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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悍女性的悲剧命运
——以《杨五奶奶》等作品为中心①

2014-03-11石健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石健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强悍女性的悲剧命运
——以《杨五奶奶》等作品为中心①

石健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女性;悲剧命运;身体惩罚;国民性

在新文学不同时期的小说《杨五奶奶》、《洪流》、《饥饿的郭素娥》中,强悍女性的命运都充满悲剧色彩,具体表现为身体的受罚与生命的毁灭。这充分体现了妇女解放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艰辛,也联结着现代文学改造国民性的恒久母题。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妇女解放运动便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维度,妇女解放主题在现代作家笔下亦多有开拓。与追求解放相生相伴的则是无情的压制。对充满反抗精神的女性进行身体的惩罚乃至生命的毁灭,成为压制的醒目手段。一些作品在揭露这一残酷事实的同时,对传统和现实中无情戕害女性的文化毒瘤展开了强烈的批判。在这方面,王实味的《杨五奶奶》(1926)、靳以的《洪流》(1935)、路翎的《饥饿的郭素娥》(1943),可以作为新文学发展史不同阶段的典型样本加以探讨。

“五四”时期,作为新文化运动主要阵地的《新青年》,在呼吁妇女解放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新青年》最初的几卷中,女子的地位、教育、职业、参政等在中国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的问题,都被醒目地予以关注。主编陈独秀不但重视妇女问题,还在创刊号上译载了《妇人观》,显示了其远见卓识。胡适在《易卜生主义》一文中认为:“娜拉抛弃了家庭丈夫儿女,飘然而去,只因为她觉悟了她自己也是一个人,只因为感觉到她‘无论如何,务必努力做一个人’。这便是易卜生主义。”此文因为指导了一代女青年的人生选择而影响甚巨。他的另外一篇名文《贞操问题》进一步提出:“贞操不是个人的事,是人对人的事;不是一方面的事,是双方面的事……因为如此,男子对于女子,也该有同样的态度。若男子不能照样还敬,他就是不配受这种贞操的待遇。”

鲁迅、周作人兄弟配合《新青年》同仁,以清醒的理性与深刻的思考,对妇女问题做了更为透辟的论述。在鲁迅投身新文化运动后首篇用白话文写就的杂感《我的节烈观》中,猛烈抨击了封建社会残害妇女的性道德标准,并指出:“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做,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既然平等,男女便都有一律应守的契约。男子决不能将自己不守的事,向女子特别要求。”周作人的《人的文学》,被视为“五四”文学阐述人性解放的纲领性宣言,此文在论证“灵肉一致”的人性时,多从妇女解放的维度出发,对传统文化强迫女性禁欲的“守节”与逼迫女性自杀的“殉节”做了彻底的批判。周作人还写了大量关注女性的文字,堪称中国现代系统倡导女权运动的第一人。

然而,在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为妇女解放大声呼吁的同时,同样不乏隐忧,尤其是鲁迅,显示了其特有的深邃洞察力。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他提出了一个全新的、令人深思的问题:娜拉如果没有经济支柱,出走之后又当如何生活呢?这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这反映出,鲁迅尽管长期宣扬个性解放的思想,但同时又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注重从生活的实际出发考虑问题,所以他认识到,单纯地提倡妇女解放,并非从本质上改变妇女命运的方法。这种深刻的反省,在小说《伤逝》中的子君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更生动的诠释。妇女要有经济权,就必须采取战斗的方式,逐步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鲁迅深知这是无比艰难的过程。因为当时妇女解放尚处于萌发的时期,要打破千百年来妇女在中国的附属与卑贱地位,谈何容易!更重要的是,深具启蒙意识的鲁迅清醒地看到,大量庸众的存在,不但阻碍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亦对妇女解放构成了强烈的消解。在多篇文章中,他对麻木不仁的看客进行了激烈的抨击,其中就包括那些争相观看女囚被杀场景的人。在麻木的庸众充斥着渴血欲望的“看”中,因受惩治而“被看”的女性,不但忍受着肉体的残酷摧残,也会进一步消弭反抗的欲望。在野蛮的传统礼教的蔓延中,女性会不知不觉地自认卑贱,自贬人格。“女性的肉体与灵魂,女性的外在行为与内在精神,都在这种人格境界之中被扭曲、蹂躏了,失却了作为人的基本尊严与个性价值。”①朱义禄.儒家理想人格与中国文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126-127.畸形的“看”与“被看”,共同演绎着中国女性的不幸命运。

