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觉醒——《影的告别》解读

⊙高晓瑞[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

作 者：高晓瑞，西南大学文学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人们常说“形影不离”“形影相吊”，而《影的告别》顾名思义是“影”向它的“形”告别，“影”要离“形”而去。这个“形”指向的是现实中的自我、常规的自我，“影”要告别“形”，既是对其生存现状的不满，同时也预示着一种新的觉醒。如果说“形”是觉醒前的自我，那么“影”便可以当作一个觉醒者，带有鲁迅对人生终极价值、人的存在本质的探求意味。

一、觉醒的过程

鲁迅心灵的觉醒过程在《影的告别》中是通过“影”这一意象传达的。这首散文诗分为六大节，从诗的内在情绪变化即影的觉醒程度而言，则可分为三个层次。

全诗一、二大节为第一个层次，讲述的是“影”与“形”（你）的分离、决裂。“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一开始就营造了一个非常态的时间，那么反过来说常态时间中的形影不离便会在此时失去意义，所以“影”来告别也就有了先决条件。“影”为什么要告别，因为它不愿意继续和“形”在一起，不论在“天堂”里，或者在“地狱”里，抑或是在“未来的黄金世界”里，它“不愿去”。而这些恰恰是“形”所信奉的，“影”不愿再与这些现实和希望共存，而与这些彻底隔绝的方式便只有告别“形”。可见从一开始“影”因为觉醒而选择离开之后，便处在了一种无法确定自己位置的境地，因为它拒绝了一切存在的可能——“天堂”“地狱”，或许是曾经历过的处境，而“未来的黄金世界”则是虚幻的希望，“说到底，这是对于‘有’的拒绝，对已有的，将有的，既有的一切的拒绝”①。若问“影”此刻最坚持的是什么，那么便是这种拒绝本身了。为了表现这种觉醒后的激动和不安，作者连用十二个“不”字，如“不乐意”“不愿意住”“不愿意”等等，这同样是为了表现“影”选择的坚定和对“形”强烈的不满。此刻的“影”可以被看作是一位先觉者，它的主动分离是第一次觉醒。

与“影”相反，“形”指向的是既有和将来，或者说某种现实性的存在，“影”与之告别则象征了它从这一状态中脱离，那么这个觉醒后的“影”又该有何种命运呢？这便是散文诗的第二个层次，写“影”觉醒了之后无路可走徘徊于两难的境地。所以文本的三、四大节清晰地写“影”，同时也是觉醒了的内心世界的犹疑、徘徊和反复。如前所述，“影”由于和“形”分离，必定导致它将失去“形”所拥有的既往和将来，那么“影”能把握的只能是现在了，但它却面临着另一场悲剧——沉没于黑暗或者消失于阳光。选择是令人痛苦的，更何况“影”此时面临的选择都将把它导向“沉没”或“消失”，它因无路可走而痛苦，不如选择“在黑暗里沉没”。

在第四大节里鲁迅继续重复着“影”的徘徊，它“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不愿彷徨”却最终被逼走向这种无路可走的境况，“影”的煎熬其实也寄寓了鲁迅自己人生选择的艰难困苦，反应了他思想的矛盾冲突。“呜呼呜呼，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在是黎明。”我们虽可觉出“影”的徘徊，但也可以看出，这种犹疑不定围绕的结果都是一个中心，即“影”自我的消失，不论是在黑夜或者白天，消失即暗示着死亡，也象征着鲁迅精神上觉醒了的自我的死亡。如果说之前主动离形的“影”是觉醒者，那么此刻注定走向死亡的“影”则暗示了人醒后无路可走的悲哀境地。

“影”的悲哀投射到作者身上，可以想见鲁迅意识到自我精神存在的失落和无路可走的境地后心灵上承受的压力和煎熬，这种认识把他对人生、对事物的态度导向了唯“黑暗与虚无”是“实有”的思想，可顽强如鲁迅先生，他终不放弃向“这些作绝望的抗争”，勇敢地承担起自己悲剧性的现实命运，靠着气吞天宇的英雄气概顽强地反抗黑暗。

如此便有了散文诗的第三个层次：承担黑暗，反抗绝望。它要借助于勇敢地赴死，即消失于黑暗来重新获得完整的确定的自我。“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将有的境遇，它将随着“时间近了”而“独自远行”，“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而“影”一直与之告别的“你”，却依旧想着“影”的赠品，“影”无所奉送，即使有也只是“黑暗和虚空”，甚至“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毅然地离开曾依附的形体，即彻底摆脱过往的一切，它的行为某种程度上表现出勇于承担，敢于自我牺牲的英雄主义倾向。

“影”的抉择同样也是鲁迅先生自己的抉择，这反映出在经历了分裂、失落的自我煎熬和徘徊不定无路可走的悲哀之后，他终于找寻到了自己无可选择的人生途径：“独自远行”，只此一人，在被黑暗沉没的同时，那他也将与黑暗（整个旧有的世界）融为一体，他自己的消失即造成了整个世界的消亡。此刻的“影”没有了之前的犹疑徘徊，反而显得“安详而充盈，从容而大勇，自信而尊严”②，只有这种慨然面对黑暗、死亡的态度，才会把承担黑暗当作一种无所怨尤的使命，而这种孤身毁灭的悲剧体验蕴含的又是英雄主义的壮美。

