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水中盛开
2014-03-10寒郁
寒郁
一
河岸边,雨后浅滩的草像毛头小伙子一样,一夜间便蹿长了起来。其间开了不少野花,小脸儿都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正仰着脖颈专注地开花。割韭菜、剜水芹的间隙,他总忍不住回头看看草花中的母亲。沿着田畦割一会菜,抹抹手上的泥水,他就扭回头看看,像是一个习惯。仿佛隔着厚厚的黄土层,母亲还在那儿用一贯温柔的眼神望着他,满脸的慈爱和温情。
以往他出门时,母亲总是在房前,看着他出了菜地、走到路上,再沿着大路越走越远。他走在路上,虽然背对着母亲,可能感觉到母亲在看,心里就长出那种毛茸茸的温馨感觉,像鹅黄初覆的小鸡仔刚破了壳……彷佛他是从母亲心里推开门,担着菜一点点走远的。就这样每天迎着第一缕鲜嫩的晨光,他宽厚的后背拉长了身后母亲的眼神,母亲的眼神如纺车牵出的棉线,不管他走多远,母亲都把他的影子织在最柔软的中心。
可是,这些以后却没有了。
泪水滴在菜叶上,像露珠摇晃,他抹一抹脸,手上的泥就沾到脸上。他再看看那些新开的野花,想,这些花,它们多像母亲埋在心里没给他说的那些话……母亲肯定又要说,无心,好好干,娘给你做好吃的,再攒点钱娘给你娶个好看的媳妇,天天疼你……他在母亲跟前,分拣着青菜,就咧嘴嘿嘿的笑。娘也笑。娘爱唠叨这些个,在菜畦里拔着草也老跟他念叨,娘等着抱我儿无心的大孙子呢……
到头来,却还是没抱上。
娘是自然死亡。像一棵历经磨难的老树,聚集了七十三个年轮,大限一到,风一吹,所有年轮里圈着的时间就变成了灰,飞了,人就殁了。
他哭,扑到娘的坟前,埋怨娘,还没等我娶上媳妇呢你就走哇,你咋走这么急啊……这么多的话,在他嘴里也只是一句反反复复的呜呜哇哇。
他是个哑巴。
二
这个地方也说变就变了。一下子长出来这么多的高楼,冒出这么多的门面房,人多了、车多了,有钱人也忽然多了起来,一个个都很匆忙的样子。这个原来的河边小镇子遂变得臃肿起来,东西街鳞次栉比的商铺不说,还新添了几条街道,人声嚷嚷着,是那种略显混乱又生机勃勃的感觉。
但是他的生活没有变。还是种菜、送菜。天不亮起来,一大早骑着三轮车把条分缕析的新鲜蔬菜送到沿街的各个饭店里,也够他忙活半晌的,但仗着年轻、力气大,倒也不觉得苦累。送完了菜,差不多也就到中午了,回到河边的滩地里,在菜地里侍弄他的日子。新撒的菜种子都长出来了,菜垄被他平整得一溜一溜的,整整齐齐,看着好看。不远处是他栽下的一排排的树,春天也早在上面搭了一个个小小的绿帐篷,储藏着鸟声。他站在菜畦上,放眼都是绿油油的一片,透着生命力的那份壮阔劲儿,他喜欢。地头上有两间粗糙的砖瓦房子,也是他垒起来的,要是再加上娘和喷香的炊烟,对他说来,那这两间土坯房就是这世界上最温暖的家了。
河边这块地方是他承包的,大约有十亩。除了种菜,还种了果树、长条杨等,树下面是草莓和芫荽,一年下来算算能落两万多块钱。实在是血汗钱。单说这一片原来尽是野草长荆的荒地,硬是让他开垦成地肥水丰的熟地,得耗多少力气?当然他其实是可以多赚点钱的,只要菜价稍微高一点或者草莓、鲜枣、苹果的价格也高点。他诚实,不算计这些,觉得种种菜收收果子能挣这么些钱,就够了。他很满足。
上午给“顺河酒家”送完菜的时候,长顺招呼他在店里坐一会,他就坐下了,抽支烟,看着长顺笑。他和长顺算是交情深些。长顺把牛肉在高压锅里煮上,转到前堂和他说话。长顺就这点好,闲着时会和他说说话解闷,不把他当哑巴。
没说几句话,长顺吐个烟圈,说,哥们,嘿,“夜来香”的小妞,那个滋味,啧啧,美……真要流口水的样子。长顺爱品评隔街的那几个俏女子,还很专业地分成各个零件来讨论,很过瘾的样子。
他也跟着抽烟,嘿嘿笑。他抽烟也抽得很业余,抽在嘴里,吐吐烟气而已,显得和气,要不然别人让给的烟总不能老拿在手里。
长顺打趣,近一点凑到他耳边,说,嘿,兄弟,你不会还没做过那事儿吧?
