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叙事与文化寻迹
2014-03-10石竹青
张鲁镭的短篇小说不重、不涩,不咬文嚼字,在信手拈来的简笔和自由处下笔,好读,耐看,既不曲笔春秋,又绝非引人入胜,挥洒在文字之间的是随处可以感知与体悟的生活常态。街巷之人、隔壁邻居、坊间小事都在作家笔下在属于她的世界里自在生长。
她的短篇小说依存于存在世界的现有生态,不设计悬念,也不设计巧合,真实地呈现生活固有的体系。或在这一固有体系内自然升华,从而形成人物与事件的本色衍生,其情感、情绪与表现、表达同在,其韵味、节奏与呈现、传达同体。
其风格化更显现于在日常生活中大的变故到来之时既不写大悲也不写大喜,而是在淡然来去之间,在作者的平常心,淡泊心之外洞悉藏于其后的作者中庸的情怀,中和处坚守着生命的个体尊严与对生命本体的敬畏和尊重。就像《城里的小屋》,人物“小美”,被作者附加上了很多年轻女子的宿命,好吃懒做,依附于人,最后两手空空,无从寄托。从具体而微的物与人本身出发,物的变迁过程与人的历经过程一样被置于生活事件发生的前景。作者看似不涉历史变迁,不涉社会变革,不涉时代气息,而刻意铺陈的生活的日常化、日常的琐碎化、琐碎的断层化都被凝结在重复化的叙事中,在此过程中完成物是人非、物非人是或是斗转星移的叙事终局。与“小美”互为对应的“巧儿”,吃苦耐劳,用攒下的钱终于买下了城里的小屋,而面对曾经颐指气使的小美却还是“眼神里有胜利者的自豪还有好心眼的怜惜”。巧儿在找到生存尊严的瞬间仍坚守着最朴素的善良,她的善良是包裹在对生命极度敬畏与尊重之中的善良,因而巧儿不纠结、不委屈,正因为她的善良没有伪装,小说的结尾反而在喜剧中滋生了因为巧儿的美善而产生的酸楚的美感。
朴素、实在、真诚一同造就着鲁镭小说真实的个体,作品中的人物仿佛就在我们身边穿梭行走。“这一个”的真实恰恰是作者内心世界强烈观照中的每一个独立的生存个体。他们也许不光鲜、不靓丽甚至不为人知,但他们同样站立于社会人群之中,认认真真地推动着他们的人生之轨,或轻或重、或喜或悲、或冷或暖,其味自品,其味自知。更重要的是其责自负,为个体的生命担负起安身立命的本能之责,不怨天,不责人,安于一隅,过好自己的日子。无论是高档小区旁几平米的鞋匠铺,还是逼仄的城里的小屋……他们都安享着这些小空间、小支出、小日子,享受着他们的小心情、小惬意,而从未想过他们也在创造着、成全着……这些小滋小味的人生恰恰是最本真的,也是最和谐的生命生态和社会生态的最基础的文化根脉,成为作者潜隐着的、蛰伏在作品中的创作关怀。
一、从贴着地气到文化标签
在大部分作家青睐长篇甚至于转型至电视剧、电影剧本的时候,还能持久地耕耘,热衷或是沉湎于短篇小说的创作已属难能可贵,更何况鲁镭一直坚守着以现实为镜像,以平等的视角参与叙事,甚至于作为平凡百姓直面叙事。时下,能坚持着以朴素的现实主义作为创作之源的作者毕竟太少了,因为稀缺反而成了时下写作世界中的另一类财富。作家的生活与生存环境的尺度与深度常常会影响并决定作家的选择度,我们没有理由要求每个作家都要寻求社会、时代加之人物而形成的不满足、不如意,甚至于荒诞与荒凉以及超越自身的种种其他可能。此刻,我们就静享作者依着自我认知与体验而带给我们的这些人物的生存智慧,踏实、庸常、朴素,像墙角兀自生根的爬山虎,看似不起眼,却不经意间绿意盎然,自成一派风景——直面生活但不拆解生活,演绎人生但不夸大矛盾,指向心灵但不枉加责难,遥望理想但不过度奢求,贴着地气但不过度想象未来。
