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迷情
2014-03-11马家辉
“先生请脱鞋!”突然有人从我背后高声叱喊。回头一看,是一位背着布袋的年轻人。“这是佛塔!佛塔!”他唯恐我听不懂他的英文,一面说着一面双手合十,做出敬礼膜拜的姿势。
我当然知道这是佛塔,更知道攀爬佛塔必须脱鞋,但我原以为这个荒废了将近700年的佛塔已属古迹,不必再拘礼脱鞋,没想到在笃信佛教的缅甸人心中,它依然神圣万分,不容丝毫亵渎,人工的建筑尽管会崩溃毁灭,庄严的佛法却永恒存在,缅甸人这么想。
我脱下鞋子,赤足爬上佛塔的平台。纵目远眺,东面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高高低低布满数之不尽的佛塔,西面是滔滔南流的伊洛瓦底江。佛塔,伊洛瓦底江,缅甸的两大象征都在这里。这就是巴岸,缅甸第一个统一王朝的国都。
巴岸坐落于缅甸第一大河伊洛瓦底江中游的平原区,包括历史悠久的巴岸城及邻近许多小村庄,广约42平方公里。巴岸城初建于1057年,缅族第42任国王亚诺律陀遣兵征服南部的蒙族王朝,首次建立一个以巴岸为中心的统一帝国,版图更一度延伸至印度和高棉。南征成功后,亚诺律陀王把大批蒙族和尚和艺术家带回巴岸,令国都成为小乘佛教诩传播重地;他的儿子Kyanzittha王更广建佛庙与佛塔,使巴岸变成传说中的“四百万佛塔之城”,以及马可波罗在游记内所惊叹的“伟大和神圣之城”。
我攀爬的明格拉斯达佛塔建于 1284年,当时的帝国统治者乃穷奢极侈的Narathihapate王,他不理会“国亡于塔成之日”的神秘谣言,耗费大量人力和财力建筑此塔。国并没有“亡于塔成之日”,而是在三年以后,亡于元世祖忽必烈手上。忽必烈因Narathihapate王不肯朝贡,一怒之下,派兵长驱攻入巴岸城,结束了缅甸第一个统一帝国的生命。元军入侵后,Narathihapate王仓惶出逃,缅甸再次分裂,巴岸退隐到历史背后。我将手掌压贴在佛塔斑驳的红砖墙上,巴岸城数百年建塔的敲槌声、礼佛的喃颂声、市集的繁闹声、兵乱的厮杀声,仿佛刹那间尽化作一股烫热在我手心来回激荡着。
“先生,要不要买佛像?”刚才提醒我脱鞋的年轻人又高喊,并从布袋内掏出一个小佛像头,向我遥遥挥示。“古物,从庙里斫来的!”他伸手往自己脖子上横切一下,以作示范。
我走下石阶,趋前看个究竟。巴岸在全盛时期约有13000座金碧辉煌的佛庙和佛塔,经过长时间天灾人祸的折磨,目前仅剩2000多座,且只有极少数尚算完整,其余均残破败落。据说许多人跑到庙里把小佛像的头斫下来当作古董卖给观光客,我亦亲见庙内大部分佛像都是“无头佛”。不过,该年轻人的“古物”虽斫痕累累,重量却甚轻,显然是用来骗贪小便宜的观光客的自制膺品。我付了10元美金,把它买下来当作纪念。
整个巴岸区现约住有30000人,巴岸城内仅占4000,且几乎全靠观光事业为生——年纪较大的开设客栈或纪念品店,年轻人驾驶双轮敞篷马车兼充当向导,并向观光客兜售各式各样的“古物”,小孩子则跑到佛庙内带领游客探索曲折复杂的殿堂。
永恒圆满
巴岸的佛庙建筑是小乘佛教的艺术结晶,每一座均拥有自己的建筑特色,庙内更有无数尊大小佛像,或石雕,或木刻,或铜铸,姿态表情亦各不同,尽管多因年代久远而有所残缺,仍吸引了全世界各国的考古学家和对佛教艺术感兴趣的人前来研究。
