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枝横斜的勃拉姆斯
2014-03-11肖复兴
文/肖复兴
疏枝横斜的勃拉姆斯
文/肖复兴
那天,去国家大剧院看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演出的时候,天下着雪,心里充满雪一样晶莹的期待。这一次,芝加哥交响乐团带来的是莫扎特的第四十一交响曲《朱庇特》和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选择,选择了交响乐的前期和中后期的代表作,足踏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让我们观赏相同的水脉涟漪和不同的沿岸风光。一个晚上,度过了一百多年的时光。
勃拉姆斯一生只有四部交响曲,听勃拉姆斯,第二交响乐是必选。这部交响曲,勃拉姆斯在世时就红遍整个欧洲,迄今一直被认为是勃拉姆斯最经典的音乐。一开始低音弦乐如蜂群在欲雨的低空下嗡嗡盘桓,便先声夺人。接着,法国号和木管美丽动人地响起,撕破云层,洒下一道道柔和的光;然后,大提琴和中提琴响起热情又有些忧郁的歌,让那一道道的光既明亮又扑朔不定,真的是一唱三叠,有着那样层次分明的起伏,如同扯着一袭华丽的丝绸在风中在光中翩翩舞动,抖动得绸面上光斑闪烁,变幻迷离,绽开着缤纷层叠的花朵。
第三乐章,被公认为是勃拉姆斯天才的独创。这一接近回旋曲的乐章,妩媚得如同勃拉姆斯的恋人克拉拉一样丰满迷人,它那来自民间舞曲的悠扬旋律,让人想起阳光下轻快地舞蹈,双簧管在大提琴的弹拨下的忧伤,宛若月光下迷离的疏影婆娑,木管和单簧管在弦乐的烘托下如夜色中的雾霭一样轻轻地荡漾。那种纯正的德意志味道,被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奏得有些怪怪的。据说,这部交响曲首演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观众忍不住站起来向勃拉姆斯致敬。
很多人都认为这部交响曲是勃拉姆斯的一部田园诗,沿承的是贝多芬的第四交响曲之风。但在我听来,田园诗只是花开的一瞬,便流云般飘散,第一乐章后半部分出现的撩人的长笛,沉痛的法国号,第二乐章最后出现的尖锐的长号,我是再也听不出田园的味道来了。第四乐章,让芝加哥交响乐团久负盛名的铜管乐有了用武之地,尽管可以一扫前几乐章出现的丝丝阴霾,却依然让人在欢乐中有些感伤,在激荡中有些旁枝横逸的若有所思。
或许,这就是勃拉姆斯。同他的前辈相比,他已经不是莫扎特和贝多芬时代的交响思维了;同他的同辈比,他不像柏辽兹的交响曲那样离经叛道,也不像浪漫派交响曲那样充满多汁起腻而泛滥的多愁善感。当然,对充斥乐坛的交响乐大多是对贝多芬时代毫无表情和生气的拙劣模仿而言,他更是拉开了天壤之别的距离。克制感情,尤其克制抒情性和戏剧性,却又不屑于感情单一和世俗;期待交响乐的新思维,不满足于单摆浮搁的交响乐的既定格式;使得勃拉姆斯的交响乐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极其丰富,有了宽厚的延展性。
在浪漫主义后期,勃拉姆斯重大的贡献除了弦乐四重奏,就是对交响乐身体力行的改革。这种改革,回归古典主义,又不尽是贝多芬式的古典主义,被称之为新古典主义。对比贝多芬时代,对于音乐现实而言,音乐史家朗格曾经说:“同样的河流,在勃拉姆斯是向后倒流的,而在贝多芬则是向前涌进的。”对于音乐主旨而言,朗格说:“贝多芬是歌德的副本,勃拉姆斯是易卜生。”也就是说,勃拉姆斯更多内省,而不是贝多芬澎湃式的激流勇进,和他的后来者激进的马勒,也拉开了明显的距离。因此,勃拉姆斯的交响曲很出名,但很难演绎,他不如贝多芬和马勒那样可以在瞬间激荡得水花四溢,也不如柴科夫斯基那样缠绵得泪水涟涟。难就难在他的那种内省和古典精神的把握。所以,演奏勃拉姆斯交响曲,没有演奏贝多芬和马勒作品那样热门,那样讨喜。在以前的版本中,卡拉扬和阿巴多指挥的柏林爱乐乐团演奏的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都曾经受到过欢迎,被评为企鹅三星。如今,要达到那样水准,有些难度。
在马泽尔指挥下,芝加哥交响乐团对勃拉姆斯这部第二交响曲的演绎,有能力、有节制、却随意。久经沧海的马泽尔,像个老顽童,将一部内在潜台词和情感丰富的大戏般的音乐,处理得过于云淡风轻,特别是缺少了勃拉姆斯深埋内心的感情涌动。说实在的,远不如最后加演的勃拉姆斯和瓦格纳的两支曲子精彩,更能彰显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本色,和马泽尔本人的那么一点难得的幽默。看他一手挥舞着指挥棒,一手扶着指挥台的栏杆,总觉得像看一幅丰子恺先生画的那种水墨人物画,带动得勃拉姆斯也如此一钩弯月,疏枝横斜起来。
同样的疏枝横斜,不同的是,马泽尔是抬头望月,勃拉姆斯则是低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