山报仇,萧峰追查身世),而“痴”(段誉因痴情千里追随王语嫣)则夹杂其中作为引线。佛教基于因果报应以及因缘际会的理论则成为叙事的联接点,形成“凡人物莫不有关,各事体自成因果”⑦的结构联接:萧峰父亲萧远山为虚竹父亲玄慈误害,妻离子散,从而滥杀武林人士泄愤。而萧峰为找出真凶误认为段誉父亲段正淳为仇人,因此却误杀一生挚爱阿朱。虚竹父母则因萧峰的父亲萧远山身败名裂双双惨死少林寺。三人关系错综复杂,除了用佛教因缘际会的理论来解释,似乎别无他法。而这种“因缘际会”表面看来是故事发展的偶然,实际却是叙述结构的必然。
其次,金庸一以贯之的儒家思想在《天龙八部》中亦有所体现。深受佛理熏陶的段誉身上多呈现佛的“慈悲”、“善”和“悲悯”;虚竹多反映了道家的“清净无为”;萧峰则更多体现了儒家“仁”、“义”、“信”以及积极入世的态度。事实上小说故事以佛国大理开始就已将儒释道融为一体,因“佛教自南诏时期传入云南后,得统治者的支持,发展成为滇密,并形成独特的大理国佛教,即释道儒兼容并包”⑧。因此我们发现,显层次上统摄全篇的佛教思想下隐藏着儒、道的思想,这就形成了小说思想内涵中儒释道“三足鼎立”的局面。这种思想内涵的“三足鼎立”恰恰与形式上三线并存的结构相契合。
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论述“道”与“技”的双构性时讲到:“它们以结构之技呼应着结构之道,以结构之形暗示着结构之神,或者说它们的结构本身也是带有双构性的,以显层的技巧性结构蕴含着深层的哲理性结构,反过来又以深层的哲理性结构贯通着显层的技巧性结构。”⑨反观《天龙八部》,我们会发现它完美地体现了“道”与“技”的双构性原则。
三、结构运转的动力——势能
杨义认为小说“结构要运转、展开和整合,没有内蕴的能量或动力,是不可想象的”⑩,他将这种推动结构运转的动力称为“结构势能”。结构势能又分三种:本体势能、位置势能和变异势能。《天龙八部》中金庸将三种势能灵活组合,使得庞大的结构运转自如。而推动结构运转的势能集中在三位主人公身上:段誉身上主要是本体势能,虚竹是位置势能,而萧峰则体现了较为复杂的变异势能。
首先,本体势能的作用。本体势能“属于性格的本体,属于内在,情景是为他的能量释放设置的触媒”⑪。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可以发现段誉的性格在推动整个结构运转时的关键作用。段誉“痴情”的性格使得他万里追随王语嫣,而全文也由此以他为主线引出萧峰和虚竹两条副线,从而推动了整个故事的发展。
其次,位置势能的作用。虚竹作为一条副线,假如没有势能的推动,以他为主的这部分结构便无法有效运转,而位置势能在此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位置是历史和现实的错综,偶然和必然的遇合。它给人物和事态以某种难以选择的选择契机,给人物和事态以选择中的牵引力和扭曲力。”⑫虚竹的经历恰合了位置势能的作用。无论是无崖子传授武功,还是和西夏公主相爱,甚而最后成为灵鹫宫主人他都是为情势所逼,始终处于偶然的位置被时势所选择。正是这种位置的偶然性和事件发展的必然性合成了位置势能,此势能推动着以虚竹为主的结构有效运转。
第三,萧峰所体现的变异势能。相较于段誉和虚竹,萧峰身上所体现的变异势能较为复杂。所谓变异势能是指“原本体和新本体、原位置和新位置之间,由其反差而产生的新的势能”⑬。这种势能以人物为常数,以人物内在(性格等)和外在(位置等)的变化组合为变数,从而推动结构的运转。
这种势能首先体现在萧峰位置的变化:由丐帮帮主变成了契丹胡虏,由汉人英雄变成了杀父母恩师的“狗贼”,这种外在因素的变化开始推动整个结构向作者预设的方向发展。而萧峰内在的性格则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萧峰“快意恩仇”的性格使他不能不追究自己的真实身份,这种执着追寻使他陷入身份混乱中,介于宋辽矛盾之间无法自拔。他“仁侠仗义”的性格决定他无法置大宋子民于不顾,终于“背叛”自己的部族自杀身亡。位置势能和本体势能互相作用形成了变异势能,这种势能推动着整体结构走向萧峰已被预设的悲剧命运。
金庸在《天龙八部》中灵活地使用了三种势能,既使得不同势能恰如其分地体现在相应的人物身上,又使得各种势能的合力推动结构向预设的结局运转,不愧为大家手笔。
除了叙事结构构思巧妙,《天龙八部》在叙事空间的选择上也独具特色。其叙事空间横跨大理、宋、辽、西夏四国,故事由大理起而终于宋辽交界。金庸并没有将叙述中心放在大宋,从篇幅上讲,四个国家的容量大致相同,这种叙事空间的安排契合了金庸所秉持的“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而主人公萧峰的故事自雁门关起至雁门关终,既符合佛教“轮回”思想,又突出萧峰身份的错位(因雁门关处于宋辽边境半宋半辽),也正是这样的空间结构才能真正容纳作者对于狭隘民族思想的批判。
小说的内容和形式虽有内外之分,却在传达作者思想意图的功能上不分轩轾,同样重要。由此,我们可以发现,虽然金庸武侠小说因其内涵的丰富性、传统性备受瞩目、雅俗共赏,却与金庸本人对叙事层面的探索和追求不无关系。
① 韩冷、张敏:《武侠小说的叙事与历史形态之变迁——以普洛普叙事理论为视角》,《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② 冯其庸:《〈金庸笔下的一百零八将〉序言》,曹正文:《金庸笔下的一百零八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3月版。
③ 金庸:《金庸散文集》,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237页。
⑤⑥⑨⑩⑪⑫⑬ 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第66页,第45页,第47页,第77页,第78页,第82—83页,第84页。
⑦ 张秀奇、李志英:《金庸武侠小说完全手册》,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⑧ 曹克颖:《饱尝世事苦,渴饮无相慧——从佛教视角浅析〈天龙八部〉》,《传承》2008年第3期。
[1]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2] 曹正文.金庸笔下的一百零八将[M].杭州:浙江文艺出社, 1992.
[3] 金庸.金庸散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4]张秀奇,李志英.金庸武侠小说完全手册[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
[5] 金庸.天龙八部[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6] 尹福《.史记》与《天龙八部》:结构模式的承传与重构[J].安徽文学,2009(9).
[7]韩冷,张敏.武侠小说的叙事与历史形态之变迁——以普洛普叙事理论为视角[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2(1).
[8]曹克颖.饱尝世事苦,渴饮无相慧——从佛教视角浅析《天龙八部》[J].传承,2008(3).
[9]陈绪明.传统叙事视角的创造性借鉴——浅谈金庸小说的视角特点[J].安徽文学,2011(1).
作 者:靳静静,河南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