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灯》和贾平凹的“当下”精神
2014-03-12闫美景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230601
⊙闫美景[安徽大学文学院, 合肥 230601]
作 者:闫美景,安徽大学文学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关注当下”应该是每个时代的艺术作品所应具有优秀品质,当代文学或许更应如此。但是,不论是贾平凹最新的《带灯》,还是余华最新的《第七天》都曾被指责为“新闻剪报”“新闻堆积”,因为它们虽然内容贴近现实,但是散落其中的一些段落就像是在转述我们的原生态生活。这两部作品,还有黄书泉教授的《大学囚徒》,都提到了“伟哥”,这么一个小道具似乎一下子就打破了生活和艺术的界限,把作品拉下神坛跌入生活。如孙郁所说:“看老贾的作品,却觉得是在做一件事情,进入了同一世界。”①艺术和现实近得仿佛要失去距离,让人不免担心会窒息了艺术。但是,这种逼仄甚至零距离,从另一方面反映了作家和作品关注当下的可贵品质,笔之所至是中国实实在在、真真实实的生活。
费孝通说:“从基层上看,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②较之于那些海洋文明的国家来说,农耕文明孕育出的中国是一个乡土本色的国度。还处于从传统向现代转型蜕变中的中国仍然带着这个深深的乡土烙印。就人口比例和发展程度等现状来看,农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的中国现实,而且是中国最亟待关注的现实。关注乡土是超出一己之身,心怀国家民族和那些依然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从中国的现状来看,“农村”充满现实破败的辛酸,“乡村”充满逝去美好的追忆,“乡土”寄寓了理想。而眼下的中国似乎诗意的“乡土”和自然的“乡村”都已经凋败,唯有存活在城市阴影中的“农村”了。
对农村有点情感的人在听到“乡土中国”这四个字时都会格外亲切,仿若能嗅到一股泥土的清香,特别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人对土地的眷恋会更深。一个人如若儿时即离开乡村,乡村就会成为美好童年的代名词;如若成年以后才离开乡村,后半生则会在对乡村不断的追忆或者逃离中来获得继续生活的力量;如暮年才离开土地就如抽离了生命一样,很快就萎蔫了。总之,生于乡村的人根在乡村,离开乡村则或多或少会有所损伤。贾平凹可以说是成年离乡受损的一类,他通过自己对农村的书写来关注生养自己的土地,来弥补自己失根的损伤。他对土地是充满深情的,所以他一直饱含着真诚厚实的情感书写着土地。
贾平凹不止一次地被讥笑下笔总离不开那一亩三分地,像个永远撅着屁股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像离不开地母的阿喀琉斯。确实,家乡是贾平凹创作的灵感与动力之源,或许这个写作范围太过褊狭,但是更可见出作家的真实和真诚,他坚持表现自己最熟悉最有把握的题材。一个作家一生只写作一个主题,何尝不是一种值得尊敬的存在?贾平凹说过他写的东西都是他亲眼见过的。贾平凹对故乡乡土一片痴心,他脆弱纤敏而多情易感,所有最柔软的心思和情愫都汇积在那里。《带灯》的场景依然在陕西这块土地上,作者通过镇干部综治办主任带灯的视角和细密的文字,具体而微、事无巨细地展现了农村本色世界。作者对乡村的熟悉让人阅读后不得不深感惊讶,如陈理慧所言《带灯》是贾平凹“敞向乡村大地的写作”③,仿佛他张开了双臂,乡村的锅碗瓢盆家长里短就直往他怀里窜似的。小说在娴熟平静的描摹中,深入地表现了当下农村中空前尖锐的问题矛盾和令人痛恨交加的人性百态。这些问题都是当前中国最“时髦”的现实矛盾:粗暴的行政手段、官员受贿、虚假政绩、工业污染、百姓上访、农民工受损、邻里恶斗、地方霸主耍狠、农村旱涝……天灾人祸肆虐横流。贾平凹是一个有泥土经验的人,年过耳顺,看透人生黑白的苦楚。贾平凹在他深爱的土地上,在浑浊的泥水中淋漓尽致地还原出具有动物本性和本能的人们:欺上瞒下的基层干部、乡下医生、杂货铺小老板,地头蛇、上访刁民、求告无门的贫弱村民、风流泼辣的寡妇、凄苦的穷女人、和尚、流氓……不管清浊都从作家笔端倾泻出来,泥沙俱下。
其实,贾平凹无法完全满足农民的话语欲望,他只是个代言人。不管他如何重申自己的农民身份和“土命”,他都无法改变自己早已洗净了脚上泥巴的事实。虽然他仍然时常到乡村串门,但书斋、几案才是他的土地,伏案是他耕耘的姿态。他的知识分子的审视和忧患批判意识怎样都藏不住,作家笔尖蘸着绝望心痛的老泪,写出的却是平静的文字。平静中是坚定不移的立场,并有一种自觉承担的责任感、使命感。全书分为上中下三部,开头和结尾都很短促,中部占据了绝大多数篇幅,展现着带灯所生活的乡村场景,漫漫叙说了作者对乡村深深的关注和忧虑。下部短促,甚至显得仓促,因为作者刚刚从中部展现的诸多问题中探出头来,发现自己对于解决这些问题一点办法都没有,作者淹没在窒息的无力感中,只想逃离现场。