他的脸红了,低下头嘿嘿笑,继续浅尝辄止地抽烟,转身看看长顺,眼神里很不好意思。
长顺拍拍他肩膀,非常肯定地总结说,哥们你算白活了,真的,白活了。把菜钱数给他,哪天哥哥得带你开开荤,你需要成长一下。
长顺也是过过嘴瘾罢了,他那膀大腰圆的老婆一巴掌能把他打趴下。
他其实知道“夜来香”的。在街角最深的地方,是一个独立的小楼房,颜色米黄,很好看。上面写着“足疗、保健、洗头、按摩”之类的。他也弄不懂是干什么的,凭感觉只觉得不太正经罢了。
却不想走到街口,身后有人唤他,嗨,哑巴。
是喊他。街上的人都知道送菜的哑巴。
他转过身,是一个体态丰满的中年女人,还穿着胖大的睡衣,是“夜来香”的老板,在门口对他招手。他过去,女人说,哑巴帅哥,能单给我们种点辣点的辣椒吗?女人点颗烟,钱好说,要辣点的。
他应承,这又不费事的,点点头,就走了。顺带着眼风只看见大厅里有几个睡意朦胧的年轻女子在闲话。
回到家,烧一壶开水,就着街上买来的几个烧饼,泡一碗炒面,也就是一顿饭了。母亲一走,谁还给他做一到家就在桌上等着他的可口热饭呢。快傍晚了,他循例进菜棚里去割菜,进去之前,看了一眼屋子旁边荒凉的烟囱。往常顺着炊烟就能钓出香喷喷的晚饭,现在都没有了,母亲把炊烟也带走了。
三
这一条河的名字就叫“条河”,真是一个偷懒省事的叫法。河水顺着镇子蜿蜒流过,再往前多睡了一会儿,便泊成一片湖,因形状像一瓣雪花,人们就叫它雪湖。水原是清澈的,现在也有些浑浊了。原来两岸遍植老槐树,现在也被砍得七零八落了。
他爱在河边转悠。看女人洗衣服,看闲人垂钓,看云在水里流动,看风是怎样带着河水清凉的愿望一点一点走到脸上……他不会说话,反而可以和更多的事物心照不宣地对话。比如,他知道鸟与鸟之间在嘀咕什么,知道一朵云遇见另一朵云会有多少种变化,知道一只蚂蚁和同伴的私语,一朵花开的声音在他心里会放得很大,一只鸟的欢喜也会在他心里荡漾涟漪……他发不出声音,却还有眼睛和耳朵,它们都连着心灵。endprint
正在瞎想着,看见一个女子拎着黑瓷罐弯腰往河里倒煮过的药渣,中药的苦味顺风弥漫开来,满满的一河面。他忍不住摆摆手,替水里的鱼掩了掩鼻子,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声音。
河边的女子循声看过来,眼睛有一瞬间的迷离,对他挑逗地笑一笑,以为他也是像街上的男人那样言辞之间故意调戏她呢。女子眨了眨眼睛,带出职业性的魅惑眼风。
他一时有些愣怔,女子模样瘦瘦的,长发慵懒绵绵,裹一袭质地柔软的棉裙,笑容里便平添了些让人怜惜的成分。他回过神,摸摸鼻子,扇扇手,是替鱼们说话,让她不要往河里倒了。
女子哪里听得懂呢,看着他七手八脚的,索性放了药罐,两手交叉在胸前看他比划,笑意在她唇边发了芽,又收回去,懒懒地看着他。
他比划完了,有一个停顿,小女子也伸开手学着他咿咿呀呀胡乱比划,比划得没有一点章法,并且原先嘴角微微笑的芽现在也开出了花。女子笑完了,见他瞪着她,她伸手在他眼前虚抓一下,还生气了啊,小哑巴。
他气得扭头走了。
