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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之爱还是肉体之欢
——论《聊斋志异》中的原欲描写

2014-03-11

阴山学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朱氏聊斋聊斋志异

李 云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0)

弗洛伊德认为性是人类的本能之一,并把它称为“原欲”。《聊斋志异》是一部雅俗共赏的经典之作,存在着为数不少的性描写,从中可以看到强烈的原欲色彩,对此现象,传统的文学史一般避而不谈,后来渐有谈到的,却是以糟粕视之,直至二十世纪初才被逐渐的认可、接受,转而为颂扬,以爱情来视之。有学者借用林语堂评论劳伦斯的话来评论《聊斋》中的性描写,认为《聊斋》写的一些男女性生活是将“灵与肉复合为一”,是正当、正常、健康、美妙,是人间挚爱的表现。①此种观点见于曲沐《漫议聊斋志异的“性”文化美质》《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2001年10期;陈刚《聊斋志异的性描写之审美解读》《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28卷,2006年第1期(总第132期)。但是,实际情况却复杂的多。《聊斋志异》中的原欲描写究竟是如何展现的,需要我们做进一步的探讨。

一、元气十足的原欲描写

1.灵魂之爱还是肉体之爱?

《聊斋》中的性,是人类内心深处一种原始的未加理性束缚的欲望,重视的是肉体之欢,而不是灵魂之爱。卷九《云萝公主》最能说明这个问题,安生狎抱公主,要求欢好,公主让他选择:“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欢,可六年谐合耳。君焉取?”[1](P1268)如果是一种精神友情之恋,可以在一起三十年,如果是一种肉体的床第之欢,只有六年的缘份,你选哪一种呢?安生的答案是“六年后再商之”,六年之后的事六年以后再说吧,现在,他要的只是一种肉体之欢,一种性欲的满足与畅快。“女乃默然,遂相燕好。”公主默然的接受了他的选择。由此例可见,面对肉体和灵魂,男主人公要的是性的满足和快感,而不是感情的满足,也不是精神的恋爱,所以,这是原欲的满足,而不是灵肉的合一。

司汤达将人类之爱分为四种:激情之爱,趣味之爱,肉体之爱,虚荣之爱。[2](P3)《聊斋志异》中的爱是一种肉体之爱。熟悉《聊斋》的读者,都能看到《聊斋》中的男女主人公,往往是一见倾心,然后就云雨。它的模式一般为:某生独居——见某女艳绝——生大悦——遂相狎。没有感情的基础,直奔性的满足而去。这种以性为目的的行为,不是建立在情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色的基础上。所以,《聊斋》中总是写各种的美女,只有她们才能得到男子们一见倾心的爱慕,如我们所熟知的婴宁、娇娜、小翠、香玉、红玉、莲香、林四娘等等,都是像仙女一样异常的美丽。像丑陋的乔女是没有资格获得男性的爱的,只能是一生勤劳;像吕无病“年约十八九,衣服朴洁,微黑多麻,类贫家女。”她不美,就没有得到孙生的一见钟情,只能以知书达礼、细致善良等美德获得孙生的逐渐认可和接纳。再如《陆判》中的男主人公说他的妻子“下体亦颇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所以请陆判为妻换了一个美人头,最后竟然还获得了大团圆的结局。从这些作品中都可以看出男子对美色的重视,如孔子所感叹的“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充分展现了人类的原欲。

2.可以替代的性对象

我们现在所说的爱情,是以感情为基础的,进而产生性,这种爱情是纯洁的,专一的,排它的。《聊斋》中的爱情却不是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性关系的基础上。与真正的爱情相比,是一种倒置,所以,《聊斋》中的爱不能称为爱情,更多的是一种性爱。《聊斋》中的男主人公们爱的是一个肉体,而不是某个灵魂,他们的感情既不忠贞也不专一,他们的爱转变得特别快。如《闺绣》中的王孙先是爱上了闺绣,相思成病,在病中梦到美丽的姑娘五可,看见她“着松花色细褶绣裙,双勾微露,神仙不啻也。”马上向她谢罪,说“生平未见颜色,故目中止一闺秀。今知罪矣!”梦醒之后,立刻托媒人去向五可求婚,最后作者让他既得到了闺绣又得到了五可。再如《娇娜》中孔生本来爱的是娇娜,被拒绝后还说了一些“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伤心话,但是看到阿松的美貌,“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生大悦,求公子作伐。”于是又转爱了阿松,并很快娶阿松为妻。所以,只要是美女,能满足他们的原欲,就是他们的好伴侣。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恕在这里不一一列举。