所以,在争取妇女解放过程中绝不能忽视的是,纲常伦理吞噬了无数《祝福》中祥林嫂这样的女性,封建礼教对女性身体的摧残亦对她们具有毁灭性的打击。“一旦文化在某些方面对男性和女性的人格作角色化的固定后,那么由精神上的压抑必然会导致肉体上摧残的制度化。如果说‘从一而终’、‘夫死不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偏重于精神压制的话,那么缠足、养瘦马等陋俗则主要是肉体的摧残。后者的制度化可以不通过法典化的形式,而是沿着风俗习惯、道德舆论的导向性轨道而得到保证。”②朱义禄.儒家理想人格与中国文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119-120.在这样的习俗氛围中,公开性地对女性身体施以惨无人道的摧残,不但顺理成章,还为庸众所津津乐道。在现代作家施蛰存笔下,向以除暴安良闻名的梁山好汉石秀,便沉醉于肢解潘巧云的血腥场景中(《石秀》);而在当代作家莫言笔下,对女子实施的惨不忍睹的凌迟酷刑,则成了众人争相观瞧的盛宴(《檀香刑》)。

诸多进步的新文学作家,总是在为争取女性的解放与尊严而呐喊,并塑造了许多敢于抗争的具有强悍色彩的女性形象。但在作品的缝隙中,却不时流露出上述传统文化的阴气,显示了妇女解放在中国的无比艰辛。这在新文学三个不同阶段中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三篇短篇小说,即王实味的《杨五奶奶》、靳以的《洪流》、路翎的《饥饿的郭素娥》中,具有鲜明的体现。

在现代文学史中,王实味是以文学政治化过程中的牺牲者为人所关注的。鲜为人知的是,他的文学经历是从写小说开始的,短篇处女作《杨五奶奶》创作于北大文学院预科学习期间。主人公是以母老虎形象出现的:“杨五奶奶那泼辣劲真够数,是男人冒犯了她,至少你得挨唾沫,吃耳光;是女人冲撞了她,更不用提,要打得你头青脸肿,皮破血流。她骂起人来,更像是研究骂人艺术的专家。”这样一位人物,敢于蔑视与挑战权威,也有了明确的时代意识。比如,一位名叫李三爷的旧时代武举人把驴拴在杨五奶奶家门前,便遭到了她的痛骂。李以“官地”“私地”之分进行辩解,杨五奶奶说:“现在中华民国了,什么‘官地私地’……”。杨五奶奶的结局很惨,由于儿媳妇受不了其虐待自杀身亡,她遭到了娘家人的寻仇报复。值得注意的是,她所受的惩罚是被“秧了大麦”,“浑身打得像条花长虫”。作家对此加以注解:“‘秧大麦’为吾乡一种极蛮野之风俗;但皆施之于泼毒之恶女人。闻系以小锥刺下体,就每创口填入大麦一粒。”遭到处罚后的杨五奶奶此后便销声匿迹了。

有人认为,杨五奶奶“终于得到了最可耻的惩罚”,显示了作者“具有鲜明的爱憎。”①倪墨炎对这篇小说的评论,转引自:朱鸿召.王实味文存[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365.的确,文本似乎传递了恶有恶报的观念,然而作家对人物到底取何态度值得探讨。对于从“五四”发源地北大走向文坛的王实味,对封建思想的声讨是不遗余力的,这在其有限的创作中可以得到充分的体现,这种取向甚至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杨五奶奶以其极为泼辣与强悍的性格,敢于藐视一切礼法成规,甚至不畏舆论,穿衣打扮极其鲜艳,“虽说离四十只差一岁了,那穿挂真像才十八”,“在春河集人的眼中,怕没有再漂亮的装饰了吧?”在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作品中,这是女性意识蒙眬苏醒、个性初步张扬的表现。同时,杨五奶奶在害人的同时也是受害者,这才是作品要表达的深层涵义。为此就应该注意到,通过杨五奶奶肉体受到残酷惩罚这样的情节,作品的现代性品格正在于——“强调的是女性肉体的困境,将其受伤害的意义落实在此生此世当下的社会经济语境中,而不是放置在因果报应的世界里。”②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M].宋伟杰,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282.

