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涯的诗
2014-03-10杜涯
杜涯
第二年
树丛排列,林木宁静
田野像上帝的家园一样丰饶,平坦
蓝蝶花消匿在路边的草丛
秋天的光亮闪动在树上
这是我在乡间的第二年
温存的日光照着我
孩子们在街边玩耍,夜晚时
他们在星光下进入无忧梦乡
而我则被抛进每一个下午,每一个黄昏
在拉长的时光中接受短暂的欢乐
永恒的忧郁:秋天断然来临
每天,我都看见辽阔的霞光
刺玫果的橙色年华闪耀在墙边
下午我去散步,沿着云朵的边缘
我知道农妇们在屋顶上晾晒食粮
星期天,她们聚集在礼拜堂里祈祷:
主啊,请给我一个安宁的晚年。
屋外,成批的树叶正悄然枯黄
每个下午它们筛落:在屋顶和远处的路上
秋天,宇宙的金黄村落,它曾是
我的梦乡,如今它仍是我的沉陷
如今它有一个发光的内核
当孩子们追逐,农妇们在屋中祈祷
当树叶在每个下午筛落
十月弹奏,风将光亮吹向北方
给母亲
她活着时喜欢清扫残花和落叶
吃素食,穿自己做的粗布衣
每年春天养一窝鸡娃,栽几棵树木
立冬后用白纸贴糊风门和窗户
侧身睡觉时怡然得像个孩童
如今她躺在故乡的河堤旁
在一大片柳树和杨树的浓荫里
坟上开满白雏菊和紫花地丁
有时我去散步,会看到上面有许多
黄粉蝶飞翔,花背鸟在柳荫丛中啼鸣
我说:谢谢你们,陪伴了她的寂静
有时我会梦见她回来家中
给我做饭、开门、叠被、晒衣
拉着我烫伤的手腕细看
她坐在院落里,我站在屋门口
紫楝花盛开在院落上空
光阴中,仿佛她仍健康,我仍芳青……
初春,生活
当一个果农在阳光下为果树剪枝
他察看、分辨、攀援、修剪
如同一个国度的国王,骄傲、庄严
他的一双儿女在树下玩耍
两只黑色狗儿在果园中追跑
他的妻子在屋中洗菜、和面
屋顶的炊烟里,岁月的宁静升了起来
当一个农人担着两只粪桶
于晨光中来到村外菜田
他察看菜地:芹菜盈盈,韭菜萋萋
他提起粪桶,沿着菜垄仔细地倾倒
温柔、细致,如同照顾幼孩
然后他直起身,提着空桶,望向四周:
大地辽阔,麦田正无边浓绿、滚涌
当一株杏树在围墙外开花
粉红,轻灵,在微风中寂静
柳影的晃动里,燕子翩翔、呢喃
二月的空气淡白,忧伤,微疼
有人在花树下轻声说话
有人望花一眼,思念起旧年
围墙外,花正浓,日已高,蝶翩跹
而这一切:剪枝、粪桶、杏花
如同沟坎上的那一片毛白杨林
吹过毛白杨林的一阵清风
都是河流、星空、远方、城郭
都是初春、美好、生活——
芬芳的,明媚的,壮丽的
十月弹奏
又一次,秋风带着它的光亮到来
事物变得清朗,流云更易散
树林安静、庄严,带点油画的忧郁
墙垣处的红凤仙花也在对镜卸妆
上午的时光,孩子们在校园里诵读
农人们则从田里把食粮运回村庄
他们在白天晾晒,夜晚坐进庭院
头顶,星空无声,时光有万年不变的深延
我每天去散步,在上午或者下午
林荫路一日比一日变得金黄
因为杨树们在努力更换颜色
在村落与村落之间,它们是人类的信念
每天都是这样:收割后的田野丰饶而平坦
农人们在村庄里晾晒、脱粒、生活
我穿越他们的光阴,走进秋光路途
