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说的方式对现实进行描摹
2014-03-10秦岭
张鲁镭《美丽鞋匠铺》是以当今作家少有的温情为平凡小人物缔造了一个文学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活得理直气壮,扬眉吐气;活得有光彩,有温度。当今作家不约而同地用批判、变形、怪诞以语言的狂欢来反映这个世界。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几乎不需要改编,每天都在上演荒诞戏剧,永远没有最荒唐,只有更荒唐,以至于我们都缺乏坚持自我的勇气。作家的方式似乎也无可指责。
《美丽鞋匠铺》是张鲁镭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延续着第一部小说集《小日子》的独特风格,小格局,小人物,小日子。没有特别的情节,没有特别的人物,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戏剧性冲突或是陌生的故事场景,可以说是“不同凡响的小人物塑造”——小说中的人和事大多似曾相识,故事发生的场景也是司空见惯,这些在日常生活中寻常得常被我们熟视无睹的小人物成为张鲁镭小说的主角。他们身上有一种共同的特质:特别热爱生活特别懂得生活,身上有一种特别坚持的朴实和传统。
细腻与细节,描摹生活的本来
读过的许多小说,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新的阅读体验的积累逐渐淡忘,能够留下来的一定是最深刻的印象或者是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受。几年前,偶然的机会读到张鲁镭,到现在小说的情节已经说不上来,但是小说的细腻、描摹的细节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中。
短篇小说容量有限,容不得丝毫的懈怠和旁骛,这也正是它的难度和魅力。张鲁镭在小说中,平淡从容,不枝不蔓,以其细腻的笔触描摹生活的细节和人物的内心,以其朴实的心胸容纳生活的波澜和社会的复杂,以其幽默的风格提炼小人物的生命追求和生活哲学。因此她的小说就像刚出锅的“橘子豆腐”,热气腾腾,散发着质朴的清香。
在当代小说创作中,张鲁镭的珍贵在于:她始终关注小人物,她高涨传统价值观,她在传统的文本范式中融入幽默和愉悦。张鲁镭的小说首秀在相当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刊物——《人民文学》,发表一组4个短篇,此后一发不可收,作品相继发表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十月》、《山花》等老牌重量级文学杂志上,曾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并编入年选,之后不断获奖,影响日隆。她小说发表的刊物级格较高,让读者意识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小说。在目下的文坛,她的小说新鲜,因为它古典;它独特,因为它守旧。它并不突破什么,而是还原,而是坚守,因此,在缤纷绚烂的文学百花园中,它才分外可贵,隽永清新。
鲁镭写小说有点像她作品里的人物,有一股子“轴”劲儿,其实那是对文学最朴实最真诚的热爱和追求:小说里洋溢着她的欢天喜地,充满着她的细腻与豪气,挥洒着她对生活和生命的理解,幽默、狡黠。为鞋匠夫妇、裁缝姑娘、中学教师、进城务工者营造一个文学的世界,在那里,他们是主人,以自我认可的韧性来对抗变幻莫测的生活。这些人物虽小,可是生命的动力强大,足以支撑起整个世界。正是因为作者拥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强大的力量,能够穿透浮华世事的表象,深入到生活的内核,精准地提炼出生活的本来,使得她笔下的人物再小再弱再俗却都拥有强大的生命动力,他们一律以神清气爽取代面目模糊,以知足常乐取代懦弱卑微,以活着取代退缩,以乐观取代堕落,即使有时他们不得不狡黠奸诈满腹心机。