《聊斋》中的男子们需要的是性欲的对象,而不是灵魂的知已,他们往往不管性对象的真与假。如《花姑子》中花姑子身上本有一种醒目的香气,但是男主人公却不能分辨真假,与蛇精变成的花姑子交合,结果被害死。《阿绣》中仆人都能看出阿绣的真假,说狐女阿绣“其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不如阿绣美。”而男主人公与阿绣欢爱数次都不辩真假,乃至于真阿绣归宁之日,狐女阿绣就来做替身,并且习以为常,坦然处之。《素秋》中素秋与原夫生活三年,但每次床第都是以婢代替,“每夕,以笔画其两眉,驱之去,即对烛而坐,婿亦不之辩也。”而丈夫却分辩不出来是妻子还是丫环。其实并非分辩不出来,而是男子们心中无须分辨,或者,即使分辩出来了,也会将错就错,因为他们追求的是肉体之欢爱,只要是一个美丽的可以满足欲望的女性就可以了,至于她究竟是谁,却不是重要的。所以,《嘉平公子》中的鬼女就大言不惭的说:“君欲得美女子,妾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论焉。”男子所要得到的是美女,女子所要得到的是美男子,“各遂所愿,人鬼何论”,正是《聊斋》所体现出的原欲色彩,无论真假,无论人鬼,只要能满足性的欲望,就会有欢娱的性爱。

3.贪得无厌的性欲望

《聊斋》中表现出的原欲往往是贪得无厌的,男子们在得到心仪的女子后,还倾心于别的佳丽,并且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如被我们广为赞颂的《香玉》篇中,黄生有妻子,却爱慕香玉,如果说这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可以有妻妾,不应加以荷责,那么黄生在得到香玉之后,却又打起了绛雪的主意,则显示了他贪婪的欲望。绛雪只愿意与他做一个朋友,他却纠缠再三,以绛雪来缓解孤寂和性的欲望。香玉回来后,绛雪抱怨说:“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再如《萧七》中的徐继长,家中也有妻子,妻子也颇为温和善良,徐在得到萧七娘之后还不满足,又想得到萧六娘。再如《胡四娘》中的尚生,先与三姐有了性关系,又与胡四娘有了性关系,然后又与骚狐发生了性关系,因为贪恋美色而没有了操守。当然,他们的性欲如果得不到发泄,就会产生变态的性心理。如《侠女》中的顾生对侠女一见倾心,但是侠女却“艳如桃李,冷如霜雪”,他就在一个狐精变成的狡童身上发泄性欲望。他与狡童的性关系,完全是渴望侠女不得而发泄的渠道。

《聊斋》中男子们的贪得无厌往往是没有止境的,即使是得到了天宫的仙女,月宫的嫦娥,也都不满足,作者蒲松龄深谙男性的心理,果然也做了这样的情节安排和设计。如《天宫》中郭生遇到仙女,与之产生了性爱,然后又引诱了仙女的丫环,“捉而曳之,婢仆于怀,遂相狎,而呻楚不胜。”在与丫环的云雨中得到了无限的快感。最典型的例子当属《嫦娥》中的宗生,得到了嫦娥还不满足,还想着飞燕、杨妃,嫦娥对镜修妆,扮成各种美女的样子,“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宗生大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可见“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是《聊斋》中男子们一个普遍的愿望,代表他们永无止境的性欲望,而这一点,应该也是人类潜藏的原欲的反映和折射。