中国传统女性一直是被压迫、被凌辱的对象,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中国现代文学从发端起就不断为争取妇女解放而呐喊,同时也反映出这一历程的艰辛坎坷,与《杨五奶奶》同创作于1920年代的两篇小说可资参照。作为新文学的旗手,鲁迅一向关心妇女的命运,在其名篇《离婚》中,描写了一个敢于对封建势力进行斗争的女性爱姑的形象。爱姑向夫家据理力争,显示了积极掌握自身命运的勇气,但最后还是在七大人面前败北,这是有其必然性的,因为七大人代表了具有绝对宰制地位的传统男权势力,而且爱姑还对其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彭家煌的《怂恿》,讲述封建乡绅牛七利用家族势力与其他财主斗法,将族内一对老实夫妇做牺牲品的故事。对于政屏的妻子二娘子,这不啻一场深重的灾难。她不但顺从丈夫与族人,为了两头猪而上吊,还要在未死成之后,受通气之辱(众目睽睽之下被上吸嘴唇,下吹肛门)的活罪。受此奇耻大辱,二娘子已然在精神上被“活埋了”。妇女完全失去主体人格任人摆布,其愚昧麻木可见一斑。而对于女性身体的摧残,正暴露了封建礼教满口仁义道德,却视女性为玩物的虚伪和残酷本色。这两篇小说共同揭示了无论刚强与荏弱,乡村女性在当时都难以挣脱宗法制度严酷压制的现实。

在王实味嬉笑怒骂的叙事语气中,同样延续了“五四”以来对妇女的非人道恶行的批判。《杨五奶奶》既谴责女主人公逼死儿媳妇的恶举,亦不乏对其反抗精神的欣赏,同时对封建礼教对女性滥施私刑的行为进行了强烈的抗议。

靳以是一位长期被误读的作家,比较突出的例子即:将其归入现实主义作家行列,并认为其创作具有“平凡化”的风格③赵园.艰难的选择[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180.。其实,在靳以整个创作生涯中,都存在极端情绪化的浪漫主义色彩。他在1920年代末先以诗歌登上文坛,此后转向小说创作,并以伤感的爱情题材为人所熟知。在取材于自身情感创伤的作家笔下,女性多为水性杨花之辈,不过由于对现实始终持激愤的批判立场,靳以多会把女性的不忠归因于黑暗的社会。在1930年代中后期的创作中,靳以的取材更广泛了,对女性的偏见也有所改变,而批判与反抗的意识则益发明显,情绪化的特征也格外显著。引人注目的是,靳以特别偏爱水与火的意象,这两种意象在中西文学传统中,都有通过毁灭世界而重获救赎的含义。靳以笔下水火交融的场景,明显折射出对世间丑恶现象的无比痛恨与惩治欲望,这在小说《洪流》中有鲜明的体现。

故事发生在1930年代水灾中的哈尔滨。对肆虐的大水,开杂货铺的刘掌柜这样说:“都是他妈的鬼子强占我们的地方,上天才发水来淹他们。”这显然联结着日渐深重的民族危机。但当刘掌柜被日本人抓走去修江堤后,小说的重心渐渐转移,用较大篇幅描写刘妻在大水中艰难逃生的场景。当看到衣食无忧、水淹不着的富人拿穷人浮尸取乐时,她产生了极度的憎恨心理。前面的写实手法,在结尾的瞬间被极为突出的象征所取代。在骤然而至的狂风大雨中,刘妻也产生了巨大形变,成为颇具隐喻色彩的复仇女神:“当着蛇一样的闪电亮了起来,就照见她那苦痛而愤懑的脸。她张开了手臂,像是想来和天搏战的”,而狂风“是一颗有效的火种,引着了她胸中的火,而且使它广漫地烧着。”她最终点燃了富人的楼房,“这场大火代替了她胸中一直燃烧着的火”,“她的手指点着,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向了前面,正像一个作法的妖人,还发着使人阴沉的笑。”

《洪流》的前后风格极不一致,刘妻的性格发展也缺乏内在铺垫。实际上,洪水的来临不过是惩治人类原罪的隐喻性框架,刘妻无比激烈的行为也喻示了作家郁积已久的心头怒火集中爆发,作为时代背景的民族矛盾则被完全淡化了。正如靳以本人对刘妻由温和骤然转为强悍的解释:他的批判对象是“这虚伪的社会中”的“十足的伪善者”,“就因为这过度的愤恨在胸中的滋长,结果她就作了失常的事。”(《泥路》序)结合同年发表的一篇散文《难》,更可以明确推断靳以创作《洪流》的动机。《难》真实记述了哈尔滨水灾中人民的不幸与哀痛,同时揭露了有钱人打着助人旗号游玩行乐的丑恶嘴脸。因此,《洪流》既是在天灾人祸面前对同胞之间关爱意识的呼唤,又显然在激切无比的“天问”中,寄予了作家扫除人间罪恶的深深祈望。

