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沟里记
2014-03-10郭宏文
郭宏文
过了我们那个山屯的西头,就是一条很长很长的沟,一眼望不到头,一时半会儿走不到头。人们管那条沟叫西沟里。
西沟里是一个生产队,住着二十来户人家。西沟里深深的峡谷,把所有的人家,都温馨地搂在它的怀里。
二十来户人家零散地分布着,每一处都是一两家,没有扎堆的。一处到另一处,总要走好长的一段山路,弯弯曲曲的,像走迷宫一般。从最外边的老刘家,走到最里边的老徐家,非个把钟头不可。西沟里的人说,他们喜欢这样零散着住,这样住,家家都可以就近分享山沟里的资源,吃水方便,烧柴方便,养个小猪小鸡啥的都方便,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比住在一起清新。
西沟里的人,不管男的女的,还是老的少的,做起事来,干起活来,总有使不完的劲儿,流不完的汗水。
西沟里人种的地,大多都是山坡地,地块零散,土质瘠薄。西沟里的人知道,在这样的条件下,不付出辛苦的劳动,就没有饱饭吃,没有好日子过。
农忙时节,老年人都不闲着,能帮把手就帮把手,能干点啥就干点啥,七八十岁也不愿吃闲饭。青壮年人都会早出晚归,啥活计都是紧着手地干,生怕一时的闲懒耽误了农时。半大孩子们都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有板有眼地做着一件又一件事。
在西沟里,人们会论棵来谈论庄稼生长的事。啥作物,人们都会一棵一棵地盘算着,一棵一棵地打量着,一棵一棵地侍弄着,哪一棵,都不会在某一个地方被遗弃。一旦苗与苗之间出了空闲地,那就没说的,马上补种一棵。西沟里的人说,寸土如寸金,浪费土地,就等于作孽一样。
西沟里的房子,差不多都是依山而建。所依的山,要岩石坚硬,夏天咋连雨,也不会形成泥石流,也不会对房子形成威胁。盖房子的地,都不是上好的庄稼地。西沟里人,祖祖辈辈都舍不得在好地上盖房子,舍不得在好地上圈院子。盖房子也不追求形式上的华丽,夏天,能遮风挡雨就行;冬天,能防雪御寒就行。
西沟里的最深处叫“鸡冠砬子”,地势相对比较平缓一些。那几年,西沟里人也被动员搞农田水利建设。人们在一起琢磨来琢磨去,最后选定了鸡冠砬子那个地方动起手来。人们一块一块地捡石头,一条一条地垒石坝,用石坝来拦截水土的流失。
以后,不管沟外的世界咋样变化着,西沟里人都在农闲时节里,集中在鸡冠砬子那个地方,埋头干自己的事情。五六年以后,鸡冠砬子那个山窝窝里,就出现了十多亩能长庄稼的土地。至今,那片梯田似的土地,还在造福着西沟里的人们,那里年年都种庄稼,年年都会收获不少粮食。
西沟里的人做事,最讲究干一件成一件。
早些年,他们在南坡栽植松树,没出几年,南山坡就长成了茂密连片的松树林子。十几年后,松树林子不但绿化美化了西沟里,还给西沟里人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每年的夏秋时节,松林里生长的蘑菇,就会一浅子一浅子晾在家家户户的房顶上,或者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那一个个宅院里的蘑菇飘香,也变成了整个西沟里人的日子飘香。
后来,他们在鸡冠砬子的阴坡上栽植棉槐,两三年时间,那里就长成了连片的棉槐林子。棉槐条是编梨包、抬筐等物件的最好材料。那片棉槐林子,每年能收获十几万斤优质的棉槐条。
有这么多的棉槐条,可把西沟里的人们乐坏了。他们利用棉槐条,家家搞起了手工编织。于是,梨包、抬筐等各种物件,就一批接一批地运出西沟里。那些物件换回来的,就是一打打让人喜上眉梢的钱票。从此,西沟里所有的编匠,都有了一展手艺的大舞台。
西沟里人爱栽树,更注重保护树木。松树林、槐树林、柞树林、山杏林……好多种树木都成林。所有的树木,都可在西沟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尽情地生长,长成一道风景,遮下一片绿荫。一个个小风景拼接起来就是大风景,一片片小绿荫拼接起来就是蔽日浓荫。
西沟里人烧火做饭,都用山柴,可每个人拿着镰刀去割山柴,从来不在一棵棵树上做文章。有些老梨树,已经多少年不结果了。按理说,西沟里人可以把它们淘汰,木头和树枝当柴烧。可西沟里人偏偏不砍倒它们,还让它们好好地长在原来的地方。西沟里人说,让老梨树好好地长着,春天看花开花落,秋天看叶红叶落,不是很好吗?树是他们的好朋友,他们也是树的好朋友。
树多了,春天的时节里,鲜花就满山遍野地开,满山谷会飘荡着阵阵的杏花香,或者阵阵的梨花香,或者阵阵的槐花香。树多了,夏秋时节,就会收获许多许多的果子,给一个个宅院送去欢乐。树多了,飞来飞去的鸟就多了,跑来跑去的野鸡和兔子就多了,西沟里就成了一个美丽的动物园。
西沟里的山上,有采不完的野菜,有挖不完的草药,还有该成熟时就成熟的各种野果。西沟人只要挎着筐篮走出宅院,就会有一个满满的收获。筐里的东西,有时是自家人美餐了,但更多时要留下来,加工好,储藏好,然后拿到山外去换零花钱。多往山上走一走,多伸伸手,多弯弯腰,家里买油盐酱醋啥的,心里就有了底。