然而几乎每位来巴岸的人都有一个烦恼:不知该从何处开始探索。散布在大平原上的2000多座佛庙和佛塔,无一不具有独特的魅力,而走进任何一座里面,更易被或庄严、或慈悲的佛像深深慑引住,浑然忘记庙外的凡尘时空、忘记尚有2000多座庙塔在等着你。当阿兰陀( Ananda )庙内高达9.5米的佛像赫然耸立眼前时,我便顿觉时间于刹那间停止运转,自己正处身一个永恒圆满的世界中。木刻漆金的巨佛垂直站立,双目朝下半张,双手于胸前作出一个神秘的指咒,仿佛自亘古即立此向世人宣示真义。佛像前面。一位老翁盘坐诵经,抑扬顿挫的音调在寂寥的殿内回荡着。其余的信众或躺或坐于殿内四周,每人都目不转睛地凝视佛像。巴岸王朝的神话故事和生活实况斑驳地隐现在殿内的墙壁上,为曾经有过的辉煌历史作出见证。只有到了佛庙,才会明白为什么英国人曾称缅甸民族做“蝴蝶”。庙内的气氛是如此安逸祥静,佛前的缅甸人是如此悠闲无争,仿佛庙外的滚滚红尘完全是无关痛痒的虚构幻境,不值得费半点心思。相信蝴蝶的闲静也无过于此。
由于缅甸政府只发7日签证,一般旅客只能在巴岸停留两天。我骑着自行车,珍惜每分每秒穿梭于一个又一个的庙塔之间。
踏进建于1163年的Dhammayangyi庙,不知从何处闪出两个年约八九岁的男女小孩,一面大喊“中国佛!中国佛!”,一面拉着我的手往庙里走,原来他们看我是中国人,马上要带我参观一尊圆肚体胖、貌似中国善萨的佛像。“我是你朋友!我带你参观!你请我喝汽水!”小男孩用简单而流利的英语说。缅甸曾受英国统治,一向注重英语教育,目前缅甸儿童从幼稚园开始即须学习英语,一般人均能作简单的英语交谈。
两个小孩领我到红砖散落遍地的庙顶,再一次俯瞰巴岸平原。如果忽必烈不入侵,这里现在会是什么样的景貌?如果没有天然的地震、没有人为的破坏,甚至没有岁月的侵蚀,这里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城市?我突发奇想。“你是蓝波!你是超人!你跳下去给我看!”小女孩调皮地指着数百尺下的地面说,把我从幻想中唤醒过来。
缅甸自1960年代起闭关自守多年,后来才与外界稍有接触。巴岸虽是个古城,由于观光客常至,兼且电视录影带入侵,民众仍有机会了解外界信息。在巴岸城内,许多年轻人见我是中国人,先后过来执起拳头并作出挑战的表情说:“中国功夫! Jackey Chen(成龙)!”城内一家小厅每周放映两次电视录影带,大多是美国和香港的暴力电影。至于传统的缅甸木偶戏,只留待观光客付钱观赏了。
“我很想到美国念书,然后环游世界。”一位洋名为威廉的年轻人对我说出这个似乎属于全世界年轻人的梦想。他今年18岁,暑假后往瓦城升读大学,缅甸学校从3月到6月放暑假。他在我拒绝“比武”后,开始和我聊天。
“要不要到我住的村庄看看?”他问。
缅族向来把星期三视作2日,早上算一日,下午亦算一日,所以一个星期便有“8天”,而每一天均有一种代表动物,例如星期一是老虎、星期二是狮子、星期四是老鼠。出生在那一天的人,便有该天的特定性格和命运,颇像中国人所说的生肖。“你是狮子,最好住在面向北方的房子,不要做出海或开车的工作……”一位老相师在查明我的出生日期后,对我作出忠告,然后,要求我买一些刻有命运详解的星相竹片。我心中却在思考着另一些问题。
也许正因缅甸人的“心理时间”比别人多了一天,他们的生活脚步遂较悠闲、沉静,而被英国人称为“蝴蝶民族”。然而,当国家由一个资源丰富的鱼米之乡破落成世界上最贫穷的土地之一时,“蝴蝶”亦忍不住要发出怒号急冲乱撞了。
是的,谁会不心急呢?谁能在如此艰困的生活环境下仍悠闲、沉静呢?如果能够无忧无虑地在佛塔前膜拜诵经,谁愿冒生命危险投入不可知的反抗浪潮中?
从巴岸到瓦城,从瓦城到仰光,我同时感觉到“蝴蝶”既安详闲逸,也振翅乱舞的两种面貌。走在仰光街头,我只望缅甸能够恢复“金色大地”的光彩,“蝴蝶民族”能够抛下愤怒,再享悠闲。我真的这样希望。
作者简介
马家辉(1963年-),生于香港,传媒人、专栏作家、文化评论学者,亦为台湾问题研究员。他是香港著名作家、文化评论人,和梁文道、林夕是香港的“卖纸三人团”,他有学院派的深厚理论根底,也有传媒人的开阔视野,更有文人的笔墨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