4.性饥渴症

《聊斋》中的男子往往像一些性饥渴的患者。他们为了性的满足,甘愿牺牲自己的健康乃至于性命。如《狐女》中“夜有女来,相与寝处。心知为狐,而爱其美,秘不告人,父母亦不知也。久而形体支离。”如《莲香》中桑生贪恋鬼女的美色,夜夜与其交欢,到最后“缠绵不可复起”,眼看就要丧命,体现了原欲作为人类基本欲望的强大诱惑力。

性饥渴表现出来的另一种症状,就是迫不急待。在《萧七》篇中有一处非常精彩的心理描写,“女郎炫妆出,姿容绝俗。于是交坐宴会。徐神魂眩乱,但欲速寝。”徐继长看到萧七娘姿容美艳,对洞房之夜的宴会十分不耐烦,一心只盼望着速寝,达到交欢的目的。再如《葛巾》中的常大用,见了葛巾“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女撑拒曰:‘何遽尔!’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常大用表现出的猴急态度,让葛巾责怪他太性急,常大用编了个借口说好事多磨,迟了,连鬼神都会忌妒的,其实他是害怕这次又不能达到欢好的目的,当然他也是用这些语言来掩饰内心深处对性的渴望。从他的言行可见他是一个纯粹的性饥渴者。性饥渴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性满足,因为急于要求得到性满足,所以他们有时会显得饥不择人,会在荒乱之中不辩其人是真是假。虽然男性的猴急和饥渴状态显得可笑,但却真实的反映了存在于人类本身的性欲。从此角度看,作者蒲松龄是值得敬佩的,敢于把人本身的情欲表现出来,而且写得淋漓尽致、元气十足,使《聊斋》的后继模仿者们无法企及。

二、 原欲描写的作用和意义

1.作者以原欲描写释放压抑的性本能

从《聊斋志异自序》中的“孤愤”说可以看到,作者的创作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除了对社会、政治、人生际遇等的不满之外,还有潜藏在内心深处对性的幻想和渴望。弗洛伊德认为性是人类的本能,是很有道理的。性能力是每个人生来就具有的,是人类最容易达到快乐与满足的途径,从马斯洛的观点来看它是人类最基础的一层需求。但是,就是这种最基本的需求,却又是最不能让人满足的,所以,历史上最有智慧和权势的人,都逃脱不了性欲的支配。像汉武帝,既迷恋女色,又沉浸于男色,之所以如此荒诞乃是欲望的无限扩张所导致的永远不满足,肆无忌惮的发泄了人类潜藏的两种性倾向。帝王们因为权势的支撑可以为所欲为,不受法律、道德和伦理的束缚,不压抑本我的欲望,做出种种惊世骇俗乃至丧心病狂的举动,如杨广在迷楼中的纵欲,李隆基与儿媳的纵情。帝王之下的人们,也有放纵自我欲望的行为,但是随着社会地位和财富的减小,这种放纵的程度是越来越小的,到社会的最底层,如蒲松龄这一层,受社会道德和家庭伦理的束缚最重,没有条件去放纵本我的欲望,导致礼教规范的严密束缚与野性不泯的生命本能之间的抗争。表现在作品中,是一连串的激情艳遇和一系列的不受束缚的性爱描写。

通过这些描写,作者发泄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性欲望,反映了潜藏在民族内心深处的性观念,如处女情节,少女情节。《聊斋》中的男子往往偏爱处女和少女,娇娜只有十三四岁,荷花三娘子、晚霞、散花天女等等都是垂髫之人。有时候同时出来一群女子,男子最钟情的往往是最小的那个幼女,《陈云栖》《狐梦》《仙人岛》等篇中都有这样的描写。在对处女的原欲描写中,可以看到男子在性能力方面获得的自信。如《荷花三娘子》中,宗生在性经验丰富的狐女面前是弱小无能的,甚至失去了性能力,在没有性经验的处女三娘子面前,不仅重新获得了性能力,还展示了猛男的威力,经过这样的对比,宗生重新获得了男子的自信,真实的反映了人类原欲的存在状态。