西沟里的人,家家都养狗,家家的狗都很凶猛。赵家的大昌子常说,城里的孩子山里的狗。说的就是城里的孩子厉害,山里的狗厉害。西沟里,一条狗守着一个院子,没有主人的允许,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别想进入它守候的领地。看着自家养的狗在院子里欢实地奔跑着,院子的东西就不会被外来的牲口祸害,主人就感到安生。
西沟里的人家有六个姓氏,朱、徐两大姓氏的户数就占了一半多。
朱姓家族是西沟里人气最旺的家族。那几年,朱姓家族就出了一位矿长、一位矿山工人、一位大队书记、一位生产队长和一位小学教师。
朱贵余、朱贵芳和朱贵洲被西沟里人尊称为“朱家三杰”。
朱贵余十几岁就到一家矿山去做工。他不怕吃苦,不怕受累,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干劲。后来,他当上了领班的班长;再后来,他又当上了主管生产的矿长。他虽然当矿长了,可他一有时间,就骑着自行车回西沟里,回西沟里自己的家。他还是像从前的大余子一样,与西沟里的人说话唠嗑。他的家,始终在西沟里,一直没搬出去。endprint
朱贵芳父母没得早,是被本家的婶婶拉扯大的。他从小就憋着一股劲,长大了,一定要干一番事业,来好好地报答婶婶的养育之恩。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二十多岁就当上了大队书记。干了近三十年的书记后,他又回到了西沟里,栽果树,编家什,给人们带来了新的气息。
朱贵洲是家族同一辈人的老大。他为人宽厚,尊重长者,关爱幼者,受人信任。他被推选为生产队队长后,生产队队长就在他的身上变成了“终身制”。他引领大家珍惜资源,辛勤劳作,勤俭持家,和睦相处,让家家的小日子,都过得一天比一天好。生产队解体后,西沟里有啥事,大家还是听他的。
西沟里的徐姓家族也挺争气,出了一位贫农代表、一位宣传干部、一位矿山工人和一位当兵的人。
徐姓家族最有名的,还数徐四爷和徐文章。
徐四爷小时候给人家当过长工,受过很多苦。人家让他到学校去当作忆苦思甜报告的贫农代表,他可高兴了。那徐四爷就是个作报告的天才,一讲到关键处,他就会哭成一个泪人。他哭,学生们也跟着一起哭。徐四爷说,孩子们哭过了,就懂得他们应该咋做了。
徐文章打小就出外闯荡。经过多年的努力,在城里的一个机关单位做了一名宣传干部。那年,他被错划成“四类分子” ,而被遣送回西沟里。回来后,他一直表现得宠辱不惊。他经常被人叫出西沟里去挨批斗。可每次回来,他依然淡定如常,照样参加劳动,照样与人说话。他说,人这一辈子,不怕身边有真坏人,真坏人好提防;怕的是身边有假好人,假好人没法提防。身边的假好人多了,就容易吃亏,容易受伤害。徐文章喜欢西沟里的孩子们,有空就给孩子们讲一些小故事,让孩子们越来越懂事。后来,徐文章终于获得了平反,又进城回原单位工作了。
刘姓家族出了两位矿山工人、一位农村兽医。
成为农村兽医的是刘贵德。刘贵德不怕脏,不怕累,人缘好,技术过硬。劁猪拿手,给大牲口看病也拿手。附近五里三屯的人,不管谁来找他,他都痛快地答应人家,不让人家失望。
西沟里能说会道的赵永昌说,咱这地方,虽然是深山沟,没有电灯,也看不到汽车,可照样出人才,出能人。咱都是西沟里人,不管哪个姓氏的家族里出了人才,出了有影响的人物,都是所有西沟里人的荣耀。居家过日子讲究个门风,咱这西沟里就得讲究个沟风。出了这些有名上讲的人物,就说明咱西沟里的风水好。风水好,咱们过日子才有盼头,才有精气神儿。
赵永昌的话还真说到点子上了。一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西沟里,出那么多有名气的人,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其实,西沟里最可爱的,还数那些美丽的姑娘们。也许,她们在西沟里待习惯了,一生也不想离开那个民风淳朴、景色秀美的地方,在对待婚姻大事上,都有一种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观念。
姑娘们嫁人的时候,首选的,就是西沟里异姓家族的小伙子。徐家的亲姐俩大珍和二侠,一个嫁给了刘家的大德子,一个嫁给了朱家的小生子。王家的亲姐俩大英和二英,一个嫁给了赵家的大柱,一个嫁给了朱家的大庆。朱家的大贤,嫁给了徐家的三德子。杨家的小芝,嫁给了刘家的大江。
这样嫁来嫁去的,西沟里的家家户户,就变成了亲戚套亲戚,西沟里也就变成了亲家沟,变成了一个亲情融融的大家庭。逢年过节的时候,你请我,我请你,喝点小酒,唠点小嗑,就像演电影一样。
那一年,西沟里的人家安上了电灯,也看上了电视。那一年,西沟里弯弯曲曲的山路拓宽成了大道,能开进小汽车。那拉进来的电线和拓宽的大道,也把西沟里对接上了山外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