倾心小人物,高涨价值观
当代文学令接受者困惑的常常是整体性价值的缺席:由于创作者价值观的混乱,导致对作品中的人和世界的理解没有确定性,接受者不知道该接受什么该反对什么,一切都是问号。这种现象应该是这个急剧变异的时代特有的品质:一切缺乏确定性。这大概源于社会常见的物欲横流,人漂浮其中,往往不知所踪。这还和我们的文学传统有关:20世纪中国文学遭受了较多变故,世纪初的古典文学家国结构的整体性是确定的,三四十年代出现一批“分裂人格”,离家出走或参加革命或毁灭,五六十年代一批“高大全”形象,七八十年代人物又开始出走,到21世纪,成了文学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网络文学、校园文学、官场、穿越、玄幻等各种类型小说的出现,消解了价值观的整体家国概念。张鲁镭正因为不“髦得合时”,才体现了一种弥足珍贵的品质——向传统的家国理念回归。读她的小说,没有迷惑不解、烦躁不安、顿足捶胸、哭天抢地,有的是阳光、健康、乐观、爽气。在扑面而来的浓郁的生活气息中,蕴含着作者传统的哲学意识和审美态度。她在作品中把朴素的生命哲学鲜明而彻底地浇灌给主人公——“小人物”:他们有进城务工的农民、办公室的职员、还房贷的青年男女、身体有残缺者、退休后的老人、更年期老师甚至大病后的垂危者。他们像一株株小草,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阳光,自己的悲欢,但是顽强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身姿,他们是构成社会的基本元素,却拥有传统的强大的正面的积极的力量。
1、“悲凉的调子中也有几分欢喜”,朴素的生命哲学是他们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撑。
张鲁镭的小说恰如我们日常的生活,琐碎、平常,过完白天是黑天,过完雨天是晴天。无论风雨阴晴,小说中的主人公简单纯朴,没有多少文化,却看破了许多事。“比如说,生死,村子里谁家添了丁,谁家老了人,在人们眼里,仿佛庄稼的春天和秋天,发芽和收割,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往往是,灵前孝子们披麻戴孝,红肿着一双眼,接过旁人扔过来的烟点燃,慢慢地吸上一口,容颜也就渐渐开了。”(《我的那些花》)作者发现了淳朴民风中旷达的东西,其实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千百年来在民间积淀的智慧。它深藏在每个人的血液中,由于物欲使之蒙尘,很多人已经淡忘。读着这样的语句,一下子让人想起萧红的《生死场》,看待生命似乎早已没了什么神圣之感,生生死死的轮回在时间的长河里似乎不值一提;但是她又不同于萧红的萧索、黯淡,当然也是作者所处时代迥然不同而产生了必然的差异。张鲁镭又说:“其实造物主还是很公平的。它让偏僻山村的农民健康地活到百岁,让荣华富贵者病魔缠身早年辞世。让伟大人物的后代多数平庸,而让目不识丁人家的孩子成为巨星。老天给了墩子一个粗壮愚笨的外形,却赋予她一双细柔灵巧的纤纤玉手。”(《纤纤玉手》)朴实的生命哲学中充满辩证法,叫人积极面对自我,没有哭天喊地,怨怼忧伤,有的是豁达无畏,肯定小人物的价值观,肯定他们勇敢地活出自己的样子。endprint
“这树上的叶子像他从前的日子一样稠密,过完今天过明天,总也过不完。卖棉花糖的说:‘大哥你说啥叫有福,人活着有奔头就是最大的福了,老人孩子健健康康,夫妻两个和和睦睦,这不就是奔头,这不就是福吗?”(《全家福》)“当然生活总是有起有伏,有黑暗就有光明。”(《某男某女》)“她永远承认葡萄是甜的,吃不着没办法,那是命。因为她总是心平气和地忙着电视和扑克牌所以才没时间给我烧豆腐干儿。”(《美丽小挎包》)“省钱就是挣钱,巧儿把这一切的辛苦理解为挣钱时,手上的力气依然前仆后继,她愿意拿力气换钱,这么挣钱心里踏实。白天把力气散出去,晚上就会有稀里哗啦的钞票响在兜里,天天有盼头,记账数钱是她每天里最大的快事。”(《城里的小屋》)