哑人最忌讳别人学他。可她竟还学得这么轻薄。
女子在身后喊,哎哎,别走哇,帮我拿一下药罐撒。
他心想帮你拿才怪呢,负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
过了一些天,他想起“夜来香”的老板娘的吩咐,采了新下来的辣椒,觉得辣得还可以。那是母亲以前种在房前屋后等红了穿成串挂在门楣上的,红彤彤的,过年都显得喜庆。他摘了一些,送完菜顺便给她送过去。
刚一进门,一个女子在清扫茶几上的烟灰,一抬头,咦----
女子的翻卷的舌头像个调皮的小狐狸。这一次没有喊他小哑巴,怕他再生气。让他坐,他还身子硬硬地站着。她向他吐舌头,还生气呢,小气鬼。指指他的肚子,“砰”,两手做了个气球爆炸的手势。意思是肚子别气炸了。
他忍不住笑。这个小女子可真够淘气可爱的。他一笑,女子说,别动,再笑一个。她要用手机给他照上。她说,笑得好看。喊其余的女孩子,用川地的口音烂漫地说,来,看他笑得多迷人撒。
也难得还有无心这样的人,没有杂质的眼睛,没被污染上灰尘,平常看人的眼神都像一条不设防的路,让人一直顺路就一眼望到他的心,更不用说他的笑了,浑然一个婴儿的样子,没有尘埃和心机。
女孩子们围过来,叽叽喳喳个不停。他的脸又开始红了,她们便哄笑,呦,看哪,还会脸红……上午闲来寂静,女孩子们拿他取个笑,玩儿。
老板娘出来,他算是解了围,把辣椒交给她,转身就往外走。老板娘给钱他连连摆手,意思是不值钱的东西,尽吃好了。
他刚走出门口,那个瘦小的娇俏女子跑过来拉住他。他要躲开,女孩推他一下,力道有点大。近似于打,怕啥撒,吃不了你,来呐,帮我端木盆。她要去河边洗被单和沙发坐垫。
他只好端住,和她一起走路。
女孩告诉他她叫奴奴,还让他喊一遍,他张张嘴,气得一跺脚。奴奴追上来,我没有欺负你撒,怕你记不住。
他瞪她,使气喊了一声“啊呜”,在说我记得住。
看他那副气急认真的样子,奴奴就掩了嘴笑得花枝乱颤,问他,你呢,叫什么撒?
他放下木盆,给她比划了半天才让她明白“无心”这个名字。她还要问什么意思,母亲取这个名字意思是愿意他一直都不用操心,无忧无虑,有母亲照顾他一辈子。但是他现在没法给她解释,仰着头,看天空,母亲说好人死了就会住在云彩上面。
她也仰脸看,很快看见他眼中的泪水。他一闭眼再睁开,像是拉开了门帘,眼泪就源源涌出,立刻在他眼角形成一片冲积扇。很突然,却很寂静。
奴奴一时有些惊慌,比划这么半天,她连蒙带猜已经差不多可以看懂他的手势语言。他把手放在胸口,又做了一个母亲拍着宝宝睡觉的手势,然后指指云彩。
奴奴明白了,母亲在天上呢。她停下来,也同样做了这几个手势,意思是她的母亲,也在天上。
他盯住她看,忽然泪水就扑满了脸,他一个劲地指着水面上那几只小船板,不停地指指奴奴又指指自己。意思是我们都是没人管、没人要的小破船了,就这么在水里摇摇晃晃地经受风吹雨打,没有家了。
奴奴的心忽然地柔软,眼泪也差一点掉下来,捧起河水洗他的脸,骂他,傻瓜,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嘛?
