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红楼梦影》之贾宝玉反观顾太清的情缘观

⊙岳 凌[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

作 者：岳凌，西南大学文学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红楼梦影》作为《红楼梦》众多续作中的一种，是接续《红楼梦》程乙本第一百二十回的情节撰写的。小说从贾政扶贾母灵柩回金陵，在返程途中恰遇宝玉的故事情节写起，描绘了宝玉辈长大成人后，恪守家业，忠君效国，再次繁荣了贾家的盛况。在《红楼梦》中位居重中之重地位的贾宝玉在《红楼梦影》中呈现出与原著大相径庭的性格特征，其中“男性化色彩加强”这一特征最值得关注。以往对《红楼梦影》中贾宝玉形象的研究往往割裂了作者与这一形象转变的联系，本文将侧重于研究贾宝玉男性化的形象特征，并探究这种特征转变与顾太清的情缘联系。

《红楼梦》中所塑造的贾宝玉，形象丰满，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丧失对男性角色世界的认同感，有对男性角色的背离”①。贾宝玉展现出了在“男性”的性别外衣下，却拥有着偏向于女性化的生活方式和情感行为。他更乐于同府中的姊妹丫鬟玩耍，而不愿与自己的兄弟们进行正常的接触。“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②这句话最能表现贾宝玉的心理。此外，原著中贾宝玉的几位男性挚友秦钟、蒋玉菡和柳湘莲也都有很鲜明的女性化心理特征和行为特征。透过这些细节，不难看出贾宝玉在《红楼梦》中展现出了突出的“女性化上升、男性化下降”的特征。作为《红楼梦》的续作，顾太清在塑造《红楼梦影》中的贾宝玉形象时，笔锋一转，使贾宝玉女性化的性格特征弱化甚至是消失，而使其男性化的性格显著加强。这种性格的转变具有一种全方位的视角，在夫妻的婚姻生活中、家庭的伦理关系中、扮演社会角色的过程中都有体现。

一、婚姻生活中的情感表达

在《红楼梦影》中，作为丈夫的宝玉对宝钗细心体贴，恪守夫妻之礼，二人孕育了儿子贾芝，一家人生活和谐幸福。突出表现在《红楼梦影》第十一回：宝钗游园遇雨，宝玉担心泥泞会弄湿宝钗的鞋子，特地派人把替换的鞋送到宝钗身边。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宝玉对这段“金玉良缘”婚姻的认可以及二人婚后生活的甜蜜。宝玉的形象向正统礼仪教化下的夫君形象靠拢，向传统社会要求的成熟男子形象靠拢。与《红楼梦》原著中的贾宝玉形象相比其成熟男子化的特征十分突出。

在顾太清的笔下，贾宝玉是接受家族婚姻的传统男子，懂得在婚姻中克制情感，维护夫妻间的和睦。顾太清在《红楼梦影》中描绘宝玉和宝钗的夫妻关系时十分细腻，这部分实际上是映射了奕绘和顾太清的生活，可以说《红楼梦影》中的宝玉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奕绘的化身。据现有资料考证，“奕绘为乾隆皇帝的曾孙，被封为‘多罗贝勒’,顾太清与奕绘很早就相识，二人是从诗词唱和到恋爱结婚的”③。顾太清嫁给奕绘为侧室时已二十六岁，二人伉俪情深，在正室妙华夫人去世后，奕绘没有再娶，也没有另立正室，顾太清协行了正室的一切事物，二人生活相敬如宾，和谐美满。顾氏著名词集《东海渔歌》正是配奕绘词集《南谷樵唱》而作。此外，夫妻二人对诗、唱词、诗词交互唱和无数。但在1838年奕绘突然病逝，顾太清由于与奕绘正室之子载钧不和，被迫搬出荣王府。迁出府外后，被世人传与著名诗人龚自珍有暧昧关系，产生了有名的“丁香花案”。顾太清被当时的世人认为“风流”“不检点”，一时围绕顾氏的流言蜚语不断，这段流言甚至被曾朴改编进了《孽海花》。也正是遭人诬蔑、颠沛流离的经历，使得顾太清更加渴望丈夫在自己身边，这种情感很自然地被投注于“宝玉”身上，宝玉的男性化特征明显加强，在对待夫妻关系的态度上也趋于成熟，这正是顾太清对心中丈夫形象的描绘。于是她笔下的贾宝玉也开始成长为男性化性格加强的丈夫形象。