在土地里打滚久了或许就有被活埋的危险了,现实的滞重让人没有希望,作家便寄希望于虚幻。“我不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而是一位诗人。”④贾平凹以沈从文、孙犁为学习对象,创作了大量的美文散文,他的骨子里是有一种唯美倾向、诗意追求的。他的作品中总是会表现出神秘的倾向,那是他作为一个书房文人摆脱不了的形而上。《带灯》很明显的一个特点是虚实两条线索,用了两套语言,展现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实的线索是带灯这个镇综治办主任的工作和生活,土色本质的语言密密织就了一个镇子和各村庄之间的乡村世界,这个世界像一个陈年蜘蛛网,动动哪里都会落下灰尘,充满各种现实的问题矛盾,揪扯人心。虚的线索是带灯从窒息的现实中逃到山上林间,暂时远离俗尘,在清风绿叶间的遐想遥思。尤其是发给元天亮的二十六封手机信息,文艺范的语言唯美煽情,和现实中的语言大相径庭,连“你安好,便是晴天”都用上了,让我们想到那些赚人情感的网络语言。可见,作者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即便是虚幻的,也可以展示一种叛逃、反抗现实的力量,这是一种文学的激情和梦想。
《带灯》里的爱情像一场精神恋爱,这让读者以为是荤腥惯了的贾平凹偶然想换个清淡的口味。贾平凹曾因为《废都》的性描写被说为是堕落。贾平凹是一个爱思考现实却又无力改变现实的人,在面对中年的人生转折时所滋生的狂欢放纵和失望无助的心情很容易促使产生那样的大胆泼辣的作品。但是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贾平凹灌注在那些男女性事中的绝望情感,就像一种世纪末的悲哀。有人批评贾平凹没有把性写到劳伦斯或者米兰·昆德拉那样的高度,考虑到作家生活环境的差异,假若他真写出了劳伦斯或者米兰·昆德拉那样的东西,那可就是结出了一个怪胎。从这一点上来看,贾平凹是真诚的、勇敢的,而且这种勇敢从《废都》一直延续了下来。如果说此前贾平凹的寻根文学、改革文学等还有一些跟风的痕迹,那么之后贾平凹就最终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的确,正如有些人批评的那样,贾平凹的文学太“丑”了,甚至有人说他是把肉麻当有趣。他的笔下从来都不乏对“丑”的不动声色的展现,如乡下人粗鄙的举止言谈,方言土语的露骨用词等。但正因为他如此关注、在乎着丑,才说明了他有一颗对美格外敏感和渴望的心。我们从中学就知道的贾平凹的《丑石》就是以审丑来审美,在极丑中发现极美。“基层”“农村”从来都不是美丽的词语,贾平凹坚守这样的写作是勇敢和有担当的。中国那些有关都市的烦恼、现代派的困惑难免让人觉得隔靴搔痒无病呻吟。中国的根在土里,为土地的写作才是声嘶力竭的呐喊。
贾平凹偏爱土地,尤其钟情于土地上的美丽女子,带灯寄托了他的美好理想。带灯长得很美又爱打扮,穿着高跟鞋“得得”地走路。长久的熏染之后她也骂人,也抽上了烟,也像个剽悍的女汉子似的骑摩托车满世界跑。但是她正直而富有爱心,有大慈悲大悲悯。她爱独处爱思考,在山风林岚里幻想,将情感和理想释放在自然的美景中,寄托在远方一个虚无的人身上。她洁身自好,但终究还是被传染生了虱子,象征了她逃脱不了的被损害被侮辱的命运。贾平凹在作品临近结尾处为她安排了一个萤阵,使得她镀上了一层神性的佛光,像夏瑜坟头上的花环,像长安那个美丽苍白的手势,让人忧伤惆怅。或许有人会认为贾平凹没有鲁迅那样的批判意义,可是带灯的毁灭依然让我们感到了悲剧的震撼力。
《带灯》的现实底蕴是深厚的,但它形而上的理想寄托是单薄无力的。如何能成就一个拯救现实的理想呢?作者唯有诉诸笔墨,还原一个现实的场景,祭奠一次美好的毁灭,以引起疗救的注意了。
① 孙郁:《〈带灯〉的闲笔》,《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3期,第31页。
② 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
③ 陈理慧:《敞向乡村大地的写作——评贾平凹的新作〈带灯〉》,《小说评论》2013年第7期,第100页。
④ 贾平凹:《高老庄·后记》,太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14页。
[1]贾平凹.带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