他平静了过来,倒不好意思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和人家这么亲了,他刚才是把她当成亲人了。对奴奴笑一笑,声音却含着臃肿的水分。奴奴看他害羞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觉得他真是单纯的人。奴奴竟然好看地叹了口气,说,真是。
他一时不敢再看奴奴,一双微露笑意的眼神就被天边的鸟群带出了门,等到奴奴拍拍木盆,他才反应过来,不明所以的样子,帮我拧被单撒。
奴奴凶他。
他答应着,啊哎——
奴奴就启齿笑了,反手扬了他一脸水花。
五
其实“夜来香”到底做不做那种生意,做到什么程度,长顺也是凭借着想象和添油加醋的嘴巴说说而已,他也没有去过。那是镇子上有头脸有钱的人才去的地方。但是长顺爱说这个,一说还直奔脐下三寸那片区域,迷醉的两眼泛着光芒。他把“夜来香”的几个女子燕瘦环肥评点一遍,什么碎碎哪里大哪里小芳芳哪里凸哪里翘。续一颗烟,哥们,要我说还是那个奴奴有味道,看着娇俏,皮薄馅多,汁液丰满噢……哎哎,哥们怎么走了,菜钱还没给你呢!
他听见长顺也把奴奴说的不堪了,就要走,长顺在后面叫他也不应。长顺奔过来,随手掀他车子里的竹篮子,嘿,这么大的草莓,来让哥哥尝尝。
他把篮子盖上,冲长顺“啊啊”两声,很凶,脸上满是不高兴。长顺有点讪讪的,不知道今天怎么得罪他了,只说,看你小气的,几颗草莓,攒着娶媳妇啊?
他不吭声,默默地走了。
长顺在后面骂他,个小哑巴。摇着头到灶上对自己女人说,唉,一个人在世上寡活着想想也真是可怜,白搭他这张脸面了,连个女人腥都没闻过。endprint
来到“夜来香”楼下,他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碎碎自里面出来,问他,找谁个呀?他开始不说,背过手看其他地方,一再追问,他在头上抓两把做出长发的样子。兰兰也出来了,她们上午没有生意,都是刚起来的样子,就聚在一起拿他说笑,对他说你看呢这都是长头发,你要找哪个呢?接着还是嘻嘻哈哈。他便大力辩解,指指她们的头发,摇摇头,又指指自己的头发,但是她们不明白他说的意思是:你们的头发是染过的,奴奴的是黑的,我找她。
碎碎眼尖,瞅见篮子,口说着藏着什么好东西呢?就伸手掀开看看。一掀开,几个女孩子都上来抓篮子里鲜艳的草莓,看他着急的样子,他刚护住篮子上盖着的布,女孩子从后面又掏出一把,他团团转,在女孩子们的笑声中笨拙吃急地盘旋。难得有这样一个傻二哥,稍稍耍耍他,解解闷儿。
争持之间,奴奴开门走出来,呵斥开玩闹的同事们,站在台阶上,对他病怏怏地笑。
一瞬间仿佛天地都安静了,只她彩虹般的微笑漫步在苍白的嘴角。他停下来,看着,手中的篮子倾斜了一点,草莓滚落满地,像一颗颗小心脏在地上跳动,新鲜而殷红……
在她们的哄笑声中,奴奴虚晃晃地从台阶上下来。他赶忙扶住她,眼神关切而热烈,一连串呜呜哇哇地问她,奴奴,你怎么了,怎么了?
她给他打手势,告诉他只是一场感冒,没事的。再次对他吐露轻松地笑。
他才放松了神情,嘘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急忙抓一把草莓,捧在手心里,连同他那单纯而灿烂的笑脸,都递到奴奴跟前,一脸的虔诚和期盼。奴奴捡一颗放进嘴里,轻轻咬破,汁液流淌在唇齿间,奴奴说:
——真甜!
看着奴奴,阳光下他的眉脸一下子舒展开来,是一张清澈满足的笑脸,眼睛里藏着心跳,对着她的眼睛,都是笑。
六
在自己的卧室里,莲姨招呼说,奴奴你坐啊。莲姨就是胖乎乎的老板娘。
奴奴就坐下,说,姨,啥事撒?她手里还拿着刚才擦花瓶的抹布。
就唠嗑呗,坐就是了。莲姨拿点心,还摆出她那一套青花茶具,好久没和奴奴唠嗑了呢。
奴奴看这有点郑重的场面,越发有点不安,还问,姨,啥事你就说撒,奴奴都听着。
莲姨笑,说,丫头,看你急的,又没有生意,好好坐着。莲姨坐下来,吃了一点点心,对奴奴说,你也吃啊。喝了一杯茶,酝酿了一下情绪,才说,姐开这爿小店——抽一口烟,吐出来,接着说——可不容易呐。是很感慨的语气,容易不容易至少这一句话说得很沉重的样子。
奴奴不明其意,说,姨呀,是不是我最近做错什么撒?