小说中的小人物自有其小世界,小世界里自有其小信念,小信念中自有其小坚持,小坚持中自有其小收获。作家观照的小人物的世界无法用“大”来形容,大了,小人物撑不起来。而能让小人物撑起来的自然是一片小天地。这片小天地自在、自有、自处,同样也令小人物们自娱、自乐、自足。而要在小说中实现这种自在自处,自娱自乐的格调,则要求作家在语言、文风、结构上都要轻松、质朴、灵动,而语言和思想之间没有中介,是一体两面。鲁镭的语言就像如歌的行板,歌,是通俗的,好听、易懂。透过这些氤氲着的令人快意的节奏和韵律,作家建立起基于现实语境的叙述话语和话语背后的视域。这是充满现实感受与当下行为与生活方式的文化视域,这一文化视域和小人物们的生存现实和生存态度息息相关。作家点到为止,不缠绵,不刻意,甚至不驻足,不奢求关注,自成体系,自成一格。看似大雪无痕,但风确实来过,还是吹开了薄薄的一层,足以让人心疼一下,泪落下一滴。
《美丽小挎包》中的“我”婚姻亮了红灯,又恢复了“一个人在屋子里睡觉,一个人负担着房贷”的生活,却依然自得其乐。因为小人物的“天”不大,即便翻天了,地也倾覆不了。美丽的“LV女包”由最开始的物本身不断变异,最后成了烫手的山芋,成为夫妻之间看似无懈可击的婚姻的炸点。“LV女包”与“我”拿在手里的照片同样成为一种文化信息,“LV女包”成为被视的“他者”,而一但成为“他者”之后,物本身就会不断衍生为物象,当与观者的心灵对接而成为消费对象之后,作家笔下的物象——“LV女包”就负载了象之“意”,成为一种文化指向。“黄莺是谁?”小说收束于一处诘问,轻灵而干脆,瞬间击中“我”的内心与“我”的人生,落下了一块淤痕。而这块淤痕正是当下青春时代与世俗文化的印痕,“黄莺是谁?”也就成了文化的一枚标签。
二、从色彩点染到叙事完型
有研究证明,21天可以养成一种习惯,而21部作品会不会也深藏着作家某种不经意间的写作习惯?《美丽鞋匠铺》中的21篇短篇小说就像是温好的一壶老酒,洋洋洒洒,味道醇香,力道柔韧,细节铺排时有惊喜。无论是作品中的人物、故事,还是事件都为作家娓娓道来。凡常人生中的世态,街头巷尾的人流,城市一隅的安守,抑或是办公室中的形色人生,都在作家从容自如的文字中自由来去,完整着他们的叙事人生。苏童认为小说创作“应该具备某种境界,或者是朴素空灵,或者是诡谲深奥,或者是人性意义上的,或者是哲学意义上的,它们无所谓高低,它们都支撑小说的灵魂”,鲁镭小说的灵魂是被朴素的生活现实,自然的生存状态所支撑着的。作家的叙事线跟随着日常生活的触角,把真实、记忆连带着想象纵横交错,疾徐有致,不去过多添加浓墨也不去过多叠加修辞,只是细致地编织个体生命或独自或并行或交织的生态之网。endprint
往往就在打好这只网,编上最后一个结的瞬间,作家的巧手甩出一记重彩,跟随这一记重彩,叙事快速地逆转并在逆转中快速完型。闪亮的这一道光,出现在若干小说的结尾处,成了叙事完型时的一处习惯,也成了短篇小说集中的一道道彩色的风景。
无论是《我的那些花》中“落日熔金孩子们手持鲜花散在霞光里”,还是《俺们那旮都是城里人》中“天边的斜阳迸射出杏红色的光来,整个地面都被笼罩在一抹淡淡的红光之中”,结尾处作家对色彩的点睛之笔瞬间点亮了文字终点处的旅程,这在《美丽鞋匠铺》中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魔鬼般的秋风和飘落的金黄落叶中,“有个雨天春天打鞋匠铺门前过,两盆黄了叶子的花在风雨中折下腰来,有一汪蓝水在她脚下流淌,那是鞋匠铺墙上海的颜色”。 “春天”给鞋匠铺通体刷上的天蓝色在她的脚下痛快地哭泣着,一切都会在雨后还原成曾经的样子,而物是人非,有些色彩无法留住,而有些印迹又无法清除。
《秋日扬眉》中做保姆的阎梅与家人在光波中漫步,“落日的余晖映得大地焕发出暖洋洋的粉红光晕”。作家用色彩说话,同样也在用这些色彩暗喻着生命中的某种可能,这些可能与人的内在情怀、内心诉求、内心梦想有关。