2、“树也许没那么参天,但一定遮风挡雨”, 朴素的生活理想是小人物光彩的外衣,他们热爱生活,讲究干净,热爱美食。他们身上浓重的人间烟火气,真实感人,浓得化不开;他们身上丝毫没有屁民、屌丝的自嘲和反讽,有的是朴实而铿锵的理由使他们不敢戏弄生活、捉弄自己。
“巧儿觉得她已经在城里撒下种子,她会用辛勤和汗水去浇灌,让它慢慢茁壮成一棵树。巧儿的菜摊前车水马龙,这孩子对光顾她的人心存感激,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希望,甚至比希望还要远的地方。钱是个好东西,可生活到底不容易,举手投足都要良苦用心,她一定踏踏实实稳扎稳打抓住机会。”(《城里的小屋》)“海鹏那个浓墨重彩味道迥异的家,也让小青给从里到外洗了澡理了发剪了指甲换了衣服掏了耳朵眼儿,连花露水都洒了。”(《小青》)“我们家地板被我擦得能当镜子照。”(《美丽小挎包》)他们的家是干净温暖的,即使只是蜗居;他们的饭菜是美味的,即使没有山珍海味。《小青》里的干煸泥鳅、鱼杂粥令人垂涎欲滴,散发着海滨城市本土的海鲜味道。小青“她竟然把厨房变成了实验室”,《城里的小屋》麻油土豆丝炝拌黄瓜红烧黄花鱼香辣熏鸡爪不一而足,个个香喷喷;全职太太春天《美丽鞋匠铺》的韭菜盒子都俨然成了艺术品。
日常生活题材的小说当然离不开衣食住行,尤其是有着深刻文化寓意的饭食,或者说是主人公领悟了生活本真之后的内心独白。这样的全家福让作者写得色香俱全,酣畅淋漓,像极了生活的种种滋味。作者自己曾说,我的菜谱不同于曹雪芹,如果读者当真照着去做了,我不敢担保做出来的能吃。可见,即使是日常的饮食,也熔铸了作者的苦心孤诣。“晚饭他精心做了一道菜,…… 有颗沉甸甸的汗珠坠入锅里,和翻滚的汤汁们汇在一起。小时候奶奶总在大年夜做这道菜,全家人拥挤着围在桌前,奶奶说这道菜的名字叫全家福,这热呼呼的全家福啊!”(《全家福》)这些,是大病的“他”在闲下来之后才发现生活内在的美丽与魅力,那么,是不是小人物或者我们最初的最根本的活下去的勇气呢?
3、对美的追求、对爱的追求使小人物活色生香,爱的能力、美的能力正是源于对生活深深的热爱。
“夜深时她都开始为自己描摹策划婚礼了,订一件漂亮的婚纱,要白色的,婚纱可不是‘衣服,它是每一个未婚女子的梦,带颜色的梦,它是特殊又美妙的肌肤,拥有着金蝉脱壳的魔力,那是灰姑娘和水晶鞋的故事,那是大森林里的白雪公主,那是将女人做足了的一刻,它简洁,纷繁,铺张,华贵。”(《小青》)小青对挚爱的追求,执着、不放松,但又是生活本身教育了她,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小青的形象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她不再是“出走的娜拉”,也不再是“无力的子君”,她具有底层人物的坚韧、顽强、勇敢和实在,最重要的是具有前两者所没有的生活能力,她径直走出感情的依附,走出以往的自我,她在出走和否定中完成崭新的自我。
墩子对剑眉一见钟情,“婚纱上身做成了V字形,她在胸口那盘了一个特大的蝴蝶结,蝴蝶结用金色的珠子串起来,凤凰浴火般的蝴蝶结能让纤弱的新娘修长丰满,能让饱满的新娘婀娜起来”(《纤纤玉手》)胖女孩对美的追求甚至有点严苛,但是她旗帜鲜明,绝不苟且。爱与美对敦子来说,都是奢侈品,同时也是必需品。主人公内心的强大来自作者对小人物的热爱,作者赐予墩子、小青等人物无穷无尽的能量,让她们敢于做生活的主宰,让爱和美围绕着她们。
4、小人物的韧性正是彻底和决绝使得这些人物性格立起来,“一条道跑到黑,傻瓜也能放光辉”。