莲姨顿顿烟灰,说,哪能呢,奴奴这么乖巧,姐喜欢着呢。没话找话似的,岔开说,这些天怎没见你的哑巴帅哥来呢,呵呵,多好的一个人儿,可惜了。
奴奴也附和着笑笑,扯着手里的小毛巾。
莲姨弹弹烟灰,似是不经意地说,我看最近陈老板可爱点你,一个劲地夸你呢,说你伺候得可舒服,手法老到。顺一把波浪起伏的头发,咱家奴奴的手法那是没啥说的。
奴奴笑笑。
一口青蓝的烟弥漫着吐纳在莲姨娇红的唇间,陈老板这人大方,奴奴你看,怎么样呢?莲姨一扬一抑的试探口气。
奴奴抬起脸,看住莲姨,什么怎么样撒?
莲姨倚在靠背上,用一种疏离的眼光打量,迂回了这么几圈,终于点破题,陈老板还想让奴奴你进一步服务啊,傻女子,你还看不出人家的心意?
奴奴看着莲姨,眼睛有一瞬间迷离,不言语。
莲姨倒一杯茶水,递到奴奴身边,奴奴你不愿意?
奴奴反手绞着手里的抹布。
傻丫头,这还有什么好琢磨的?女孩子,既然出来了,不就是拿脸蛋儿换点钱,趁着颜色鲜艳,卖给识货的人,我看这就是福分,就这几年一晃而过的青春,可别浪费了呢!
莲姨喝茶,也递给她,很语重心长的口气。
我看这陈老板挺不错的,姐还能骗你?又说,咱们外地人,在这儿撑起一小片天不容易。你也知道这个陈老板在这镇子上的角色,抱上了这棵大树,你还至于辛辛苦苦给人修脚按摩累个臭死!姐知道你家里也指不上谁,那自己再不攒点儿防备怎么办?再者说,你足疗按摩每天价客人哪个规矩?不还是东摸一把西抓一下,零零碎碎受这份委屈,依姐姐看还不如找一个可靠的呢。追加着补上一个笑脸,把茶再向奴奴那儿递上一点,姐姐也能跟着奴奴妹妹喝点儿露水,要不然姐姐这爿小店还不得……
奴奴缓缓抬起脸,盯着对面,顿一顿,说,原来姐姐都替我想好了,那,这么说,我就得按姐姐指的这条路走了?
莲姨撂下茶碗,叹口气,胳膊拧不过大腿,咱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若不依,等撕破了脸面,哪有咱的好日子过呢?不过话说回来,这陈老板虽是长得丑了点,但出手仗义,这不,你看,给你买的项链,让我转交给你呢。
奴奴看着莲姨手中递过来的金黄一串,没有伸手接,负气笑了,依姐姐看,奴奴是非得答应了。
莲姨好像一块大石头落地,重又倚回沙发里,翘起手指夹着细长的烟卷,奴奴聪明,就是这个意思。
奴奴眼里蓦地涌起细碎的泪意,在眼睛里翻卷,奴奴眨一眨眼,狠狠咽下。
莲姨把项链搁在离奴奴较近的桌角,心口还疼吗?问奴奴。奴奴她心脏似乎生下来就有毛病,常常心口绞疼。
奴奴鼻息间“哼”了一声,很轻,捂着胸口,疼,它到最后无非也就是长成一个死,我随身带着这份儿死呢。
莲姨干嘴笑笑,看说的傻话。她站起来,好了,项链姐先替你存着,奴奴去外边忙着去吧。
给我两天假,奴奴说,没有看她。
莲姨错了一下嘴唇,只是一个笑的意思,怎么,去看你的小哑巴啊,不是姐说你,就玩玩好了,何必当真呢……
奴奴丢下抹布,没等莲姨说完,那就不劳姐姐操这份心了。
是夏天里寻常可见的明朗天气。无心正在地里躬身给果树上水,回头时候看见奴奴正在往这边走,“哐当”丢下水桶,他就往路边跑。跑的时候还连蹦带跳,他的心是孩子般的欢喜,他一路惊喜地喊奴奴的名字,一声高一声低,也许在别人听来不过是单调的“啊啊”叠音,在奴奴却都听得懂。endprint
这几个月里,其实他们也没有多少交集,偶尔在“夜来香”店门口无心送菜路过或者给奴奴送东西时见上几面,这照面里还随同着姐妹们的玩笑话语,之外就是好天气时轮到奴奴去河边洗被单时碰巧无心跟在旁边。她开始觉得他好玩,慢慢发现和他在一起,心里亲。也许并不能顺畅的交谈,但有一种情感,却是那样割舍不断,在无心把新下来的水果蔬菜推在奴奴怀里转身就跑掉时,或者她洗着衣服无心陷入沉默里看着她时,即便不说话,看一眼,也觉得亲,那样一种安静的眷恋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出来。这眷恋却总让奴奴开心,又有薄薄的伤感……
他跑过来的时候满手都是泥巴,湿淋淋地想拉奴奴的胳膊,在身上擦了擦,没有拉,心里的兴奋还没来得及完全展捕现给奴奴看,就看见她眼睛里的阴霾,虽是一掠而过,还是让他捕捉到了。他垂下手,眼巴巴地望着她,奴奴也看他,为了表示他看错了,奴奴就嘴角上扬把笑分解给他看,像花开,一瓣一瓣地笑到最大最灿烂。最灿烂的时候奴奴的眼泪却突然管不住地掉下来,大粒大粒的泪,不断地落下来,奴奴只有转过脸去。