大地的宽广也是华美,是言辞的仓库
有时我会向北方眺望
让自己在那里的深邃中迷失一会儿
当头顶的黄叶随风散落,我就离开
杨树们留在那里:它们将成为秋天的城池
深秋的光芒
深秋
叶子在地上落了一层
被往来的脚步踩踏
一天天地,叶子们在破碎,在腐烂
在渗入泥土
于是有一天,我看见它们在泥土中
我看见:坚硬,岩页,火焰
深秋
一位老人坐在树影下补着一双双烂鞋
一个中年人蹲在路边修补着自行车轮胎
两个民工在居民楼后边打开了化粪池盖子
把粪尿往粪车上抽灌
中午,我看到他们拍搓拍搓双手
拿出了身边带的干粮,开始享用午饭
用他们的补烂鞋的、修轮胎的
和抽灌粪水的双手
我望着这一切:我的安慰
我的伫望、敬意、赞美、双泪
深秋里……
我转身走进深秋的光芒
叶子们在泥土中燃烧
粪尿的气息漂浮在空气中
我从中闻到了麦香、真理、清芳……endprint
记 住
记住屋顶上的温和日光
照在双扇木门上的清贫光阴
记住初春的晴朗
一棵椿树的干枯荚角在风中
哗啦啦的声响
也记住杏花在围墙外的绽放
榆荚和槐花的白瓣在暮春晴日的风中凋落
在干净的地面上沙啦啦地翻转
记住秋风中的村庄
村边白杨的金黄
记住田野边堆积的枯叶、喂养
深秋树林边的萧瑟
也记住晚霞在树梢上的停留
夕阳沉落后暮色弥漫的苍凉
记住立冬后的白菜地
吹过晴朗冬日空旷路上的一阵风
母亲啊,记住我们的风门、灶屋、锅台
烟囱口飘出的忍耐的炊烟
记住我们的五月麦田,霜降后的红薯地
冬天里堂屋中生起的锯末火盆的纯良
记住我们曾为母女,这是
我的福缘,你的明月、善心
记住——请不要忘记
无论你在天国,还是去了山水之中
你看,这么多的低处的光,树上的蜜,风中的依靠
而我那时不知道
微 光
——向亚·扎致敬
我已捧不起这悲伤的锦缎
捧不起碎裂现实的微火
我哀叹是因为窗外的那棵杨树
它每天都在被抽走一批枯叶
寂静、黯淡、无名而脆弱的事物
消失于时间的黑暗隧道,永不回返
我看见隧道里的一位老人,她九十岁,生前
独自住在茅屋,失去了儿女、力气、政府
我看见一群矿工的灵魂,脸上沾着煤、鲜血
我伤痛一个巴勒斯坦的男孩,他死于炮火
为了在垃圾中拾捡旧货、金属、木头,为了
面包。我希望那一天能够不存在
我哀叹,因为一切事物中都包含着阴影
我虚弱的双肩保持了警惕:这不可阻挡的
普遍、力量、黑色、消失和永恒
一个长长的队列行走在树林边,有老人、孩子、
妇女、汉子:他们献祭于一场地震,地狱的裂缝
他们沉默地走,渐渐消失于远处的岚霭
树林边,散落着鞋子、纱巾、书包、笔、口琴
我目送他们,然后继续面对世界的强大、空茫
在黎明的光中,它看上去像一个慈祥的母亲
忧伤、宽容,接纳一切善意、痛苦、战争、血腥
我渴望高处的慈悲、光亮,渴望那样一只手:
它调理混沌、喑哑,宇宙的琴弦,它连接
过去、死亡、现在,白昼和黑夜的存在
至精至粹者,青春,消散,星空能够回来
在每天的转动中,宇宙在头顶仍像童年一样深情
一如既往的谣曲、安慰、迷离、深邃
我目送可见与不可见者,蔷薇、石头、细小
然后迎向无邪的时间,迎向黎明
以及黎明的霞光endprint