二、家庭伦理中的角色措置

在家庭生活中，《红楼梦影》中的贾宝玉表现出了回归正统标准化男性的性格形象。首先，严格遵从传统社会的孝道。在《红楼梦影》中，贾宝玉无论是对其父贾政还是对其母王夫人都言听计从。与《红楼梦》中的宝玉相比，顾太清笔下的宝玉是个符合孝道标准的典型化男子。

其次，切实践行为兄之道、为长之道。《红楼梦影》中第六回有个简短的描写：

只见小丫头进来说：“老爷叫二爷见客去呢！”宝玉说：“又是什么客？”丫头说：“才听焙茗说是三爷的丈人来了。”宝钗笑道：“还没放定，就是丈人了！”宝玉忙着换了衣服出去，好半天的工夫才进来。④

我们看宝玉去见客的动作是“忙”换衣服，见客也持续了“好半天”，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宝玉对客人的重视，显然该客人的分量不轻。联系上下文很容易得知，宝玉会见的蔡公将来很可能成为其弟贾环的老丈人。由于贾环年纪已大，又好滋事，身为兄长的宝玉对弟弟的婚姻大事很是上心，这里足见宝玉为兄的责任。这些细节化的描写突出的是符合传统要求的典型化兄长形象，这里塑造的宝玉是具有责任心和爱心的成熟男子。此外，同样在《红楼梦影》的第六回里，还有侄子贾兰找宝玉帮忙修改文章的描写：

贾兰说：“都是那位太亲翁一阵苦赞闹的，老爷子逼着要功课。我母亲说我的文章、诗都要求叔叔修饰修饰。”宝玉说：“你的文章是很好，就是诗太纤巧些，纯是晚唐派，却倒是时尚，都不用收拾的。”⑤

从宝玉的言辞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位长辈对晚辈的关爱，话虽朴实，却字字留情，尤其是在品评诗文时，指出贾兰太过纤巧的晚唐诗风不可取。晚唐苦吟诗人“‘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诗料不离琴、棋、僧、茶、酒等，对生活观察不够，阅历范围狭窄”⑥。由此可见，宝玉更推崇对社会生活观察深刻、更有人生内涵的诗文，这种品评诗文的态度反映出宝玉是一个具有成熟心态的文人，其才学也有一定的造诣。透过这一评诗的细节，不难看出宝玉转变为了一个具有深刻内涵的成熟男子，他的身上流露出当时社会推崇的典型男子的特征。作为长辈，宝玉不忘把自己的深刻思想灌输给侄子，希望侄子的诗文能够更大气，能够更好地关注社会生活。这短短的字句中既有对晚辈的关爱，又有指点迷津的教诲，字里行间都诠释着宝玉温文尔雅的传统男性形象。

在家庭伦理角色的转换上，宝玉做得恰如其分。这种为子尽孝，为兄、为长尽责的态度和行为与《红楼梦》原著中的宝玉顽皮、呆痴、任性的形象截然不同。顾太清为何在家庭伦理角色的转换上如此构造“宝玉”呢？

据史料记载，在奕绘去世后不久，因奕绘原妻所生的嫡长子载钧与顾太清所生的庶出兄弟载、载初不和，顾太清与其子女都被驱赶出府，生活贫苦。老年人常思以往，这段悲伤困苦的生活经历给顾太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她创作《红楼梦影》时，自然把自己的悲伤化为一种理想的寄托，于是“宝玉”为兄的责任感以及对庶出兄弟的关爱，还有对晚辈的关爱都流露在作者的笔下，“宝玉”成为了顾太清的情感寄托。

除了顾太清的这段特殊经历对“贾宝玉”的形象创造产生了重要影响之外，顾太清的暮年心态也值得关注。《红楼梦影》是顾太清晚年创作的作品，于光绪三年（1877）刊印发行，而此年十一月初三顾太清辞世，终年七十九岁。其实顾太清在《红楼梦影》中也潜移默化地扮演着“贾母”的角色。作品中的“宝玉”实际寄托了长辈对晚辈的期许。在传统社会认知体系中，女性的主要任务就是持家，家庭和睦、子孙繁荣是女性价值的最大体现，在大家庭中生活的顾太清自然把这种美好的希冀延续进作品，进而集于“宝玉”的形象上。