人生、世事、人性在叙事的结局处被一抹色块熔开一角,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皱褶中藏着的尘埃,也让我们看到了世事如流水般演进途中转角处的无力与隐忍,更让我们看到了安守世态无心插柳柳却成荫的自足与惬意。
三、从心灵视界到审美传达
从原点开始进行追问会使追问更有力量,从心灵开始进行描写会使描写更接近人性,拨开俗世尘埃落定所带给人类的各种面具与防护层,还原人性内隐的真善美,或是假恶丑,进而使审美传达更有力度也更具深度。
鲁镭的睿智在于她对人类心灵的话题避而不谈,不陈述、不描写、不追问,似乎作家无关心灵的任何场域。然而在突然发生的动作或事件中,在结果出现的同时,在有无之间,心灵、心性、心智与美感体悟同步生成。如果事件的源头可以追溯,《美丽鞋匠铺》中“春天”多余的体力与精力,无以排遣的寂寞时光,无所事事的心灵空洞成全了鞋匠铺的“美丽”,而如果“春花”看得到这源头,她一定会拒绝“春天”对鞋匠铺的装扮与成全。春花夫妇的朴拙与木讷是不解风情的,他们的安于生计与“春天”貌似无欲无求的内心互为支解,“春天”之于“春花”,无心时投射的也是“春天”内心小小的善良。作者很巧妙地用几个动作叩问了“春天”的内心世界,“掏钱”、“扔钱”、“喊道”,当小小的善良遭遇不解时,人物内心最隐蔽的自我的角落会被无形放大。看似波澜不惊,却不经意间令人打了个大大的寒战。而“春花”的动作带给观者的更是啼笑皆非,笑中含泪。“春花用舌尖舔着手指头一张张地数,这双手点起钱来可比修鞋时笨多了,有点把持不住的样。呀,一张钱让风给吹跑了,春花像个训练有素的守门员那样奋不顾身一扑,钱被压在身底下,她粘了满脸沙子。”“舔”、“扑”、“粘”三个动作把“春花”的拙、憨、笨写得活灵活现。人类的心灵世界在这些动词面前无处遁形,呼之欲出的到底是人性的弱点还是人性的朴拙,美感的体验就在两个人一系列短暂的动作互文中生成。
而作为一个符号式的物件,《美丽小挎包》中作为礼物的LV女包竟然摧毁了一个看似温暖的小家庭。在生活的常态与普遍性背后,却隐藏着非常态的内心神往与生存渴望,表里不一终究是人性使然,抑或是社会蜕变,历史变革期的社会消费心理隐喻实际上还夹杂着关于婚姻观与价值观的多向问询。作品中的LV女包不过是拷问人类灵魂的试验品而已。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精神不在,物质的意义也就随之消亡殆尽了。当我们追问生存、相爱、相守的意义时,早已无关富贵与贫贱,它消费的是对于某些贵族精神的坚守。如若缺少了这些最基本的信仰与坚守,人类的心灵将无从依托。
短小的文字、文体在作家的笔下自成一格,文如其人,风格的形成在于骨子里的坚守,一气呵成源自作者内心的气定神闲。这些人物就在作者的身边,她熟悉他们每一个人的气息和脉搏——经营着菜摊一心想在城中买上房子的巧儿,闷头修鞋只问生计的春花夫妇,举着歌星照片显摆的空虚的“我”,因为肢体语言而受伤进而出离婚姻的燕子,精心在城里做保姆心怀梦想的阎梅……都隔着叙事的那层纸精彩着作家和我们的生活。作为个体,他们存在着,作为社会群体中的一员,他们有理由受到尊重。他们活得真实,不需要面具的伪装,他们无奈、隐忍但却坚强,他们任性、任命但却有骨子里的善良。作家平视着他们,但并不审视;作家写就着他们,但并不评价;作家还原着他们,但并不粉饰。这就是张鲁镭。细腻而又兼具着豪爽,是她的性情,亦是她的文风。醇净而又兼具着率真,是她的从容,亦是她的坚守。
她的小说,似温着的一壶老酒,有滋有味,适合慢酌细品。期待着再下一次来上一壶陈年老酒,酒不用温,就是通体的老辣绵厚,透骨入心。
石竹青,辽宁师范大学影视艺术学院院长,博士,教授,硕士导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