巴尔扎克在塑造葛朗台父女形象时,突出了人物性格的一贯性:老葛朗台吝啬,至死不渝;葛朗台女儿一生只爱一个人只做一件事。用我们的口语说就是这个人很“轴”——雷打不动就认死理。但是这种韧性在小人物身上却熠熠闪光,他们不随波逐流,他们笃信自己的价值,他们坚持以自己的努力换来幸福美好的生活。如“小青做人的确有股子韧劲儿,那韧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往肚里咽死皮赖脸的那个韧,龙门能跳狗洞也能钻。她什么都没有,就是有耐心。”为了爱情,小青不懈追求,甚至坚持了十几年。《小燕子穿花衣》里面的燕子老公是一位中学老师,收入不多,但是“他一下班就拎把铁锹在院子里挖,这人有股愚公移山精神,从孩子在肚子里直挖到孩子上学,终于在地下挖出个一百多平的房子,安上楼梯我家立刻变越层了。”把平房住成别墅真的需要想象力。《超市万岁》里“工地人知道只要一休息,马三就会义不容辞去探望他表舅,这是雷打不动的事。”《纤纤玉手》里“哪块方寸都有自家的规矩。墩子工作室的规矩是,只承做中老年人服装,其余一概免谈,十日后取衣服早一天也不行。这规矩跟铁一样没人破得了。”墩子的自信也体现出小人物的尊严和高贵。
5、善良质朴的生活智慧和不逾矩的生活理想,使得阳光撒进小人物的生活和心灵。
从第一部小说集《小日子》开始,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是过日子的好手,精打细算,《橘子豆腐》里的橘子,她面对生活的坦然、诚恳、善良都极具感染力;小青呵护流浪猫,《城里的小屋》他们三个都是泥土里摔打出来的乡下孩子,老天赋予他们的最大资本就四个字—— 吃苦耐劳,巧儿收留小美,《小日子》里的四巧精打细算过着小日子,《小燕子穿花衣》洗衣服做饭送孩子,能把白菜帮子炒出红烧肉的味道,能把个普通民房改造成别墅的效果。《美丽小挎包》燕子还有个过人的智慧,就是她很会调理手中那一棒子打不倒的俩钱儿,那俩钱儿被她摆布得饭是饭菜是菜的。燕子说别人花五块钱我们一块就给搞掂,这就叫智慧。endprint
小处着笔,做时代记录者
我们所处的时代就像讽刺文学,“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它不是已经发生就是将在以后发生,虚构是暂时的,这大千世界装得下所有故事。”《我的那些花》张鲁镭在小说中懂得隐身,是个冷静冲淡的叙述者,对那些或令我们愤怒或使我们悲伤或让我们不忍卒睹的事件,都波澜不惊,情愿做时代的记录者,叫后人评说。“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4页,三联书店1995年) 很多作家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尤其像张鲁镭这样对现实生活零距离的描摹,很少人能做到,既要面对铺天盖地的资讯围困,又要面对极大丰富的物质诱惑,从现实的泥淖中找到适合自己的话语方式,小说作者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王蒙在《谈短篇小说的创作技巧》中说过,短篇小说构思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从广阔的、浩如烟海的生活事件里,选定你要下手的部位。它可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它可能是一个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物,它可能是一个美好的画面,它也可能是深深埋在你的心底的一点回忆,一点情绪,一点印象,而且你自己还一时说不清楚。这个过程叫作从大到小,从面到点,你必须选择这样一个‘小,否则,你就无从构思无从下笔,就会不知道自己写什么。”
作者在作品中观照到了贫富差距造成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断裂。贵妇春天因为闲得慌,强行进入鞋匠夫妇生活,作为闯入者却想做主宰——改造他们的衣食起居,改造他们的生活方式。最初,春天获得了满足感;鞋匠夫妇获得了免费升级的鞋匠铺和日常装备,两下相安;后来,随着春天改造的深入和投入的增加,鞋匠夫妇有些惴惴不安,果然,在春天的儿子弄坏了修鞋机器后春天既没有补偿也没有道歉,前期的床铺改造也是鞋匠的辛苦钱垫付。以往的平衡立时遭到破坏,美好和谐的关系似乎从未存在,直到鞋匠老婆春花追赶着春天赔偿,随着春天一句“修鞋的”呼唤声,脉脉温情打碎了一地。贫富的差距,阶层的差别昭彰凸显。