他给吓住了,两只手僵在身前,奴奴骂他,你真是个傻瓜啊,你就不知道抱住我吗……骂完了奴奴还打他,是真的打。
他也哭了,奴奴说你哭什么,他告诉她,你哭了,我也想哭……奴奴抱住他,打,骂他,没见过你这样的傻瓜啊……奴奴死死抱着他,脸埋进他的胸膛。
他像一棵树,因为突然剧烈的幸福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两手僵在半空,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声音,他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奴奴在他怀里说的一句话,她幽幽地说,她说,无心,你能娶我吗?
七
日子残忍和美好的地方都在于它一直在往前走。有些事情发生了,你眼看着,却也没有办法。
无心一连许多天都没有再看见奴奴去河边洗衣物。无心送菜回来的时候立在“夜来香”门口看,使劲看,还是没有奴奴,他就在店前等,碎碎到最后看不过,出来告诉他,奴奴回家了。一字一字地说给他,奴奴,回家了,不在这里了,你回去吧,别等了。
无心又等了许多天。他不信奴奴连个招呼都不跟他打就说走就走了。无心把自己等得更瘦了,更沉默了。
奴奴还没来。奴奴这回是狠心了。
他还是种他的菜,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蒜苗出苔了,土豆该起了,梨子该下树了,葡萄该摘了……他摘满了篮子,却不知道给奴奴再送到哪儿。
无心就抱着篮子哭了。
一天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来到这片河滩,告诉他,这地方不让种菜了,不让种了。他回屋拿回来一张纸,是这地方镇子划归所属村委的承包证明。他们看了看,告诉他说,没用,这不是村子里管的事情,上头要收回。上头,招商引资,建厂子,政绩,给你说你也不懂,看你可怜,不为难你,树什么的都收拾收拾卖点零钱回老家吧。说了半天,来的人都觉着和一个哑巴说话可真是费劲。
两个月他还没有动静,所谓的“上头”就不愿意了,又来催了几次,一次比一次凶。看他哑巴可怜,村子里答应归还承包金的一半,不说是违约金却说是照顾他,他们说,照顾你你就要知好歹,知道吗,叫你腾出来你就要听话啊。
他不是可惜钱,是这片地,这片地倾注的都是他的血汗呐……母子俩攒了这么多年,总算开垦了这几亩菜田,有个容身落脚的地方,可说一句话就没有了。他不愿意啊。
又等了一个月就不是那么客气的了,招商引资,这牵涉到许多人的政绩呢,你一个哑巴算什么。就有人毁他的菜,偷他的果子了,他拿着刀和人拼命的架势,但是他不能时时刻刻守着,送了一回菜,一回来就发现他辛辛苦苦一棵一棵种下的树都倒在了地上,全都砍倒了……年幼的还未长成的树还汩汩流着血,他扑倒在树上大哭,一直哭,哭声像断线的风筝,在明亮的太阳下久久回旋。
长顺现在常常恶狠狠地抽一大口烟,骂一句,X他先人,这生意真是没法干了。也是,肉菜都一个劲地涨价,又没有机关事业单位的关系,他这小饭店也真是生意惨淡。长顺拎着几朵大烟壳,丢在锅里,哥们这肉你要吃我都不给你吃,我都嫌它,可人家都放你不放有什么办法?哎,哥们,哥给你说话呢,哑巴了啊……长顺骂一句自己,可不是哑巴了,真是,连哑巴都变了。前一段时他还一脸喜气的送菜、说话,这一段却总是苦着张脸,说着说着就走神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长顺对着他的耳朵说,你的菜也该涨涨价了,哥不让你亏着,你也别不好意思不涨,世道就他妈这样。
无心接了钱,照例也不数,放进兜里,回头走。走了一段,又折回来,对着长顺“啊啊”一番,要哭的样子,长顺到最后算是大致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就大声问他,咋不种了,我谁的菜也不要,就要你的,啥?不让种了!谁不让种了?