三、社会角色中的形象转变

首先，在对待国事上，宝玉表现出符合中国传统社会在朝为官、忠君爱国的入仕态度。在《红楼梦影》中，贾宝玉和贾兰叔侄二人同是翰林院庶吉士，宝玉为官兢兢业业，认真打理官场琐事，细心教导后辈报效朝廷。这种符合传统儒家思想的“忠义”观念是中国传统社会对男子的普遍要求，宝玉正好迎合了这种要求。《红楼梦》原著中的贾宝玉是个讨厌应酬、烦倦八股文、厌弃仕途的人，而身为官宦世家的年轻男子，这种思想是有悖常理的，是不符合传统社会道义对男子的基本要求的。反观顾太清在《红楼梦影》中塑造的贾宝玉，他真切地转变成典型的传统男子，在社会生活中突出君臣之礼，在崇礼的范围内推行忠孝之德。在对待国事的态度转变上可见《红楼梦影》中的贾宝玉传统男性化的特征显著加强。

在与友人的交往上，贾宝玉也有转变。《红楼梦影》的第七回描写了宝玉与多年未见的柳湘莲相遇座谈的情景。二人已无当年的亲昵之举，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成年男子应有的待客、待友之道。在这种传统的待客之礼下，贾宝玉身上多了传统道德中所推崇的“慎言”“慎动”，言语和举止体现出的“慎”，暗含着宝玉心理和行为上的成熟。

联系作者生活的时代，社会推崇的仍是传统礼法，对男子的要求是忠公、慎言、慎动，这种社会道德同样影响着女作家顾太清的思想。此外，作为满族贵族的顾太清从小接受的是贵族教育，对君王的效忠思想刻骨铭心，即使身为女性也不例外。顾太清家庭生活的小背景也值得关注。她的丈夫奕绘身为“多罗贝勒”，平日上朝参与国事，这些都是顾太清亲身经历的，可以说在塑造《红楼梦影》中贾宝玉的形象时她是在生动地描绘自己丈夫的所作所为。作为知己，奕绘的思想实际上也在渗透并影响着顾太清的创作。因此在老年创作《红楼梦影》时她会把自己对丈夫的美好怀念记述在作品中。所以说“贾宝玉”的忠公、慎言、慎动这些典型的男子化性格倾向实际上是顾太清本人对丈夫形象的重塑和自我价值观的重现，“贾宝玉”只是一个“托名”。

四、结语

通过对《红楼梦影》与《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形象进行比对得知，贾宝玉在续作中的形象气质正向封建正统的“优秀”男性形象靠拢。在夫妻的婚姻生活中、在家庭的伦理关系中、在扮演社会角色的过程中，这种形象表现得尤为真实突出。这种形象气质的转变也恰巧成了顾太清《红楼梦影》中的亮点。客观研究顾太清塑造贾宝玉时的创作心理，不难发现贾宝玉这个形象被作者寄托了太多的个人情感，有作者本人对丈夫的情感，也有作为长辈对晚辈的期许。从这个角度来看，宝玉性格的男性化被强化就很容易理解，这种形象的转变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在观照整部《红楼梦影》的研究时也是别具意义的。但也应清楚地看到，由于顾太清将自己太多的情感因素投注于“贾宝玉”的形象上，造成了贾宝玉性格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发生了巨大的差异，丧失了很多原著中丰满且独特的性格特征，造成了贾宝玉形象的单一化以及在整部作品中的话语地位的下降。所以，在研究《红楼梦影》中贾宝玉的形象以及整部作品时，应该客观审视顾太清的“情缘观”。

① 李荣：《冠盖满京华 斯人暗憔悴——〈红楼梦影〉中的贾宝玉形象探究》，《哈尔滨学院学报》2011年第10期，第54—58页。

② （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12页。

③ （清）顾太清著、胥洪泉校笺：《顾太清词校笺》，巴蜀书社2010年版，第3页。

④⑤ （清）云槎外史：《红楼梦影》，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8页，第39页。

⑥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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