一生追求民主与进步的靳以,在创作取向上与左翼文学经常保持一致,但表现方式则有很大差别。左翼作品中不乏为革命牺牲的女英雄形象,如蒋光慈《野祭》中的淑君,但这种人物的行为常有明确的政治纲领为引导,有其一贯的逻辑性。而《洪流》则更多流露了一种激愤的情绪,主人公的狂暴举动未免具有毁灭一切的无政府主义倾向,也呈现出一种颇具恶魔性的“广大无边的愠怒”①[英]特里·伊格尔顿.甜蜜的暴力——悲剧的观念[M].方杰,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270.。无论怎样,今天我们阅读《洪流》可以获知:在1930年代浓厚的政治氛围中,妇女的社会责任与参与激情都迅速升温,这已不属于知识女性的专利,刘妻作为一介平民,以特殊的方式彰显了普通女性敢于对抗一切丑恶与不义的勇气。

主人公当然难逃悲惨的结局:头颅最终被挂在电线杆上示众,“她的眼睛是半闭着,不知是为了苦痛或是为了愉快露着牙齿,脸是焦黄的。从颈项上的下面,有一滴鲜红的血,落在平平的水面上。”如此血腥而恐怖的场景,透露出残暴的统治者将砍头示众这种极刑作为“某种仪式的一部分”②[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37.,使其成为对一切威胁既定秩序者的震慑手段。女性的弱者身份,更使此种仪式多了几多狞厉的成分。中国的现代化途程少不了流血与牺牲,而刘妻孤绝的行为与惨烈的结局,非但暗含女性反抗的无力,也预示了通往公平、正义和幸福之路的无比坎坷。

与前两篇长期沉寂无闻的短篇相比,中篇《饥饿的郭素娥》自发表就广受关注,也充分展示了当时只有20岁的路翎的创作才华。郭素娥这一充满原始生命强力的女性形象,在整个现代文学史上都是罕见的。她逃荒遇匪,被老迈的鸦片鬼刘寿春捡回做了自己的女人。美丽而刚强的郭素娥在矿区摆烟摊,在对刘的深深失望中,在一个刚愎而粗犷的矿区工人张振山那里得到了灵与肉的慰藉。她敢爱敢恨,在与精神和肉体双重饥饿的抗争之中,强烈释放了生命的激情和力度,散发出强悍女性的独特魅力。

路翎没有满足于善恶分明的单线条式人物描写手段,而是以惯有的浑浊、滞涩的欧化语言,深入探寻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使女主人公具有饱满的立体感。叙事者常强调郭、张二人的恶毒,甚至连他们的爱也被称为“毒辣的”——这当然远远超越了其字面含义,代表了一种勇猛无忌的反抗精神。张振山对郭素娥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一个不顶简单的东西。我从里面坏起,从小就坏起,现在不能变好,以后怕当然也不能。”二人之所以惺惺相惜,就在于本质上都具有一种强烈的叛逆色彩,这正是鲁迅当年在《摩罗诗力说》中在“摩罗”诗人那里所看到的“撒旦”即“恶魔”特性。这种令人过目难忘的“原始强力”,代表了永不妥协的战斗精神,同时与人的意识觉醒相联系,是人物内心对平等、自由追求的反映。以这种方式对正面人物进行刻画,是新文学诞生以来极为罕有的。总之,这是一部充满心理扭结与斗争力度的作品。支持路翎全部创作核心的,正是其精神导师胡风所倡导的“主观战斗精神”。

小说还以恣肆狂野的语言,大胆描写了爱欲与性爱的场景。在闭塞、压抑的环境中,郭素娥却“有着渺茫而狂妄的目的,而且对于这目的敢于大胆而坚强地向自己承认的。”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对深爱的情人高喊“我——要!”文本还多次出现“淫荡”这样的词汇,这显然同“毒辣”一样有其隐含意味,是被压抑已久的正常情欲的炽热喷涌。郭素娥惊世骇俗的行为与表白,已经远远超越了1930年代《死水微澜》中为了爱情蔑视陈规、自主选择的蔡大嫂,其旺盛的生命力令人惊叹。难怪评论家邵荃麟在1944年的一篇文章中对《饥饿的郭素娥》大加赞赏,称赞它“充满着那么强烈的生命力!一种人类灵魂里的呼声,这种呼声似乎是深沉而微弱的,然而却叫出了多世纪来在旧传统磨难下的中国人的痛苦、苦闷与原始的反抗,而且也暗示了新的觉醒的最初过程。”①邵荃麟.评《饥饿的郭素娥》[M]//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174.