无心一只手低一只手高,高的那只手压住低的,又竖起小指,戳戳自己的胸口,摇摇头。他说我们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小指头,看不见的大手压住我们,我们斗不过它。
他一个哑巴,他认了。
长顺还在那里破口大骂,知道他心里头难过,到灶上炒了两个菜,拎出一瓶酒,陪他喝一杯,拍他肩膀,哥们,你也别难过了,哎……哥哥陪你喝一杯吧。
无心接过酒,大口大口地喝,长顺把着酒瓶,不敢让他多喝,他没喝过酒。无心喝着喝着就醉了,抱着酒杯,埋在桌子上,双肩抖动,压抑的哭声委屈地从臂弯里传了出来,他“啊啊”地喊,哭着喊,奴奴,我想俺娘啊……
八
那一年的雨水特别的大。平常枯瘦的条河忽然丰腴活泼了起来,雪湖更不用说,满满当当得像一片小规模的海。人们都说这天真是反常了,该入秋了还这么大的雨水。
奴奴又出现在河边了,天光放晴的日子,她来河边走走。晴得若稳定了,也洗洗衣服什么的。只不过她显得更瘦了,脸色总苍白的样子。
无心却不知道她。他带着土里的母亲回老家了。也只有这样了。
是她在“夜来香”楼上隔着窗帘看无心站在大太阳底下等她,她看着,他傻痴痴地等,她哭过,但就是不下来,让姐妹们说她回家了,好断了他的念想。她在心里说奴奴啊你可也真够狠心。她掐着自己,让自己感觉到疼。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陈老板啊张老板啊,都是畜生,她谁也惹不起,她只有一颗生来就有病绞疼的心可以狠。奴奴抚摸着手腕上的老式银环,那是无心母亲戴过的旧物,奴奴说小哑巴你精着呢,果子里藏着它我会不知道吗……奴奴想笑,也许用的力气太大,就笑出了泪来。
半个月后,奴奴不见了。
河边草地里还留着她一只凉鞋。
人们都说是陈老板醋心大发毒恶的老婆趁奴奴在河边洗衣服推下去的,但是谁又知道呢。
奴奴就像是一条鱼,消失在河里。
他知道的时候都是第三天了。一直没有找到奴奴的尸体。人们说怕是冲到雪湖里了,那就真的找不到了。他把奴奴那一只鞋抱在怀里,下着大雨,他疯了一样撕心裂肺地嚎叫着往水里奔,扑进去。
长顺根本拉不住他。
大雨夹着雷电,白茫茫的一片,长顺在河边也跟着水里的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他,哑巴,你个狗日的给我上来啊,上来啊!
开始的时候长顺还看见他游一段会浮上脑袋喘一口气,凫到雪湖跟前的时候长顺在岸上彻底绝望了,坐在泥水里绝望地喊,狗日的你个傻货你出来啊,你快出来……
长顺的声音像火一样被大雨浇灭,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看见浩淼的水面上无心又露出头来,他的怀里抱着的是奴奴。长顺站起来刚要再喊他,却见无心对他笑了,那是一种释怀的笑,他一笑长顺感到周身冰冷,长顺眼泪哭出来喊,我的傻兄弟哎,你上来吧,哥求你了……
长顺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无心抱着奴奴又进入水里了,不出来了,有一丝奴奴的头发还漂浮水面上,后面涌上来一阵水花,打过来,水茫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