如前所述，“形”和“影”其实是作者心灵的两面，只是追求不同而已。如果说“形”象征的是第一个层面的自我，是被现实拘囿的自我，“影”前来与之告别分离，实则是作者心灵的另一面从现实中觉醒，这个觉醒了的“影”可以当作一个先觉者，是第二个层面的自我。之后虽然“影”也有无奈、悲哀、徘徊，但它不改的是离形的初衷，摆脱旧我永远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故其情绪起伏波动、回荡曲折，在艰难的斗争中展示觉醒者心灵的复杂性，此刻的“影”也依旧是第二个层面的自我。当“影”终于认清自己的使命，勇敢选择消失于黑暗，承担自己注定的命运后，它便拥有了第三个层面的自我，是具有挑战精神和反抗精神的自我。反抗着被现实拘囿的“形”，并赠之以“黑暗和虚空”，同时也反抗着自己命中注定的悲剧性命运即走向死亡，它在反抗中把握自我的存在，从虚无中把握自己的存在，用死亡来证明生命，这样展示的生命强力，演绎着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

二、“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

鲁迅先生曾自剖：“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有很多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③鲁迅曾多次在作品中体现出“反抗绝望”的精神内涵，那这种精神产生的内在依据到底是什么呢。

就《影的告别》这一篇而言，“影”因为觉醒而抛弃曾经依附的形体，可却由此陷入一种无法确定自身位置的境地，彷徨无措。由于不愿徘徊于“明暗之间”，消失于黑夜或者白天，从而彻底地丧失自我、失去本真，所以鲁迅借助“影”来选择承担黑暗、反抗黑暗的重任。但这一孤独的选择却是经历过无数煎熬犹疑的心理斗争才形成的，因而文本中呈现着一种不安与绝望、孤独与彷徨的情绪波动，在“影”做出最后的选择时，整个文本也在悲壮中归于平静。由此观之，鲁迅先生偏要进行的“绝望的抗战”与“黑暗和虚无”形成内趋的张力，而他的抗战与最终“不能证实”之间也有着不可解决的矛盾，黑暗与反抗，希望与绝望，无数对立的概念融于一体，“显现着绝望和消解绝望的内在紧张”④。所以可以看出，鲁迅先生也即那个觉醒了的“影”，它的反抗意识产生于意识到自我无可依托的状态，在焦虑紧张的思索之后觉出消失于黑暗是唯一的归途，而此时唯有绝望为实有，“从而确认：自我的生命意义仅仅存在于自我的选择和反抗之中——‘无家可归的惶惑’由此成为‘反抗绝望’的内在依据”⑤。一方面被黑暗和虚空所牵绊压抑住心绪，另一方面又怀疑着这种人生的意义，因而主动地承担起黑暗，于毁灭自身中找寻自我存在的意义，“只有在这种赋予自己痛苦的实感之上，他才能意识到自己”⑥。当他最终和黑暗融为一体，一起消失，这又如同古诗中云“时日曷丧，予与汝偕亡”一般，是何等的大气磅礴。

在“反抗绝望”的内在依据之外，从《影的告别》中还可以看出鲁迅始终是把解剖的刀刃指向自己的，强调着一种主体性的选择，在否定自我的过程中走向新生。“我不过一个影”，鲁迅从一开始便清楚地定位了自己的存在，虽仅仅如“影”一般力量微薄，可是在面对着不可避免的死亡时，他也一样做出勇于承担这种命运的选择，把自己融入到整个世界中亲眼见证其毁灭，这才是一个经过自我挣扎、斗争过的新的自我。同样的选择也同样出现在《过客》一篇中，过客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只知道需要不断地往前走，就算前面是象征着死亡的“坟”，这种主动的选择和“影”向黑暗前行一样。回应到鲁迅人生哲学上，则是“人向死而在，向坟而反抗。所以，坟，这小小的丘陇虽然是死的标志，同时也是‘曾经活过’的证明”⑦。

除却“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鲁迅在其创作中还隐含着“历史中间物”的观念，王乾坤先生甚至称“中间物论”贯穿着鲁迅整个的人生哲学。“历史中间物”这个概念把时间和中间物相提并论，就鲁迅关注的问题而言，应该是生命的历史，是人生当中向着坟前进的历史，而中间物也就成了人和生命的中间物。鲁迅常常以中间物自居，他曾这样说道“明天是属于孩子们的，绝不占尽少年的道路，吸尽少年的空气”，既然一个具体的人总是在时间中与周遭发生着关系，那么从鲁迅这里看来，他最珍视的便是现在，时间成为了此在的存在方式，过去已经成为历史逝去，而把握住了现在，则有了成就将来的可能。那么我们来看“影”的选择，它拒绝了“天堂”“地狱”“未来的黄金世界”，那么它能面对的不也只有现在了吗？所以影勇敢承担黑暗也就有了拥有现在的意义。

总而言之，《影的告别》展现了孤独的斗士鲁迅由觉醒而徘徊最终勇敢地承担起黑暗的心路历程，显示了他“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也给后来者以无限的思索。

① 钱理群：《与鲁迅相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74页。

②⑦ 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22页，第14页。

③ 鲁迅：《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页。

④ 李玉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页。

⑤ 汪晖：《鲁迅小说的精神特征与“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王晓明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417页。

⑥ [日]竹内好：《近代的超克》，孙歌编，李冬木、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