值得注意的是,郭素娥的悲剧性惨死,同样经历了骇人听闻的身体戕害:刘寿春用烧红的铁铲烫烙其下体,流氓黄毛则对其进行了奸污。这种令人发指的对女性身体的摧残,隐含了一种强烈的男权宰制欲望:“当男性以传统的解放者自居时,却感受到女性的欲望及其走向公共空间的自由意志的压力。”②陈建华.革命与形式——茅盾早期小说的现代性展开[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234.文本中也交代,刘对自己女人近于变态的施虐方式,恰恰正是“他们的家族用来惩罚犯罪的女人的刑法中间的一种。”尽管郭奋力喊出:“我是女人,不准动我!”这代表女性尊严的呼声,却无法助其逃脱厄运——“用原始的强悍碰击了社会的铁壁,作为代价,她悲惨地献出了生命。”③胡风.饥饿的郭素娥:序[M]//钱理群.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四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134.

“蹂躏妇女的文明,是不健全的文明”④朱义禄.儒家理想人格与中国文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127.。而这样的文明却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中,不停地繁衍滋生着。针对女性所施予的种种惨无人道的私刑,不单单意味着对女性尊严的践踏与否定,还与传统野蛮的政治治理息息相关。尼采认为,人类所获知的全部真理都来自于身体,是身体在诠释着这个世界,伊格尔顿由此出发,在写作名著《审美意识形态》时,就不断强调关于肉体的主题,“试图通过美学这个中介范畴把肉体的观念与国家、阶级矛盾和生产方式这样一些更为传统的政治主题重新联系起来”⑤[英]特里·伊格尔顿.审美意识形态[M].王杰,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8.。对弱小者的惩罚与震慑,显然更能强化统治阶级的严酷管理。以上1920至1940年代的三篇小说,从女性意识的朦胧觉醒,到奋力抗击黑暗现实,再到主体意识的强烈喷涌,且无一例外地受到肉体的摧残及至毁灭,既显示了现代女性张扬个体意志的强烈欲望,同样揭示了这一过程的艰难所在。

值得深思的是,封建社会看客们观赏被凌迟女性的兴奋与踊跃,正彰显了人们必须正视和警醒的一个残酷现实:“人民需要一个这样的颂扬暴力的仪典,犹如需要一场古老的人肉祭来满足灵魂的需要。”①朱大可.流氓的盛宴:当代中国的流氓叙事[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255-256.正如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女性解放的最大障碍之一,还在于大量看客的存在,即便女性在奋斗的旅途中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只是这牺牲的适意是属于自己的,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予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②鲁迅.娜拉走后怎样[M]//鲁迅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一卷: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43.在麻木不仁的看客那里,女性的解放与进步既无必要,且会打破男尊女卑的传统。更何况,封建统治者对女性的无比酷虐,与看客的心理预期,是不可分割的。正是二者的共谋,共同戕害着女性。因此,女性的解放,必然联结着改造国民性的恒久母题。

[1] 张先飞.“人的发现”——“五四”文学现代人道主义思潮源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3] 黄昌勇.王实味传[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4] 南南.从远天的冰雪中走来——靳以纪传[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

[5] 张业松.路翎印象[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

[6]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7] 许纪霖,陈达凯.中国现代化史:第一卷[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

[8] 高瑞泉.中国近代社会思潮[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9] 许纪霖.寻求意义——现代化变迁与文化批判[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

The Tragic Fate of Unyielding Women: A Case Study of Gran dma Yan g Wu and other Stories

SHI Ji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Yuxi Normal University,Yuxi,Yunnan 653100)

unyielding woman;tragic fate;physical punishment;national character

Grand ma Yan g Wu, Torrents,andHun gry Guo Shu’er,stories from different phases of the New Literature period,share the same tragic motif:physical punishment and finally life destruction of unyielding women.This fully demonstrates the hardships of the women’s liberation in China’s modernization.It is also linked to the eternal prototype aspiration of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formation through modern literature.

石 健,博士,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I207.42

A

1009-9506(2014)03-0024-06

2014年2月11日

2013年度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重点项目“靳以创作研究”(项目编号:2013Z077)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