作者也观照到了城市化进程对人精神的侵蚀。我国当前的迅速城市化,使城市人失去精神家园;使失去土地的农村人成为城市边缘人,精神没有皈依处。“马三那种习惯性的不卑不亢连同不经意间流淌出来的轻妄,嗨,哪是那些掰指头过日子的人学得来的?”《超市万岁》中以贼为主角,把马三的心理活动、对世界的理解和把握写得活灵活现,极具现场感。
作者还发现了当代生活的倒错与荒谬。小说中有些老年人生活状态,失去重心、失去自我(《家有宝贝》);“其实物质上的贫乏到底不能把人打倒,同精神上的磨难相比它简直不值一提。”百灵老师觉得胸腔那儿好像长出一个大洞,没有东西往里填充,更没有办法忽略不计,就这么大敞四开空着。(《我的那些花》)。人的孤独,无所适从,甚至有悖谬的意味(《夜下黑》);“一个人只要有他钟情的事做,寂寞就不会找上门来”(《我的那些花》)。人们的价值取向也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多元,似乎都合情合理。比较少的批判,就是针对电视的批判。小说中很少有人看电视,即使电视早已成为人们生活的必需品,但是作者却有自己的看法,“不过她觉得写剧倒是件很过瘾的事,敲起键盘就成了皇帝,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想让谁活谁就能活,想让你丑陋你就别想漂亮,想让你瘫痪你就别想下床,在这里善恶美丑生死存亡由他说了算,皇帝都赶不上他神通。”(《我的那些花》)
女性创作,幽默特质
在张鲁镭很多篇作品中都能发现她的女性视角和女性主义。如体现细节之美,“他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报纸,另一只手在报纸的掩护下开始工作,用两个磨尖了的手指甲把塑料袋划开,然后快速挤出一个握在有报纸的手上,再借助摇晃的报纸把东西忽下扔进嘴里,报纸左一下右一下地晃,配合着马三腮帮子来回蠕动。”“鞋匠铺的花销她都一笔笔记得清楚。”女性题材也是她的兴奋点之一,《逛街》、《有钱没钱精神点》、《小燕子 穿花衣》等作品,可能是很多男作家想都不敢想的题材。在她的小说中还塑造了自强自立的系列女性形象:小青、《城里小屋》的巧儿、《纤纤玉手》的墩子,或有些身体上的小残疾,但是精神上的独立、对生活的信念和执着不得不令读者刮目相看。女性独有的语言,干净清爽,讲究,节制。在叙事上采用了第一人称、第三人称,男人、女人不同的身份,驾轻就熟,显示作者渐进成熟的语言驾驭能力。在小说结构上,甚至能把哲学、叙事与梦合为一支音乐——高潮即是结尾,结尾像舞台的追光,收束得干净利落。就像中国传统的曲艺的“抖包袱”,经过长时间不动声色的铺陈,突转,高潮,结束,言尽意无穷,带来意料之外的愉悦感。
作者写人物常用对比的办法,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一起写,如影随形。《城里的小屋》城里姑娘小美懒惰,“她没工夫收拾,有工夫也懒得干,她宁愿花数小时来美化她十个脚趾头,也不肯在灰尘这件事上浪费一分一秒时间。” 对奢侈的渴求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内容。农村卖菜姑娘巧儿“她力气多的是,就像菜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纤纤玉手》墩子与妹妹娇娇的对比。家常比喻俯拾皆是。《美丽小挎包》“燕子把包捧在怀里用母亲欣赏婴孩的那种目光打量着”,《城里的小屋》巧儿撞见小美与秃头姚的偷情:“这就像一个孩子看到一个又圆又红的苹果,拿在手上却发现苹果心已经烂掉,失望失落百感纠集。”活泼的语言风格,动词妙用。《超市万岁》“一觉醒来,黄昏都爬满了整个城市”,《美丽鞋匠铺》“当然在小区和公园的斜岔口上还甩出一条不太宽的马路,就像这小区遗落在外边的一根盲肠”;《全家福》“他也把脑袋挤在两根铁栏中间,用目光在人堆里翻他儿子”。