2.原欲描写展现人物真实的性格和心理

《聊斋》中的原欲描写并不是随意的渲泄,而是结合着人物形象来写。通过原欲描写,细腻的展示了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尤其是性心理。男子引诱女子,往往是一步一步的。如名篇《青凤》中,耿生对青凤一见倾心之后,很长时间没有机会再见,一夜,忽然看到了青凤。青凤因畏于叔父的严厉,紧闭了房门,生长跪致词说:“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青凤说闺训严谨,不能奉命。生哀求说:“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青凤答应了,“启关出”,狂喜的耿生把刚才的诺言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不仅看了容颜,握了玉腕,还“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而且这还不够,当青凤想要离去时,“生强止之,欲与为欢。”可见性的欢爱才是他最终的目的,所以他厚颜无耻,不达目的不罢休,所谓的一睹颜色,一握玉手,都是他抛出的诱饵。这样细致的描写,既表现出耿生狂放的性格,又展现了男子们普遍的性心理,在《胭脂》等篇中,也有类似的性心理描写。

《聊斋》中不仅展现男子的性心理,也充分的展现了女子的性心理,甚至还有女子如何吸引男子的一系列心理战术。如《恒娘》一篇,洪生与妻朱氏互相爱悦,但纳妾之后,就疏远了朱氏。朱氏向邻女恒娘请教,恒娘利用男子“厌故喜新,重难轻易”的性心理,帮助朱氏夺回丈夫的宠爱。恒娘首先教她放任丈夫去和妾在一起,然后再教她以辛苦劳作获得丈夫的怜惜。到了踏春的时候,又教她精心的梳妆打扮,挽上凤髻,穿上最时尚流行的衣服和鞋子,嘱咐她回家见了丈夫后,要早早的关门睡觉,他来敲门,也别理他。还教她在性接触中对丈夫要吝啬自己的身体,不能轻易的给予,“三度呼,可一度纳。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盛妆的朱氏回家之后,丈夫洪生“上下凝睇之,欢笑异于平时。”他想与朱氏欢好,却被拒之门外,连续几天后,变得迫不及待,天还未黑就坐在朱氏的房里,等着“灭烛登床,如调新妇,绸缪甚欢。”夫妻获得了异常满足的欢爱。恒娘又教朱氏妩媚之法,使洪生“形神俱惑,唯恐见拒。日将暮,则相对调笑,跬步不离闺闼,日以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由此,展现出俗世生活中男女人物的形象和性格,恒娘的温柔妩媚,朱氏的乖巧聪慧,洪生的喜新厌旧,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3.无伤大雅的性描写是一种调节剂,增加了读者的阅读乐趣

弗洛伊德在谈到文学作品对读者的作用时提出了“分享说”的观点,即作家把自己的无意识欲望投射到文学作品中去,而读者也把他的无意识欲望投射到他所欣赏的作品中,于是,文学作品中表现的无意识活动,在读者身上引起了类似的活动,读者从中得到了满足和享受。[3](P109)小说是一种供人消谴的文学,阅读中的乐趣会吸引更多的读者。读者也与作者一样,有着各种潜藏的性本能与欲望。读者通过阅读《聊斋》中的性描写可以获得满足感,而且不必有愧疚感。窥测欲是每个人都具有的潜在意识,霭理士在《性心理学》中说“有一种现象叫做‘性景恋’就是喜欢窥探性的情景,而获取性的强奋。”[4](P74)《聊斋》中的一些故事把读者潜在的窥测欲望转变成社会可以接受的内容,由此给读者带来一种强烈的刺激和兴奋。《聊斋》中特意写到几则窥测别人性秘密的故事,如《凤阳士人》《邵女》《嫦娥》等篇,都对这种潜藏的欲望有所揭露和表现。

综上所论,《聊斋志异》中展现的性是人类内心深处一种原始的未加理性束缚的欲望,重视的是肉体之欢,而不是灵魂之爱。作者蒲松龄敢于把人类本身的情欲表现出来,而且写得合情合理,真实细腻的反映了人物的性格和心理,使《聊斋》的后继模仿者们无法企及,使其从一部通俗的大众小说成为经典的文学名著。

[1](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刘阳等译.司汤达论爱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

[3]王先霈,胡亚敏.文学批评原理[M]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4]霭理士.性心理学[M].潘光旦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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