张鲁镭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就是她的幽默特质。《小青》海鹏三年之后才发现小青跛脚的秘密:“叫个丫头片子像涮羊肉似的给涮了,连这都没瞧出来,真他妈太侮辱智商了,一来二去他把这怨气就转到小青身上,都怪她不早交待,我们政府都有坦白从宽这一说呢。人都这样,遇事先自责,再想想又把自己摘个溜干净,把过错一股脑推出去,管我什么事,自己是多么无辜啊!”《小燕子 穿花衣》穿仿名牌竟然激发了我的爱国主义情怀。《超市万岁》现在有几百种商品价格装在他脑子里,这里还包括一种商品在不同地方的价格差。反讽“马三背包里有一支水写笔和一个巴掌大的小本本,这两样是他在超市中唯一的现金交易。”“短裤共夕阳一色,红透了半边天。一张散落在裤裆边的五角票在晚风中一起一伏,像在跳着欢快的舞蹈。”endprint
小人物不多余
张鲁镭在小说中塑造的小人物虽然不都是正面的,但是他们都在努力地活着,对自己的人生、对家庭的未来付出,立足滚滚奔腾的时代,在生活中有自己的航向,体现为一种在场感。小人物不同于文学史上的“多余人”。“多余人”是19世纪俄国文学中所描绘的贵族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他们的特点是出身贵族,生活在优裕的环境中,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他们虽有高尚的理想,却远离人民;虽不满现实,却缺少行动,他们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只能在愤世疾俗中白白地浪费自己的才华。他们既不愿站在政府的一边,与上流社会同流合污,又不能和人民站在一起,反对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他们很是心仪西方的自由思想,他们也很不满俄国的现状,又无能为力改变这种现状,然而他们又是大贵族和权势者的代表人物,不可能与底层人民相结合以改变俄国的现状。“多余人”永远在局外,体现了存在主义哲学关于“荒谬”的观念;由于人和世界的分离,世界对于人来说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而人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因此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张鲁镭笔下的小人物群体呈现多元生态:既有退休的老人,也有正在奋斗的年轻人;既有城里人,也有农村人;既有无业者,也有艺术家;既有妙龄的姑娘,也有当家的媳妇,还有受更年期之苦的女人…… 他们构成这个时代潜行的水流,似乎不被察觉,不被注意,甚至亘古不变,但是他们的悲喜就是生活的悲喜,他们的世界就是世界原本的样子。
法国当代小说家、文学评论家阿尔朗(Marcel Adand)指出:“短篇小说很难得到宽容,要么是优秀的,要么什么也不是……往往一个不真实的细节或一个虚假的腔调就会毁了整篇小说。短篇小说的成功与其完全无关,或是一瞬间,或是一个姿势,或是一道目光,短篇小说只要这些就够了,轻快地显示,充满了悲壮感。”如果把最后一个词换成“幽默感”,那便是对张鲁镭短篇小说创作最为贴切的评价。
值得一提的是,《美丽鞋匠铺》里有近30幅国画来配合小说文本,为小说增添了很多光彩,就像生活中的两夫妻一样,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插图是张鲁镭的丈夫常庆利专门为小说画的。常庆利是大连中青年国画家中的佼佼者,他的画作浓墨重彩,大量留白,旨在画外,颇具禅趣,既为小说点睛,也为小说增色。常先生为了他的“小镭”,这一回甘愿做幕后英雄,不具姓名。
在《小日子》《美丽鞋匠铺》中,我最喜欢的小说《陈列人》,意向几乎是深刻的。如果作者能够顺着这样的思路,把小人物与大时代无缝衔接,小人物的命运自然而然地融入大时代,就能够像她自己喜欢的老舍先生一样,写出伟大的作品。张鲁镭已经发表了《幸福的咸鱼》、《西瓜颂》等中篇小说,我们有理由期待她的进步与成熟,期待她更好的作品面世。
秦岭,大连市戏剧创作室副主任、研究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